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则正所料无错。
远港权贵们的经济战,自当天早晨已经展开。
这座西海岸的歌德城市作为商业明珠,城市居民并没有屯粮的习惯,或者说没有屯粮的资格。
他们倾向于每日从面包店、蔬菜店与肉制品店购买熟食或者半加工食材,品类价格不一当然口感也大不相同的面包,从野菜到新鲜蔬果,从腌鱼到牛羊肉,穷人吃穷人的便宜食物,富人吃富人的美味珍馐。
这种模式,极端依赖于食品供应稳定。
而就在今日,不安的流言正在悄然滋长。
说粮食供应,又出了问题。
哪怕康德的清算行动已经抓到了大批在远港煽动流言的罪犯,并处以震慑的刑罚,可这种传言依然飞速地传播着,因为这是有群众基础的,衣食住行,是平民们每日思虑的生活,粮价是最为敏感的东西。
在战争期间,远港的粮食供给已经成了问题,不过还是依靠内河航运和调度有方,这才支撑到了康德击败精灵,守军与贵族们倒是无一饿死,可停工的平民们却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因为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听到粮食供给又出问题,就会恐惧。
会恐惧,就会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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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没有屯粮的习惯,也会养成这种习惯。
再强调一次,与其说远港的平民甚至贫民们没有屯粮的习惯,倒不如说他们没有屯粮的资本,当每日的工钱勉强只够养家糊口,谁能买得起额外的面包?只不过是吃了上顿赚下顿罢了。
可问题是……他们现在都有钱。
康德发的钱。
当第一户家庭咬咬牙,从家里的地砖缝里摸出一枚银币、打算将其换为便于保存的麦子时,一股风潮就会慢慢形成,康德的发钱行为让城中二三十万居民都有了最基础的购买力,这正中权贵们的下怀。
大家都有钱,但粮食却有限,大家都怕晚了买不到,就会更加急切地去买粮,大家越是急着都去卖粮,粮食就会越发紧缺。
粮价也会应声而涨。
这就是恶性循环。
“愚蠢,给穷人发钱,简直愚蠢。”
倾听着关于城中粮店的汇报,行省总督诺尔曼站在明亮宽大的办公室里,自落地窗俯瞰着整座城市。
他露出了冰冷而讥讽的笑容。
“这位守护者大人,力量是强大的,炼金技艺独步天下,禁咒之剑威慑当世,可一个领域的成功不代表另一个领域的擅长,正如你不懂得如何耕种,经验丰富的船长可能也不懂如何跑马,他不懂如何治理行省,也不懂如何管理贱民,恰好,我懂,远港的阁下们都懂,没有人比我们更懂。”
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应和的嗤笑。
总督微微摇头:“贱民就是贱民,每天劳作,挣到足够养活家人的钱,每天都能吃饱,每天都能刚好将挣来的钱全部花掉,就可以了。”
“经济活动是宏观而精密的,应该由我们这样明智而善良的体面人来控制调整,贱民们有了钱,就会顺着自己愚蠢而短视的本能胡乱买东西,影响我们调控物价的工作……就像现在这样。”
他回过头,指了指窗外,望向自己的班底与合作伙伴。
“我们的守护者大人是仁慈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他毫无经验,竟然做出了直接给贱民发钱的蠢事,诸位以后是可以做市长甚至总督的人,请务必记住这个教训,贱民们短视而愚蠢,他们有了钱,就会将粮价和布价买贵,搞得大家都不好过……而这一次,我们应当让贱民们得到一点教训。”
“他们终将明白,谁才是仁慈的统治者,谁才是能让他们吃饱的人。”
说到这里,他向秘书官点点头:“科利尔先生,请为我起草文书,下令周边地区村镇筹集粮食,集中供给远港……康德殿下可以乱搞,但我身为大公阁下任命的远港总督,要履行身为官员的神圣职责。”
在场的人都会意地笑出来。
这一次,算是远港各界权贵阶级向康德联手发难,但大家心里都怕,所以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共识,即,赌康德爱惜名声、不敢冒着引发大陆公愤的风险动用武力,因此,他们就可以在规则内进行操作。
所谓规则内,就是要将这件事情办的漂漂亮亮,不让康德抓到把柄。
譬如总督身为最高行政长官,要保障辖区内居民的饱足安全,所以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得下令周边区域调集粮食。
他就这么做了,恪守职责,让康德无话可说。
可下令是一回事,执行则是另一回事了。
命令到了下边,执行起来得打个折扣,譬如说由于战争消耗,下面也无粮可调,严令下来,各级官员勉强凑了一些粮食,今天粮车损坏,明天遇到山贼袭扰,后天泥石流阻路,好不容易运到远港,则是被城外的饥民全数买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个人都恪尽职守做了事。
你康德殿下要追究,就把从总督到镇征粮官全都杀了吧。
得亏他们还顾忌着康德的武力威慑,没做出强征地方农民口粮、让其他地区的歌德人挨饿的事儿,并将这一切都推到康德头上。
“让我们给康德殿下上一课吧……武力无法统治国家。”
