是这样事,瞒是瞒不了多久。
张羡龄原先是为了无灾与无难而担忧,故而察觉,如今孩子们身体强健了,她也心去操心其他事情。
等到朱祐樘去上朝时候,张羡龄屏退众人,留下梅香,问:“周姑姑到底怎样了。”
她盯着梅香眼睛,情很严肃:“说实话。”
梅香膝盖一屈,跪了下来。
张羡龄见她这动作,心里蓦然一沉,不自觉捏紧黄花梨木玫瑰椅扶手。
梅香跪着,隔了一会儿才说:
“回娘娘,周姑姑已经于二月去了。”
张羡龄听了这话,觉怅惘极了。自从她穿越过来,周姑姑就陪着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然而周姑姑竟然就这样去了。
她愣愣坐着,想着上一回见周姑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秋日,才过了中秋不久,她摔了一跤。不顾其他宫人阻拦,张羡龄去了一回她直房。
周姑姑见她来,板着脸劝言道:“娘娘岂不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再说,您怀着皇嗣,怎么好到这里来。您管放心,老奴休养几天就好了。”
那时周姑姑说话,还中气十足,半点听不出痛苦。张羡龄为什么,叮嘱女医们好生看顾,便起身打算往回走。
走到暖帘下,周姑姑忽然唤了她一声:“娘娘。”
张羡龄回头看,见周姑姑朝她笑了一笑:“原本想叮嘱娘娘一些事来着,看时至今日,娘娘已经不用老奴再操心了。”
周姑姑看向梅香,殷勤叮嘱:“我养病期间,你要料理好坤宁宫琐事,好好照料娘娘。”
在回想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周姑姑心里已经不祥预兆了。可恨她那时事多,是孕晚期,身体不舒坦,愣是听出来,是安慰道:“你安生养病就是,旁都不用操心。”
周姑姑笑着应了。
原来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张羡龄让梅香起来,而后在玫瑰椅上坐了半晌,一动不动。
梅香心里暗自着急,怕中宫娘娘过于伤心,刚生下小公主和小皇子时候,中宫娘娘就哭了好几回,这一下子虽然不哭不闹,可看人却更让人揪心。她想去搬救兵,但娘娘不发话,她也不敢动,好陪侍在一旁。
一片寂静间,忽然听见稚童笑声。
梅香心里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小太子过来了。
寿儿如今三岁了,他说话说早,如今已能说好些词。他笑着跑进殿中,身后跟着乳母保母慈母等宫人,殿中一下子多了这些人,原本冷清一扫而空。
张羡龄见寿儿朝她扑过来,下意识用手接住他。
寿儿仰着小脸,一双眼眸清澈若浅溪,是小孩子无忧无虑岁月时所拥一双眼。
“娘,看妹妹、弟弟。”
张羡龄回过来,勉强弯了弯唇角。
坤宁宫里隔间很多,收拾了两间出来,作小公主与小皇子卧室。
她一手牵着寿儿走进室内,外间守着保母等人忙起身相迎:“小公主和小皇子还睡着呢。”
“天亮了好久,他们还睡着?”寿儿小小惊叹了一下。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整日睡觉。”张羡龄道,“进到里间小声一些,不然他们哭起来,会吵得你头疼。”
寿儿点了点头,踏步时候,动作特意放慢,踏出半点声响。
这样小小人儿认真起来,滑稽可爱。
张羡龄脸上一闪而过笑意。
他们在摇篮边驻足,望着沉睡小人。无灾漂亮,无难也不差,五官很端正,安安静静睡着。
张羡龄趴在栏杆上,心里无限惆怅。
初来人世,驾鹤西去,谁也逃不过。
张羡龄忽然问梅香:“她可话留给我?”
“。”
回到殿内,梅香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纸条,递给张羡龄。
张羡龄低头去看,字体四平八稳,同周姑姑性格一样。
也几句话,是很平静说,要她好好过日子,无需伤怀。
读罢,张羡龄放下纸张,叹息。
朱祐樘回来,听说此事,轻声安慰道:“这也是法子事,朕已将周姑姑追封为一品安和夫人,赐祭葬。”
张羡龄点头不语。
她消沉了两日,在小佛堂给周姑姑上了香,然后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平日里也和公主、老娘娘们说笑。
似乎什么异常。
可朱祐樘这个枕边人却分明察觉到,笑笑心里还是不痛快。
过了几月,见她一直彻底兴起来,也折腾什么新鲜玩意,朱祐樘实在担心,很诚恳问她:“笑笑,你可什么想做事?”
