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璨正欲招呼围观兵士散去,忽见营门口一阵骚动,人群分处,只见宋流沉着脸走了过来。场上气氛顿时凝滞下来,人人皆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肃然不语。沈璨见他面色不善,心知不妙,忙一面向一名站在外围的兵士暗打个眼色,一面迎上前去行礼道:“方才可是过于喧哗了?竟惊动了将军,是属下失职。”
宋流面无表情地踱到他身前,拉过他右手看了一眼道:“你手怎么回事?”
沈璨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方才同众人切磋,一时不慎误伤了。”
宋流不置可否,只冷冷瞟了一眼秋往事,目中一片深沉,情绪难测。他缓缓扫视一圈,不咸不淡地道:“哦?这里竟还有人能误伤得了你?”
秋往事见他显是冲着自己而来,暗叹一声,上前道:“是我不知轻重,伤了自家兄弟,还请将军责罚。”
宋流并不看她,嘴角露出一丝讽笑道:“秋将军名门之后,三品天枢,竟会连轻重也不知么?”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在指秋往事故意伤人了。沈璨微一蹙眉,沉声道:“这不关秋将军事,确是我自己大意,将军……”
宋流挥手打断他的话,转向秋往事道:“秋将军身手过人,是容军之福,我也知你是‘不知轻重’惯了的,只是你释奴营中作风,却不可带到此处来,今回便仍按军法处置,斗殴者笞责十五,伤人者另加十五,还望秋将军莫要见怪。”
沈璨等听他忽提到释奴营,大觉惊异,犹未反应过来,却听秋往事似颇觉讶异地问道:“那便是三十下?”
宋流冷冷道:“军法如此,秋将军若觉定刑过重,可写份书文上来,我会在军议会上提出。”
秋往事轻轻一笑,摇头道:“我并非觉得重,只是我自来受刑从不曾低过五十笞,如今劳将军亲来一趟,竟只罚笞责三十,因此略觉奇怪罢了。”
宋流浓眉一扬,紧盯着她道:“秋将军这是在拿我同释奴营中军官相比了?”
秋往事见他莫名其妙地诚心针对,确是想起了当日释奴营中的日子,心中只觉厌烦,眉眼间便也透出了冷意,似讥似嘲地笑道:“岂敢,将军执法严谨,明察秋毫,又岂是释奴营中不问情由便随心惩处的庸将可比。属下别无异议,但凭将军处置便是。”
宋流眼中厉芒一闪,正欲发作,边上的季无恙忽插上一步道:“将军,军法中明言,切磋竞技不在斗殴之例,只需事前寻一名军官,三名兵士以上为见证,便无论有何损伤也无需以军法论处。如今此处数百人皆可为见证,秋将军等方才确是切磋,绝非斗殴。何况秋将军也已依军中惯例以血偿血了,沈将军也无不满,似无由再行责罚。”
“是么?然则我却为何接到报告说此处有人聚众斗殴,甚且……”宋流忽疾退几步,至人群中一把揪开一名正小心翼翼地以脚磨着地面的兵士,指着地上未能及时抹去的两排人名道,“还有人聚赌起哄。”
季无恙同沈璨对望一眼,一时无言。军中禁赌本是法有明文,只是似这等小玩小闹终难禁绝,每逢有何竞赛之事设局开赌几乎已成军中默许的惯例,只要别惹出纠纷,众将也便睁眼闭眼,不做追究。岂知宋流此时却硬抓着这点发难,沈璨等倒也无从辩驳。柳云在一旁早已憋得气闷,见众人不言,便站出来道:“将军,今日之事因我而起,原是我想见识见识秋将军的身手,苦苦相迫她方才应允,将军要罚便罚我吧。”
方才参斗的几名兵士见状也纷纷出来自承过错,一时场上数百人中倒有大半争着认罚。秋往事情知宋流针对的不过自己一人,不愿多生事端,便抬手止了众人,躬身行礼道:“此番打斗是因我而起,聚赌一事也是我失察,方才冲撞将军,更是我的不敬,还请将军重重责罚,属下绝无怨言。”
宋流本也无意多做牵扯,见她低头,便也面色稍缓,点头道:“你既已知错,又是初犯,我便也不重责,你自去刑帐领二十笞便是。”
沈璨素知宋流治军虽是严苛,却也总还公正,今日却不知为何如此存心找茬,此时见秋往事已低头认错,他却仍是不依不饶,不免也起了火,一把拉住正欲离开的秋往事,沉声道:“将军如此处置,恕属下难以服气。今日之事,在场人人有份,将军若定要怪罪,属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却也万万没有叫秋将军一人领罚的道理。”
秋往事微一蹙眉,正欲劝阻,季无恙却暗暗止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宋流眉心一沉,冷冷哼道:“你以为抱成团我便不敢治你们了么?”
