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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大的雨滴在她的眼睫,打在他的肩头,却没能缓解两人干涩的动作。
“公主,伞要掉了。”徐夙出声提醒。
“啊,哦,好。”
她木木地应道,急忙放下手,去扶另一只手上歪倒的伞,眼睛却没能移开。
红线。
那么多。
“徐夙。”她轻轻喊。
“嗯。”他应道。
“徐夙”她嘴边漾开了笑意。
“嗯”他不自觉地跟着她弯了唇。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能看到别人手腕上的线,如果是红线的话,就说明那个人很喜欢她。”她咧着嘴,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说得像个有趣的故事。
“臣没有。”他答得波澜不惊。
元琼捂嘴笑了笑,他当然没有。
他肯定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有这样的本事,就在刚刚看见了他有多喜欢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什么,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听见这种事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吗”
徐夙缓缓说道“臣经历过很多事,公主知道的。”
言外之意是,没什么再能让他惊讶的。
他的声音沉沉地从前面传来,她能感受到他后背隐隐地振动。
元琼收敛了一点笑意,“也是哦。”
“徐夙”她又叫了他一声。
这次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没有应声。
元琼趴在徐夙的背上,忽然觉得有些话今日不说,可能自己就不会再有勇气说了。
“那日我看见那个冢了,你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要死吗”
“公主,人皆有一死。”
“我不是在说这个。”
这种时候,片刻的沉默都变成了折磨。
元琼难以忍受地打破静谧“你就不能努力活下去吗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还有很多别的好人,比如为了你喜欢的人。”
说到后面,她声音不争气地越来越小。
要他为自己活下去,一点都不任性,就算任性,她也要说。
他都来招惹自己了,总得负责吧。
总得活下去啊。
头顶的伞上还有滴滴答答的响声,徐夙微微仰头。
即便他说了那伞挡人视线,要她好好遮住自己就行,可伞没挪开一会儿,再拿起时背上的人还是小心地顾着他。
身后人的人还在等他的回答。
徐夙垂眸,一字一句地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臣答应公主,会努力活着。”
元琼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好久好久,像是终于听明白他的话,她渐暗的双眼在雨幕中亮起,用几不可察的微弱声音说了一声“好”。
再后来,她咬着下唇,一个字都没说。
听着她悄悄吸鼻子,不知是哭是笑,徐夙无言地把她往上扶了扶。
可他躲开地上雪水的脚步却好似多了些无端的徘徊。
他从地狱走来,从此万鬼都不能让他回头。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把那些人一起拖入地狱。
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人,让他回首。
这下子,倒是真不太想死了。
可像他这种藐视神佛的人,从来不受天地的庇佑。
会努力活着吗
只是有些事,再努力都没用。
元琼本还想留在那里,再想法子撮合一下云雀和沈思觉,但是这么一路走来,她和徐夙身上都淋了点雨。云雀这里没有干净衣裳可以换,便索性将几个人都赶了回去。
云雀态度有了好转,沈斯觉也不黏着,嘴上说着下次再带什么来,便听话地向外走去。他见元琼和徐夙两人坐马车而来,了然地笑了笑。
当元琼问他要不要送他一程时,他说着不顺路,一口便回绝了,半刻都未多待。
看着沈斯觉的背影,元琼扯着嘴挥了挥手。
早知道方才就不让徐夙把她一直背到屋门口了,不仅被那些大哥大姐们取笑,现在还要承受小兔子皇子这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眼神。
徐夙站在她身后,撑起他的那把大伞。
她转头看去,见他袖子还在往下滴水,帮他把袖子上的水拧了拧。
拧完又顺便再多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红线,压下嘴角的小表情怎么都藏不住。
马车行了一路,徐夙看着自己袖子上多出来的一条条褶皱,到底也没说什么。
皱成这样,理都理不平。
罢了,就留着吧。
元琼两只手托着脸,食指在脸上不自觉地轻点,眼里全是笑意。
还有点得意。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休息养神。目光下移,他袖子宽大,一如既往把手腕遮了个严实。
但是只有她知道,那支手腕上有好多好多红线。
“公主。”徐夙突然睁开眼。
“嗯”她笑眯眯地看他,完全没有偷看被发现的自觉。
有恃无恐的感觉,真不错。
大概是许久未见她没有心事、如此灵巧的样子,徐夙本想点她目光扎眼,最后却都咽了回去,化成了眼中淡淡笑意。