在秘书官起草命令之后,总督检查无误,盖上印戒,封存完毕,抄录副本归档,然后淡淡道:“我们得让他明白一个事实,歌德是我们贵族的歌德,我们感激他的守护与贡献,愿意与他共享这个国家,前提是他加入我们,如果他想将我们踢走,或者凌驾于我们之上……那就对不起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一人轻声询问。
“能赢吗?我不是怀疑我们的力量,但康德……”
他说道:“他有办法从很多地方弄到粮食,瓦伦坦,帝国,评议会,精灵……如果粮食源源不断运来,我们就不得不继续吃进粮食,这会消耗我们的货币,一旦我们的流动资金不足以吃下他的所有粮食,那……”
那恐慌就会从贱民们转到他们身上。
恐慌性地抛售粮食,己方将大败亏输。
“放心吧,我的朋友,康德殿下太狂妄了,他自认为天下无敌,四处结下仇怨而非结交朋友,无论是帝国、评议会还是精灵,这些庞大国度中都有许多仇视他的敌人,就算他从这些地方买粮,也一定会被阻挠……”
“就算他真的弄来了粮食……”
说到这里,总督冷笑道:“我们也非孤军奋战啊,不请自来的友军会给予我们源源不断的资金流,康德搞多少粮食,我们就能吃下多少。”
抢购潮已经渐渐成形。
本来这个过程要酝酿三五天,可康德给全城居民发了钱,使整个城市的消费能力变得极高,这在物资充裕的国家确实可以提振经济,可在粮食短缺、甚至人为诱导恐慌的情况下,就会导致可怕的通货膨胀。
发给每一个居民的一枚银币,是歌德铸造的路克银币。
康德称量过,其含银为五克左右,是歌德中下层民众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面额最大的货币,至于更大面额的与诸国接轨通用的超国际的埃利弗银币,甚至是各种金币,则距离平民们的生活很远很远。
这种路克银币,可以兑换约二十枚西米尔铜币,后者是歌德城市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小额零钱。
以远港和平时期的稳定物价计算,四枚铜币可以购买一斤重的粗粮面包,或者四条黑糠面包,分别是普通市民和下层平民的日常口粮。
六枚铜币可以购买不到半斤猪肉,或者一条普通羊排。
四十枚铜币可以去马车行租用一辆马车一个小时,一名强壮的装卸工在码头工作十八个小时,可以挣到最多三十枚铜币。
一位体面市民的理想三餐,即在一家整洁的普通餐厅里享用包括甜点、蛋类、面包、蔬菜和肉类以及小费在内的服务,大概花费二十枚铜币。
这物价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在权贵们的控制和操纵下,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令社会保持着相对的稳定。
最下层的出卖劳力的平民只要努力工作,总可以养家糊口,虽然大概率会营养不良、透支健康,但也不至于立马饿死。
小市民们可以维持相对体面的生活,以形成对下层的优越感。
而上层……
那天康德一共发出了将近二十四万的路克银币,一吨零两百千克的白银,只消耗了汀斯顿家族查抄存银的大半,他们还有币值更大的金币,以及其他价值惊人的古董、首饰、名画、魔晶与附魔装备。
以及价值更大的房产、土地、船队、商会,等等等等。
这只是远港最富庶的家族之一。
异界连所谓的贫富分化都没有。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在于,在操纵这个城市甚至整个行省的利益集团的谋划下,远港平稳的物价轰然震荡,发给平民的银币来自汀斯顿家族、权贵所出,而今也成为了贵族阶级的武器,开始推动粮价的飞涨。
而得到了康德的命令,以韩则正为首的投靠了康德的进步势力,则积蓄力量、着手反击,以抑制粮价,这是他们的第一战。
“放粮……家里存的,城外农庄的仓储,诸位暗自囤积的粮食,留下自家一月之用,剩下的全部集中起来,在城中抛售。”
潮声庄园的二楼大会议室成为了粮价保卫战的指挥中心,韩则正被授权全权负责此事,他代表着康德的意志,也有康德的武力支持。
康德对他说的话,似乎激发了这位五旬老者的野心,他注视着会议桌两侧坐着的贵族、商人与各界人士:“我知道在座的诸位,许多都跟我一样,有野心,有追求,有智慧,所以投靠了康德殿下。”
“对于远港的诸位阁下来说,我们都是背叛者,但我们知道,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应该始终信任着我们新效忠的主人,第二次效忠并非是耻辱,而是明智,前提是,不会有第三次。”
他双手按着桌面,以极具侵略性地姿态,前倾身体。
眼神锋锐如剑,意志不容置疑。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中,也许隐藏着心思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甚至是敌人的间谍,你们当知晓市政广场前被分裂被切割被绞杀被斩断的尸体,哪怕退一万步讲,康德殿下在此战中失利,依然无法改变他以禁咒之剑威慑大陆的事实,他依然有着杀死任何背叛者的力量,不要重蹈愚昧者的覆辙。”
“所以我重复最后一遍。”
“最多留下一个月的口粮,其他的全部集中起来,幕府会以市价向各位购买,无论各位囤积粮食,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发财,现在都不是时候。”
“康德殿下不允许各位在此事上发财,诸位投靠了殿下,也不必为自保而忧愁,难道康德殿下会坐视各位饿死吗?你们囤积的粮食难道有康德殿下的糖果、饼干、面包和糕点好吃吗?”