沈璨紧抿着唇,分毫不让地同他对视着。周围一片静默,众人眼见着他二人之间的弦越绷越紧,似是一声粗重些的呼吸便能将之触动。
正在紧张之际,忽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这里怎么了?够热闹的。”
宋流一回头,见李烬之正闲闲踱来,神色一派轻松,显然便是前来调解。沈璨等见他终于来了,皆是大喜,季无恙先迎了上去,解释道:“将军,方才秋将军指点众位兄弟武艺,一时不慎误伤了沈将军,其间偏又有人趁隙开赌,宋将军正要以此责罚。”
宋流也上前行过礼,仍是语气生硬地道:“伤人一事或可说是切磋,可这纵容下属聚赌一事却是属实,我罚她笞责二十,想必也不为过。”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失察之事,可大可小,秋将军初来乍到,宋将军欲小惩大戒,良苦用心,确是不为过。”说着话锋一转道,“只是她方才既在场中指点下属武艺,于场外之事一时疏忽原也是难免。何况她如今也已受了伤,再施刑罚难免不近人情,不若便先寄下这二十笞,若日后再犯,一并加罚。今趟为示惩戒,便革去她本月俸禄,宋将军以为如何?”
宋流见他出面维护,情知多说无益,虽心中不满,也只得冷声道:“今回便依将军意思吧,只是日后如有再犯,却是任谁的情面也容不得了。此事既已定下,我也便回营去了。”
李烬之领着众人亲送他到营门口,见他去远,方回身道:“你们这帮小子也被阿宿惯得忒没样子些,明知宋将军严苛,今后便都替我安分点,别成日叫人揪着尾巴拎出来。”
沈璨同季无恙皆笑着唯唯应下,柳云却嚷道:“哪里是咱们不安分,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宋将军自来便瞧咱们飞隼队不顺眼,当日王将军也不曾少受他的气,岂知换成秋将军竟还变本加厉了。按说今日这点小事哪里犯得上如此较真,他这分明便是诚心找茬!”
李烬之冷哼一声,叱道:“宋将军自有他的治军之道,你们今日若非有人开赌,他纵是诚心找茬却又能说些什么?还好意思在这儿瞎嚷嚷,惹事最多的还不就是你!”
柳云讪讪低头,嗫嗫嚅嚅地不知嘀咕些什么。李烬之又训斥两句,回头对秋往事道:“你随我来一趟吧。”
两人步出营寨向中军大帐行去,此时仍是午休时分,营中也是一片闲散,兵士们大多皆在自己营地中,大道之上行人寥寥,只闻两边帐间不时传来嬉笑哄闹之声。秋往事至此才完全放松下来,觉得一直蒙在周围的薄膜似是被渐渐揭开,眼前的高广云天,十里连营忽便有了色泽,草木人物也生动起来,不似在释奴营中时只觉身外一切皆是布景,任它纷纷繁繁也并无半点切肤之感。
李烬之见她眉舒目展,知道方才沈璨众人的挺身相护,已除了她心底对军营的隔膜之感,也便放下了心,却忽瞥见她右手犹自往外沁着鲜血,不由唇角一抿,拉起她手问道:“你这是自己弄的。”
秋往事抽回手,嘻笑着道:“那是自然,不然谁有这本事?”