一望笑佳人,二望笑故人。
马车缓缓停下,徐夙和元琼先后下来。
徐夙站在马车边,伸手扶她。却不知为何,元琼脚着地的时候,感到徐夙往后踉跄了一步。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手“你怎么了”
他答道“臣无碍。”
手心热度传到元琼的手中,很是温暖。
可这份暖意来自一个两手常年寒凉的人,让她敏感地抬起了头。
元琼松开他的手,去探他的额头。
滚烫热意袭来,而面前的人轻晃,就这样顺着她的手倒了下来。
方才曲析听到门外的声响,未料一出来就是那么个场景,急急忙忙上去把徐夙扶回了房中。
他回头看元琼“公主,臣不是替你们备伞了吗为何还是淋成这样了”
再仔细看去,虽然躺在床上那位淋得狠了些,但小公主的身上倒是还好,他向来带笑好说话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紧绷。
元琼不知其中关系,顾不得解释淋雨的事情,只是焦急地问道“曲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他身子会这么差,你不是说他头上的伤口没有感染吗你帮着他骗我的”
天色阴沉,曲析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骗了,不过与头上的伤口无关。
而是这位会倒下的真正原因。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躺在床上的这位淋不得雨,一旦淋雨,便是高热不下。
虽然这位视性命为无用,却抵不住曾经对雨留下的深深的厌恶,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伞,甚至很少会在雨天外出。
可为了小公主淋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他的记忆中,照顾因淋雨而倒下的徐夙,一共只有三次。
床上的人闭着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淋了雨,头上裹着细布缠着伤,脸色苍白地躺着,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样。
曲析看着徐夙,突然下了决心“公主已然知道了徐家过去的所有事,就没有想过这位是如何假死成功的吗”
元琼怔在原地,忽然不敢往下听。
她一直刻意忽略了这件事,在晋国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假死,怎么可能轻易做到。只是有关他的每一段过去,都让听的人没法承受,所以她没敢问。
只要她不问,就可以假装是和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样,他玩弄了人心,简简单单地换了个身份。
曲析摸了摸眉间的伤疤,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道疤,便是徐夙下的手。
他自己也曾是坊间最有名的医者之子。
十年前大战过后,不论是伤员还是暴病者突增,来找他父亲问诊之人众多,只不过他的父亲曾替皇家人治病而被陷害过,因此不肯轻易问诊。当时的正卿徐彻知道此事之后,第一日在晋王殿前等了一夜为他父亲沉冤昭雪,第二日在他父亲医馆前等了一夜求他父亲可怜天下百姓。
从此以后,他的父亲与徐彻结交,来往甚密。
所以徐枝生日那天,他也在。
“徐家被屠的那晚,臣的父亲和臣也在,”曲析白皙的脸在此时染上了惨色,“那晚弓箭手围了一整个徐府,死的除了徐家上下,还有臣的父亲。”
元琼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只知道曲析最了解徐夙的过去,却没想过他也是从那段过去中走来的人。
曲析给徐夙喂下一颗药,继续说道“臣从小跟着父亲习天下医术,却从没有像那晚那样无力过谁都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听他如此说,元琼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曲析说了一个她没想到的答案“假死药。”
猛然间,元琼缓了口气。
所以徐夙也是靠假死药骗过去的。
可还未等她那口气喘完,曲析却是回头看她“可假死药只有一颗。”
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毛骨悚然的下一句话“这位,是真的死过。”
“真的死过”她喃喃重复。
“假死药是臣的父亲死前交到臣的手上的,慌乱之中人之本性必然是自救,臣亦是如此,”曲析如此说道,神色却有些怪异,“但就在臣想要吞下那药时,这位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了被徐枝玩腻了而丢在院里的那把弓箭,对准了臣。”
元琼不知何时摒住了呼吸。
曲析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支射出的箭擦着臣的眉骨而去,正好射中臣身后一个正在拉弓的弓箭兵。可便是那个时刻,臣也没有想要将假死药让给这位的意思。”
元琼下意识看向他的眉骨处,初见曲析时,她便觉得这道疤在曲析这张小白脸上十足的显眼,可是那时她却没想过这道疤背后的故事。
曲析注意到她的视线,再次勾起手指,用指节蹭过那道疤。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能消去眉骨的疤,他只是不想这么做罢了。