张羡龄正坐在榻边看报,闻言抬眸:“什么。”
朱祐樘挨着她坐下,把她手握住,十指相扣。
“笑笑。”他说,“你是因为我才进宫来,倘若你不痛快,我会为是我过错。”
张羡龄侧首,正对上他视线。
他瞳孔里,是她身影。
张羡龄缓缓伏在他膝上,小声道:“是真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吃好睡么?”
因要就寝,她早洗尽铅华,卸下朱钗,满头青丝纷纷扬扬,落在朱祐樘白色寝衣上。
朱祐樘心里一柔,轻抚着她发:“那你可什么想玩?我陪你玩。”
张羡龄笑道:“想玩……宫里都玩过了,我倒想出宫转转。”
她补了一句:“算了,要不等冬天落雪,咱们去西苑太液池溜冰?”
西苑太液池在隆冬时候会给冻得结结实实,可在上头溜冰。这个时候早已经时兴溜冰了,被称作冰嬉。专门溜冰鞋可穿,还一种特制拖车,能载着人在冰面上奔驰,跟驯鹿拉雪橇一样。
朱祐樘思量片刻,颔首道:“好。”
张羡龄原为他说“好”,是指去西苑溜冰,谁知到了腊月,朱祐樘忽然用略微兴奋语气同她讲:“笑笑,我们明日偷偷出宫去。”
“什么?”张羡龄几乎为自己听错了。
朱祐樘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可是……可是不用上朝么?”张羡龄疑惑道。
朱祐樘面不改色心不跳:“朕偶感风寒,龙体抱恙,这两日上不了朝,需静养。”
“可是……像我这样女子,不好在路上走罢?”张羡龄喃喃道。
她印象里,寻常富户家女子多半是不会随意逛大街,除非是上了年纪。像张羡龄这样二十来岁在街上乱晃贵夫人,走到那里都惹人注目,指不定就会给人认出来。
要不然,打扮成贫苦人家小姑娘?张羡龄想了想,也觉得不妥,这么多年宫里锦衣玉食养着,她如今就和“面黄肌瘦”这几个字不沾边!
这该怎么出宫,才能玩得肆意呢?
“小事而已。”朱祐樘道。
张羡龄不料,他竟然特地为自己准备了一身男装,道袍、网巾、大帽、皮靴……应尽。
“你扮作书生即可,咱们同窗出游,定无人会起疑。”
张羡龄望着那一整套行头,目瞪口呆。
“你换上试试。”
朱祐樘说着,亲手替她穿戴。
张羡龄立在原地,任由他摆弄。
狄髻换作网巾,袄裙换作道袍,穿戴完毕,朱祐樘捧来一面水银镜,玩笑道:“贤弟真是风度翩翩,世无其二。”
倒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张羡龄身量本来就,也不是娇媚样貌,因此身穿男装也不显得突兀。
张羡龄左照右照,拿起一根眉笔将自己眉毛画得更粗一些,少年感立刻便出来了。
她转过身,作贵冷艳状:“这位兄台,为何这般打量我?难道小生什么不妥。”
朱祐樘强压着笑意,捏一捏她耳垂:“好好一个儿郎,为何耳上环痕?”
张羡龄噗嗤一笑,这对白她依稀听过,好像是黄梅戏里梁山伯与祝英台桥段,索性道:“那是因为庙会年年由扮观音。”
朱祐樘听了,些疑惑,他从未出过宫,看过庙会,更看过庙会上观音,因此好奇道:“扮观音?宫外难道是由男子扮观音?”
“些地方是。”张羡龄道,“那唱戏时候,还男子反串女子呢。”
“你曾经见过么?”
“记不得了,但我听过这一段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祝二人朱祐樘自然是听过,但是梁祝戏他是听过,想到笑笑刚才回答几乎是唱出来,他便问:“那你方才回答,也是从戏里听来?”
“是。”
张羡龄兴致很:“我唱给你听。”
她一人分作两角,将这一段戏唱给他听。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环痕”
“耳环痕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1
听完,朱祐樘越想越觉这段戏好:“我从此不敢看观音。这词倒写得很意思。倒是可叫阿丑他们试着演一演,想来老娘娘们也喜欢看。”
好是好,可惜张羡龄就记得这两句。
张羡龄心想,或许她可去找永康公主,让她帮忙写一个本出来。不晓得明天出宫会不会经过公主府。
还是算了,惊动人越少越好,等下回永康公主进宫再说。
想到明日可出宫看看,张羡龄就激动地睡不着觉。
她穿来大明这么些年,对于宫外世界认知,原主留下记忆。
不知今时今日京城,是何等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