李烬之瞪她一眼,蹙眉道:“幸好不曾伤着筋骨,我先带你上医护帐处理一下,回头再找四姐瞧瞧。你今日究竟怎一回事?才第一日便伤了人。”
秋往事满脸无奈,大叹一口气道:“别提了,我几时打过这般束手束脚的架,只伤了一人那已是大大不易了。是了,你可知我究竟哪里惹着那宋将军了?非我自己开脱,只是今日之事,当真是他存心便要治我。”
李烬之轻叹一声,点头道:“我也知道他是存心。他这人身份特殊,宋流这名字,你可曾听过?”
秋往事想了想道:“确是好像哪里听过,只是想不起来。”
李烬之道:“他原是靖室大将,虽一直被叶无声压着,声名不显,但却也是一代重臣,自叶无声去后,京中二十万禁军便是由他统领。”
秋往事讶然道:“他瞧我不顺眼,该不会就因为嫉恨叶无声吧?”
“那倒还不至于。”李烬之目色深邃,如有所思,“他原是铁杆的□□,而叶无声于政事上虽未明着偏向谁,私下却始终与大皇子,也便是当今皇上江栾较为亲厚,连最后定罪之时,说的也是意图勾结大皇子谋反,因此宋流同他素来有些嫌隙。而其后江栾夺位,宋流逃出京城,几经辗转投靠了容府,却仍是以正统旧臣自居,自认只是要替太子复仇,与咱们并非一路人,因此连大哥也并不太放在眼里,对咱们也从不客气,至于你,又多了叶无声这一层,自是更不对他的眼了。”
秋往事摇头叹道:“怎地这般乱七八糟,太子都死了多久了,竟还有这等人在,难怪我瞧他往那儿一站便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然则大哥又为何要留着他?他明摆着便不是诚心替容府效命嘛。”
“他也自有他的用处。”李烬之道,“一则他确是良将,堪为我用;二则有他在,也可笼络其余太子旧党,如今遍布各地的旧党势力,便大多都暗中同容府交好;三则咱们日后起事,说不定便要打着替太子复仇的旗号,届时有他做先锋,自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秋往事奇道:“如今竟还有太子旧党在?他当日死时不过十岁出头,便能有这么多人替他忠心卖命么?”
“太子旧党不仅还在,而且势力还颇深,咱们在永安安排去刺杀卫昭的人,便皆是太子旧党。而太子未死的传言,也是三不五时便会冒出头来。”李烬之面上忽露出一丝讽笑,“说是太子旧党,其实大半也并非当真忠于太子,不过是不满江栾,寻个名头罢了,比之我们,终究也并无多大分别。”
秋往事苦着脸长长叹道:“只是倒霉了我,莫名其妙便做了那不知是不是我爹的非□□的替罪羊。宋将军既对太子如此死心塌地,只怕我再如何讨好他也不顶事了。”
李烬之朗声一笑,拍着她肩道:“你放心,一旦开战,我会多替你安排些难差苦差,届时你立了功,升了官,便自然无事了。”
说话间已至医护帐前,秋往事一面掀帘而入,一面仍回头哀叹着:“以宋将军这般诚心针对法,我怕我混不到那时候……”说到一半却看见李烬之连打眼色,她回头看时,只见帐中高高低低几名或立或坐的医士病号皆面色古怪地望着自己,身前一名眉目清婉的素衣女子则正静静微笑着望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无奈之色。李烬之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一面挥手示意帐中诸人不必行礼,一面上前介绍道:“这位是宋怀风宋大夫,你今后有何伤病,只管找她便是。”
秋往事听他特别强调了那个“宋”字,登时醒悟,不由大觉尴尬,讪讪干笑着吱唔道:“嗯,我是说、我是说……”
宋怀风看了看她右手,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稍候,随即回身简单收拾了个药箱便向帐外行去道:“里头挤,咱们换个地方吧。”
李烬之见帐中人人皆装作若无其事地暗暗注意着自己三人,便也无奈笑道:“也好,便去我那里吧。”
秋往事老老实实地跟在两人身后,再不敢多言,宋怀风倒颇亲切地问长问短,她也只拘拘谨谨地有一句答一句罢了。待进了李烬之大帐,宋怀风方轻笑一声道:“好了,你别紧张了,每回有新兵入营,方才这种事在医护帐中早都成固定戏目了,你不过其中一个罢了。我爹的脾气确是古怪了些,不过他也只是执于旧念,并无恶意的,希望你不要见怪。”
秋往事见她说开了,倒也放松下来,歉然道:“方才是我唐突了,还望宋大夫见谅。”
宋怀风噗嗤笑道:“你不必叫得这么见外,若认真算起来我还应当叫你一声师叔,你叫我名字便好。”
秋往事略一思忖已反应过来道:“你是四姐的弟子?”