“请诸位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个时候,一名商人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傅里德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韩阁下。”留着八字胡的绅士起身俯首,“请恕我冒昧,即使我们将存粮全部交出,也无法与敌人相抗衡,诸位都是远港人,应当知道,这次我们面对的敌人究竟掌握着多么大的权势与能量,我们如果只是一股脑抛售存粮以平稳物价,很快就会被惶恐的民众一扫而空……”
“感谢您的坦率,阁下。”
韩则正说道:“可这是殿下的命令,康德大人自有安排。”
听到这句话,即使心中万千腹诽,但那傅里德先生只能躬身坐下。
还能这么样呢?
——康德殿下实在是不懂经济,也不懂民生。
这是这些“进步势力”私下的抱怨。
但明面上,他们还是答应了韩则正的所有请求和命令。
各家的粮库和粮仓不断打开,调动粮食,开始向远港输血。
人们走后,韩则正坐回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担任书记官的韩光成走上前来,为父亲按揉太阳穴。
“……父亲大人。”
年少的儿子小心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了声音:“您这做法,跟平时教我的不一样啊……咱们现在抛粮,而且不作任何限制,就像是抱着木柴去救火,这不是愈演愈烈么?康德殿下为什么不派兵限价?”
韩则正睁开眼,欣慰地看了一眼儿子,总算有点长进。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博弈哩!殿下所图,并非是一城粮价得失,先动刀兵,就弱了三分声势,这次动了刀兵,下次又来这事儿,再动刀兵,每次如此,规矩就坏了,别的不说,商人们见你次次都动刀兵,粮价一涨就派兵干涉,谁还敢来做生意?这样一来,远港就彻底废了。”
“而且,次次掀桌,用刀兵说话,经济与商业的问题用战争来解决,次次如此,只能显出统治者无能,让诸国国君笑话轻视。”
韩光成嘟囔道:“那也不能这么乱来啊,咱们能筹的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价格定的低了,被一扫而空,除了将粮价抬高,还有什么用?我看康德殿下打仗厉害,法术没的说,炼金技艺举世无双,但这做生意却差……”
话音刚落,脑袋就挨了一下,韩则正怒声道:“放肆!主公岂是你能非议的?我韩家已经托庇于主公门下,那也是你的主公!上下尊卑,从小教给你的,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全都忘了吗?”
父亲一怒,韩光成只得跪下:“孩儿错了!”
话音刚落,便吃了老父一脚:“不许跪!站起身来!”
韩光成只得一骨碌爬起来,低头任打任骂。
老韩叹了口气:“你啊……还是年轻,这忠君之道,有时在直谏,有时却在不疑,现在正是不疑的时候,你却想直谏,除了徒增厌恶之外,还有什么用处?至少殿下自现世以来,从未输过。”
韩光成听到了话外之音,抬起头来:“您是说……殿下这次还能赢?”
“是。”
“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必知道,在瓦伦坦之战前,在丹枫琉森之战前,你知道康德殿下要如何战胜五支龙旗军团,你知道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击败整个精灵远征军精锐吗?所以现在,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韩则正坐回了椅子上,缓缓道:“现在,我们只需要相信。”
“……父亲大人。”
儿子轻声问道:“您说忠君之道,有时在于直谏,有时在于不疑,孩儿不明白,何时应当直谏,何时应当不疑?”
震旦商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为父观史,从未有如殿下者,这是历朝历代未有之英主,何时应当直谏,何时应当不疑?很简单。”
“在主公遭遇第一次失败之前……凡令者,均不疑!”
他看了儿子一眼:“来!让你学文,你喜欢算术,教你星象,你用来测算方位,你一直想扬帆出海,为此学算术列式,现在把你所学用在此处,殿下说不许让远港有人饿死,你给我计算一下,我们要留下多少粮食做紧急赈粮,还有……”
远港的粮价保卫战拉开序幕。
在疯狂而焦急的抢购和涨价中,第二天,愈演愈烈的传言与焦虑熊熊燃烧,运来的平价粮食被扫掠一空,韩则正筹集来的粮食,投入市场之中,便如石头落入漩涡,打了个水花,便消失不见。
康德接见了行色匆匆的韩则正。
“殿下,有问题。”
老人沉声道:“这场商战的资金来源,比想象中更复杂也更雄厚,我们所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远港本地的权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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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
ps2:这本书的货币设定不是简单粗暴的金银铜一比十比一百,尽量在设定合理和阅读成本中取得平衡,相关经济与货币设定会在今后一点点作为调剂放出,譬如这一章的远港物价设定,参考了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法国大城市物价,尽可能保证真实感与合理性。
ps3:之所以选法国,没有别的意思,是因为巴尔扎克、大仲马等人的作品非常详细而真实地记载了当时的社会民生,现成的设定,可以白嫖——好,白字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