留着这道疤,便是时刻提醒自己,自己做不了医者。
剩下的话,他来回想了很久,先说出口的却是“但这位其实,也做不了坏人。”
曲析拆下徐夙头上被打湿的细布,元琼上前递上铜盆“什么叫做不了坏人”
元琼见他要给徐夙清创,用手扶住了徐夙的后颈,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曲析。
曲析低头擦净徐夙的脑后,躲过了她灼人的目光“那夜风雨飘摇,臣还愣在原地的时候,只听得一声趴下,随着又一箭划过疾风和身后人倒地的声音,那位已经来到了臣的面前,把药塞进了臣的嘴里。”
说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不再那么娴熟“可臣身后有人,他的身后自然也有人。也就是臣将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前,追上来的人一剑砍在了他的背后,他就与臣一起倒在了雨中。”
元琼的手逐渐冰冷,那人的热度却越来越高。
只见曲析顺着她的力道把徐夙扶起,脱下了他的外衣。
她微颤着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曲析没有和她形容,那道伤到底有可怖。
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里衣下的伤疤。
可她不敢,不忍心。
曲析为徐夙换上干净的里衣,盖住了那道从脖子的底部长长拉到腰侧的伤痕。
看着这道伤疤,他永远都忘不了,大雨瓢泼之中,徐夙整个人都浸在血水之中的样子,他拉起徐夙的时候,与拉一个了无生息的死人无异。
除了那点及其微弱、微弱到快要没有的鼻息。
“也不知是否该庆幸那场屠杀结束得极快,”曲析放下徐夙,语中是少有的讽刺,“臣醒来时,模模糊糊间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这么重的伤,没人能熬得过去,可是他熬过来了。臣把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用了整整三个月。”
他看着元琼转过身来,才说出这件事的结尾“也是从这之后,他淋不得一点雨。”
是体弱,更是心病。
医者
救的了人命,救不了人心。
医得了病痛,却难医人心。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被风夹着吹进屋里,寒风如细刀,带来拂不去的寸寸冰凉。
元琼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身后的凳子,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凳子上。
朝中大臣都说,徐夙定夺乾坤,手段狠厉,是个没有心的人。甚至连她都这么觉得,一直一直记着那句“权臣无情”。
可是又有谁知道,在经历了屠杀的那个夜晚,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救下别人。
从来没人对他从轻发落。
包括他自己。
淋不得雨那两年前呢
那次出走宫城前,他分明看见他淋着雨从宫中出来。
曲析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他从来都算准天气,伞不离身,两年前公主离开赵国的那晚,是这么多年来,这位淋得最狠的一次,高烧来回反复,近一月后才见好转。”
他随身携带的药箱不在这间屋中,起身出去前,他又突然站定。
“还有一件事,云雀说应该由那位亲自告诉公主,但既然臣今日已经说了那么多,也不差再多一件了。”
元琼觉得自己三魂六魄已经出走了一半,也不知道再听下去,还能不能留住另一半。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道“你说。”
“公主曾经怨那位不顾您的性命将您设入局中,但其实”曲析没再说下去。
这点到为止的话足以点醒元琼。
“难道小云姐那次会在将军府门口,是因为徐夙”
曲析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元琼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被捏得泛白。
是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她怎么从来就没想过呢
什么“权臣无情”,他明明对自己才是最无情的那个。
她走到徐夙的床边,缓缓弯下腰,亲上他冷冰冰的脸。
而后,移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徐夙,本公主考虑好了。你醒来吧,你醒过来我就给你机会,我就陪你回赵国。”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小半个月才放晴,徐夙就这么躺了小半个月。
这一日,天格外的亮。
元琼醒得也很早,她梳洗完后便直接来到了徐夙的屋中。
虽然曲析告诉他,这次徐夙的症状比前两次都要好很多,很快就会醒的,但他没有醒过来,她就是放心不下。
元琼坐在徐夙的床边,用手指轻触他的睫毛,自言自语“本公主都说要和你回赵国了,你怎么还不醒再不醒我可要反悔了。”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她瘪着嘴,有些失落。
刚想收回手时,却忽地被捉住了。