“王姐姐虽碍于我与李大哥同辈,不曾正式收我,但我的医术全是她教的,实与师徒无异。”宋怀风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同秋往事对面坐下,又着帐中伴当打来一盆温水。
秋往事听她语中之意似同李烬之颇为熟稔,便问道:“你同五哥可是旧识么?”
李烬之也至她二人身边坐下,接口答道:“我爹当日曾任禁军督尉,正是宋将军属下,我们两家自来交好,我同怀风也是自幼相识。”
秋往事恍然大悟道:“是了,我都忘了你是太子伴读,自也是太子一党,难怪宋将军倒还买你的帐。”
“我爹当日投奔容府,原也是李大哥牵的线。”宋怀风拆去她右手上包扎,一见到伤口便惊呼起来,“天,你竟伤得这般重么,怎地也不吭声,我还道你不过普通割伤呢。”
秋往事伸手便往水盆中探去道:“比之普通割伤不也就多破了一层皮么,都一样啦。”
宋怀风一把拉住她的手,取了一条巾帕沾着水小心翼翼地拭着她手上血迹道:“这怎能一样,若是伤了筋骨,说不定会留后患的。我先替你包一下,你还是快些回去寻王姐姐,别耽搁了。”
秋往事指指李烬之,满面安心地笑道:“不必了,五哥已说了不曾伤着筋骨。”
宋怀风微一怔愣,回头望向李烬之,见他微笑点头,这才松口气道:“是了,我倒忘了你了,你既说没事,想必不会有错。”说着忽又促狭一笑道,“你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般出息,文才武艺也好,这入微法也好,样样都远及不上太子殿下,成日跑来哭诉说遭了先生的骂;长得也是圆头圆脑,傻乎乎的,整天遭人欺负。岂知一别近十年,再见着你时竟已脱胎换骨了,若非认得你的灵枢,我可是再不敢相信当年的阿谨尽会成了今日名满天下的李大将军。”
李烬之干咳两声,暗暗瞪了在旁窃笑的秋往事一眼,肃容道:“当日学什么都不过为了陪太子,又哪里用过半分心思。何况士别三日,本当刮目相看,怀风你当年还不是又野又闹,打起架来比男孩子都凶,又岂有半点今日的闺秀模样。”
宋怀风眼一挑,眉一扬,登时便透出几分英气,讥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呢,你分明比我大两岁,受了欺负却只知找我替你出头,我也不知为此得罪了多少人,总算我爹也自来便当你是半个儿子,否则光家法……”她一句话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待见到李烬之神色尴尬方才蓦地省起,登时顿住了口,怔怔地望他半晌,忽便涨红了脸,倏地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研究起秋往事的伤口来,嘴里结结巴巴道:“你、你同我大哥走得近,我爹他、他也便当你是亲生儿子,嗯,那个……秋将军的尘枢底子看来也不错?这伤口周围的肉收得极紧,血流得不算厉害,便不用缝了,你先自己按着伤口,我、我回去拿些药过来。”说完扯过一团绷带塞到秋往事怀里,便一溜烟掀帘去了。
秋往事望着飘拂未定的门帘,大大叹了口气,打开边上的药箱一样样拿出来道:“金创药、生肌散、伏风散,连渡劫膏都有,唉,你说她一会儿要拿什么回来才说得圆呢?”
