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能走动的地方不多,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是一样。给皇后娘娘请完安,正好可以绕着宫后苑走上半个时辰再回宫。
光是散步还不够,得想一想有什么在清宁宫就可以完成的运动。
张羡龄抱着软枕想了一会儿,像平板支撑这种健身动作她是不好做的。给外人看了,还以为太子妃疯了。
得挑一个现在做起来不大突兀的运动。张羡龄琢磨了半天,最终决定重拾体育选修课的内容——太极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练太极剑,首先得准备衣裳和剑。
衣裳好说,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动的曳撒,可以充当一回练功服。
剑倒是个麻烦事,从前张羡龄跟同学们刚开始练太极剑时,用得都是软剑,震一下哗啦啦响,挽个剑花飒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稳,哐当抽自己一嘴巴子。这要是换成开了刃的剑,张羡龄估计自己能很轻松的达成“自己杀自己”这一奇葩成就。
张羡龄让周姑姑找一找,看东宫的库房有没有未开刃的剑。
找了一圈,还真找着了,不过是在登记在大库房的册子上。
小库房是张羡龄的私人藏宝箱,大库房则收藏着整个东宫的贵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库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罗慈母掌管的。明宫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后,身边便有十余位老成宫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处,乳母负责哺育。
朱祐樘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是在西内长大的,直到六岁回宫、被封为太子之后,身边的宫人才补全了。因此没有乳母,倒有两位保母,分别是申氏和纪氏。
大婚第二日,大库房的册子同钥匙就送到了张羡龄手上。罗慈母、申保母和纪保母也分别同她交代了东宫的各项事宜。事情繁琐,张羡龄一心想偷懒,便仍叫这三位管理琐事,自己乐得清闲,只说有大事时再来问她。
开大库房取剑的事,张羡龄特意让梅香知会罗慈母一声。
罗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剑作甚?”
“说是想练练剑,强身健体。”
罗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说娘娘喜欢练剑的。
她有些担心太子妃乱舞剑砸坏了玉体,因此让小宫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练剑,便告诉自己。
过了一日,小宫女笑着跑进来告诉她:“娘娘舞剑舞得好漂亮。”
罗慈母忙让小宫女领她去瞧。
春日的午后,云飘飘荡荡,时不时遮住灿烂的日光。后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织金曳撒,手中剑一动忽一静,矫如白鹤翱翔云间。
左右屋檐下,偷偷张望的小宫女小内侍都看呆了。
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妃舞剑,罗慈母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屋檐下立着太子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清宁宫的。
罗慈母一惊,正打算请安,却见太子朝她摆摆手。
朱祐樘见罗慈母停住不动了,便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将目光继续落在太子妃身上,看她舞剑气洒脱,浏漓顿挫。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了何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立在远处,静静观她舞剑、收剑、回殿,像在欣赏世上最好的丹青手所绘的美人图。
回到正殿,朱祐樘亲自调了颜色,在白纸上一笔一笔,细心勾勒出一个舞剑的红衣少女。
画完时,天色沉沉,宫灯初亮。朱祐樘将画卷晾在书案上,估摸着这时候太子妃应该已经梳洗完毕,这才让覃吉去后殿传话,说今日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
后殿里,张羡龄才梳洗过,换了一身罗衣。
好久没舞剑了,方才她舞得是真痛快。
周姑姑正用帕子替她擦头发,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太子爷晚膳在后殿用。
张羡龄顿时庆幸自己的英明,自从上回到嘴边的羊肉串飞了之后,她每回要做什么吃的,都吩咐小厨房做两份。
果不其然,又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见太子进殿来,张羡龄亲自奉上一盏茶,笑盈盈地说:“今日我特地让小厨房准备了一样小点心,小爷等会儿试一试,瞧瞧风味如何。”
她原以为太子爷会像往常一样,点头,然后沉默不语。谁知他竟然说了话:“你准备的点心,就没有味道差的。”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是低沉沉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好似月下清风拂过竹林。
张羡龄不觉耳朵一烫,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有声控的潜质。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叫梅香去催一催膳。
内侍们提着膳桌、食盒依次安放,七七八八摆满了三四个膳桌。其中最醒目的仍是一个单独的小桌,摆放着一小缸热腾腾糯米团,黄豆粉、炸油酥、红豆泥、咸蛋黄等各色小料。
张羡龄洗净了手,问:“小爷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张羡龄便捏了一小块刚蒸好的糯米团,轻轻摊开,往里头洒了一层金黄肉松、舀一匙子流沙咸蛋黄,又抓了许多炸油酥。将佐料包在里头,慢慢揉圆,让后放在装黄豆粉的大碗里滚一滚。然后才将胖乎乎的团子盛在碟子里,递给太子爷。
朱祐樘试图用筷子去夹,没夹起。
张羡龄又飞快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示范给他看怎么吃。
她直接用手拿着糯米团子,往嘴里一送,簌簌落下些黄豆粉。咬开之后,她的脸上就绽放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光是吃点心,便能开心至如此吗?
朱祐樘心想,他犹豫了下,一只手拿起糯米团子,用另一手垫着,学着太子妃的样子咬开——
外层面团儿软软糯糯,里边的油酥却格外的香脆,流沙咸蛋黄和肉松更是天作之合,更添一份咸香。
他吃完一个咸的,又让张羡龄做了一个甜的。到最后饭菜没怎么吃,光吃点心就吃饱了。
用完膳,两人闲坐,灯火可亲。
朱祐樘放下茶盏,说起过两天皇贵妃出殡的事。
“虽不用服丧,但最好打扮得肃静些。”
“我知道。”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轮玄月渐渐爬至夜空,为云雾所扰,朦朦胧胧。
朱祐樘自梦中惊醒,瞧见身边酣然好睡的张羡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深夜静,月色照罗帐,让他想起方才的梦。
有多久没梦见娘亲了?朱祐樘都记不清。
梦里,那个病恹恹的美人靠在枕上,轻声唤他的小名。年幼的他走过去,伏在娘亲膝上。风动灯明灭,娘亲的声音亦同那飘摇的烛火一般,气息浅浅。
“我的儿,你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你以后,要一心一意的对你妻子好。”
“像父皇对万娘娘那样好吗?”
“比那更好。”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冰冰冷冷。
娘亲泣不成声,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除了你的妻,再不要招惹旁的女子,让她们伤心,好吗?”
小小的他郑重点头:“我答应娘。”
那是他关于娘亲最后的回忆。
时至今日,朱祐樘仍然想不明白,父皇他,为什么可以一边对皇贵妃情深一片,一边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
娘亲死后,他曾问过罗慈母一回。罗慈母叹息一声,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皇爷他也无可奈何,小爷长大以后就懂了。”
他长大了,他成婚了,他依旧不懂。
青灯照壁,珠帘寂寞。
朱祐樘支起身子,久久凝眸张羡龄,靠近,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这一生,都不愿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