日光透过窗划过他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清明非凡,一点都不像刚醒过来的人。
元琼睁大眼“你什么时候醒的”
徐夙没答,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腕“身为赵国公主,怎能出尔反尔。”
元琼一窘,挣了挣手,没挣开。
倒是徐夙瞥了眼她手腕上因为挣扎而落下的红痕,松开了手。
“公主真的考虑好了”
她微愣,随后肯定地点点头“身为赵国公主,不能出尔反尔。”
这场无厘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在元琼潋滟的笑眼中。
半月之后,云雀决定留在晋国,沈斯觉有意为她脱离皇室,去一个青山绿水环绕的地方,远离那些恩怨,只跟着她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不过最后被云雀拦了下来,他以为她是怕他会后悔,还未来得及赌咒发誓,便被云雀敲了个大脑瓜,说是这样的事要做好了万全准备,留好后路,才能长长久久地
又过半月,别院聚了一堆人。
元琼红着眼睛抱住云雀,把头埋进了她的颈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小云姐,我明天就走了,你可不能把我忘记了。”
云雀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眼眶里竟然也有泪光闪过。
“行了,你小云姐肯定不会忘记你的,”魏如晏站在一边,似宽慰似玩笑,“倒是你,赵小好人,别一回去就把我忘了。”
元琼鼻子也有些红,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说出的话却是“行,我尽量。”
临别最后一面,魏如晏还是那散漫的样子,他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人可真没良心,罢了,我今日也不是来找你的。”
元琼当他说笑,笑着回他“你不找我还能找谁”
却不想魏如晏抬抬下巴,“找他。”
元琼顺着他的指尖方向看去。
徐夙掀起眼皮,听那位魏国太子对他说道“徐正卿,走之前,和孤聊聊吧。”
就这样,徐夙被魏如晏神神秘秘地拉走了。
元琼一脸莫名其妙,这两个人向来关系一般,莫不是上次合作了一次还生出什么兄弟情来了
但若是她看到魏如晏转身后忽然严肃的表情,她便不会这么想了。
徐夙被魏如晏拉进最里的一间屋中,两人面对而坐。魏如晏也不急着说话,慢慢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说。”徐夙说道。
别院没什么好茶,皇室人都不太爱喝。
魏如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才开口“不知道徐正卿可有听说过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上古秘术,可以让人看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喜是恶,看的便是手腕上的线,红色为喜,黑色为恶,白色为常,线越多则程度越深。”
徐夙淡漠的脸上有了一丝异色“殿下从哪里听说的”
魏如晏勾了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孤从哪里听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术要以命换技,以血立契。”
此刻徐夙的眼中也已然寒潭一片。
“殿下还知道些什么”
“孤知道的你都知道不是吗”魏如晏反问道,“一个人不可能平白能看见别人手腕上的线,除非另一个人先习得了,然后再次立下血契将此术转给那个人。而将此秘术转给别人之人,等同于自断腕上线,被转之人便看不见他腕上之线。”
徐夙眯起眼,望向魏如晏。
这话无疑于戳穿了一切,眼前这个人看出自己立过两次血契,甚至也看出了小公主能知晓别人好恶。
半晌,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魏如晏还坐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徐夙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立一次血契便能嗜人半生,若立两次血契还能活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两三年,又或者四五年
不会更久了。
“这种事臣不需要和殿下交代。”他淡淡地说道。
“你的确不需要与孤交代,”魏如晏顿了顿,又说道,“那元琼公主呢你日后该如何对她交代”
听到元琼的名字,徐夙背脊一僵。
推门前,他说道“臣活着一日,便会护她一日。”
门外,小公主背着手在外面来回走着。
雪已化尽,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笑眼莹莹地望向他。
这一眼,带来了初春的气息。
还有让人想活下去的强烈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是琼琼给了徐夙活下去的愿望。
he放心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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