李烬之见她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嘲笑之意,心底忽便觉得一阵烦躁,怒哼一声道:“你笑什么笑,人有失言,有何奇怪?”
秋往事并不看他,自顾自打开药罐上起药来,一面闲闲道:“正是正是,区区一次失言,有何可怪,你说她究竟为何失态至此?”
李烬之拉过她的手替她包扎起来,闷声道:“你莫瞧她现在文文静静的,冒失起来可是不减从前,谁知道她又怎么了。”
秋往事见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大觉有趣,索性转过凳子面对着他,嘻笑道:“五哥你装什么害羞,以你这等人才,这姑娘家的爱慕莫非还见得少了?还是你当真同她订有亲事,嗯?”
“订你的鬼亲!”李烬之扯着手中绷带重重一勒,可一见秋往事龇牙咧嘴的模样立时又松了下来,“宋将军同我爹素来亲厚,待我也便视如己出,只是这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后天地巨变,再重逢时早已人事全非,如今我同他们,也不过泛泛之交罢了。”
秋往事抽回已包扎妥当的右手,起身向帐外行去道:“好了,我也不多耽搁你了,一会儿她回来你便说我自己带了药已包好了吧。”她行至帐帘处忽停下脚步,回头咧嘴一笑道:“你对人泛泛,人对你却未必泛泛,我不打扰了,你好自为之。”语毕便倏地蹿出帘外跑了,留下李烬之在帐中满腹闷闷。
经此一事,秋往事在飞隼队中的地位便算是稳了下来。手伤期间队中一应杂事皆由沈璨同季无恙揽了去,她成日不过四处逛逛,算作巡视,十余日来一直颇是清闲。她虽非热络之人,但生性随和,倒也不难相处,队中兵士不几日已同她混熟了,也渐渐没大没小起来。季无恙看在眼里自又有一番劝诫,她虽听得认真、应得痛快,只是着实摆不出那将军架势来,也只得仍由沈、季二人不时出来扮扮黑脸,因此一众兵士越发地与她亲熟起来,柳云更是早便以她心腹自居。
这一日天候晴好,暮冬正午和暖的阳光晒得人舒泰得不欲动弹,秋往事懒懒地倚在树下,听几名兵士在一旁天上地下地闲扯,忽见柳云远远地一溜跑来,指着身后主帐方向笑道:“王将军又来了,今回连李将军也在。”
秋往事登时苦了脸,哀叹一声,在周围兵士的嗤笑中不情不愿地起身向主帐走去。她这两日因手伤之事被王宿念叨得天昏地暗,夜里都索性躲在营中不回容府,王宿却是每日雷打不动必来探视,每一来必是喋喋不休。秋往事已将沈璨、季无恙、柳云乃至李烬之一一推出去挡祸,哪知王宿来者不拒,将几人轮番数落个遍,回头仍不忘教训她,直搅地她疑心手上伤势似都好得比往常慢了些。此时听得人又来了,只觉头大如斗,情知逃不过,只得慢吞吞捱去。
还未到帐前,却见两人已是迎了上来,李烬之走在前头,神情沉肃,王宿面上也有凝重之色。秋往事心中一凛,加快脚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李烬之摇头道:“你不必紧张,还不知道,只是大哥突然派人着我们回去。”
秋往事微一蹙眉,心中全无头绪,暗暗猜测莫不是裴初有了动静,当下随手招来一名兵士着他通知季无恙一声便随两人走了。
行出军营,李烬之侧头看着她右手绷带,问道:“你手怎样了?”
秋往事斜瞟王宿一眼道:“你问六哥吧,他比我清楚。”
王宿双眉一掀便欲开口,秋往事忙举起右手屈伸着五指道:“早已没事了,连四姐都说不碍的。”
王宿冷哼一声,拉下她手道:“行了,别乱动了,你真预备废了它!”
秋往事着实不明白他堂堂一个将军怎能如此大惊小怪,撇撇嘴道:“若这般容易废我便有八百只手也早废完了。横竖我的手又不似别人的那般宝贝,都及不上自在法好用,便当真废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王宿一皱眉,正欲开口,李烬之笑着打断道:“好了阿宿,往事的伤既连四姐都说无碍想必当真无碍。咱们几人这几日加起来都认了几百回的错了,她如今是伤号,不宜劳心劳神,你便歇歇吧。”
秋往事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你有空不如多想想大哥那头出了什么事吧。”
王宿闷声一哼,瞪他俩一眼道:“今日便放过你们,待见过了大哥再说。”
三人入了容府议事厅,江一望等三人早已围坐在厅内长桌旁,见他们进来,齐齐盯着秋往事与李烬之二人,面上神情竟似啼笑皆非。
秋往事见几人神色古怪,微微一怔,与李烬之对望一眼,正欲发问,忽瞥见桌上搁着一卷白底红纹的卷轴,心中一震,问道:“有圣旨到?”
江一望看看秋往事又看看李烬之,半晌方拿起桌上卷轴递与李烬之,摇头一叹,似笑非笑道:“是圣旨,赐婚圣旨。”
李烬之一愣,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王宿已先叫了起来:“赐婚?!赐谁的婚?!”
楚颉大大一叹,嗤笑两声,指着秋往事与李烬之道:“皇上有旨,着五弟迎娶七妹,限两月内完婚。”
秋往事一时怔愣,魂魄似是忽地离了窍,只听得那几字在耳中回荡不休,偏偏就是理不明白其间意思,半晌方呆呆道:“这是说我和五哥?”见江一望沉沉点头,又道,“要成婚?”
“要成婚?!”王宿一把自江一望手中抢过圣旨展开,速速扫了一遍,往李烬之怀中一塞,抬头问道:“皇上好好的这又抽的哪门子风?怎忽然管起容府婚事来?”
王落无奈一笑,看着秋往事道:“这事看来又是卫昭的主意,你们当日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他还特地写了密函来,说是你既许意于五弟,那他便成全了你俩,还吩咐五弟定要好好待你。”
秋往事如坠云端,脑中糊糊地混作一片,满脸懵懂道:“没说什么,怎么说也不能扯到婚事上啊。我许意于五哥?他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江一望挥一挥手,沉声道:“事已至此,圣旨即出再无回头,卫昭如何想的已不必追究了,眼下还是瞧瞧如何应对。”
“这还要如何应对。”秋往事自李烬之手中接过圣旨,略看了两眼便扔到一旁,“我去同卫昭说,让他收回去呗。”
“这恐怕是不成了。”楚颉缓缓将圣旨卷起收好,“这可是圣旨,便是卫昭只怕也没那能耐收回去。何况如今朝廷给的封赏都已上路了,哪里还能再追回去。”
“那不然怎办,难道真要我们成亲?”秋往事只觉心中一片混沌,怔怔问道。
众人闻言俱默不做声,定定看着她。她心头一跳,愕然道:“真要我们成亲?!”
自进屋起便不曾做声的李烬之忽淡淡开言道:“只怕便是如此了。”
秋往事吓了一跳,霍地跳开一步,直指着他道:“你、你还说得没事人一般?要娶我的那可是你!”
李烬之回头看着她,轻飘飘地问道:“娶你很糟么?”
秋往事一怔,脱口道:“自然不是。”
“那么,”李烬之眉梢微扬,眼中微光闪动,分不清是玩笑或是认真,“嫁给我很糟么?”
秋往事与他目光一接,不知怎地便心中一虚,耳根登时火热起来,忙别开眼嗫嗫道:“那、那也不是,你挺好……只是、只是……我难道就这么凭空嫁了人?好歹也要有个因果吧。”
王宿嗤地一笑,上来搭着秋往事肩膀道:“别傻了,嫁人凭的是因缘,理他什么因果!你俩若合该有缘,那便当成正果。这事儿虽说是仓促了些,可你横竖总要嫁人的,我瞧你们两个平日里也不错,索性凑作一对也没什么不好嘛。”
秋往事见连他也不帮着自己,大觉窒闷,急道:“那如何一样,我平日与你也不错,怎地又不同你凑作一对?”
王宿“嘿嘿”一笑道:“可惜皇上不曾下旨赐我俩的婚啊,不然我倒是不介意同你凑上一凑。”
秋往事怒瞪他一眼,狠狠踩他一脚,回头见众人皆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心中只觉慌乱,惊疑不定地问道:“所以我们真的、真的要成亲?”
江一望起身行至她与李烬之身前,正色道:“我们除非此刻便与朝廷翻脸,否则这圣旨只怕是不得不接了。我瞧你们两人也颇般配,若是就此成就一段良缘自是最好,若是当真不惯,婚后也大可一切照旧,所差不过一个名分,日后便欲各自嫁娶,总也有办法可想。这样,你们可能接受?”
李烬之面沉如水,不露一丝情绪,点头道:“我没问题。”
秋往事听得“婚后大可一切照旧”之语,虽略觉心安,胸口却又莫名地发堵,也不知在憋闷些什么,一时心绪纷乱,怎都厘不清轮廓。清澈如水的阳光自窗外洒进,将屋内一切勾勒得分明如洗,她只觉眼前一张张面孔竟都清晰得不真切起来,恍似着了魇,入了幻,于历历在目的情境中却偏偏只触得到一片混沌。百般无措之下她回头望向李烬之,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在一片怪异的朦胧中,似只有这目光仍是往日般的沉静,既不迫人,也不回避,虽不见底,却偏让人觉得安心。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当门城头,于一片纷乱之中忽便叫那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摄住,仿佛那便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真实。彼时彼处,此情此境,便透过这目光奇异地重合起来,连心境也似回到了当日,莫名地踏实放松起来。
江一望见她久久不语,也知她一时恐难接受,心下暗叹一声,正欲着她回去慢慢考虑,却见她忽似被附了身一般,目光怔怔地穿过李烬之不知看向何处,眉目渐渐舒缓,梦呓般地轻声道:“那便,成婚吧。”
这一日剩下的半天时光秋往事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是那句不知怎便出了口的“成婚吧”,再抬头时发觉人已坐在了撷英馆中,窗外天色已是全黑。她左思右想竟怎都记不起自己吃过晚膳没有,只觉体内似是空空如也,便起身往厨房去寻些吃的。
屋外寒意料峭,空中已有了淡淡的青草香,细如柳眉的弦月在薄云之后时隐时现,处处垣残壁断的容王府在些微月光之下似带着无尽的凝重与神秘。秋往事一路向东南行去,沿着贯穿府中的浣云溪穿过撷英馆外大片竹林,绕过王宿所居的邀日阁,走过沐月亭畔的九曲竹桥,却见前方未央院中晃晃悠悠地转出一点暗红色灯火。她定神一看,迎上去道:“是四姐么?”
王落也已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等她上前,微微笑道:“我正要去你那里呢,你这是去哪儿?”
秋往事讪讪一笑,指指西南方向道:“我有些饿了,去厨房找吃的。”
王落“噗嗤”笑道:“你晚上已吃了三大碗了,竟又饿了?厨房这会儿也熄了灶了,我屋里有些点心,你干脆去我那里吧。”
秋往事也觉自己确是得找人聊聊,便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灯笼当先照着路,往前头未央院中行去。
入得院中王落却并不进主厢房,而是领着秋往事同进了东首的侧屋。一进门便听得里间卧室传来蟋窣之声,王落微微一怔,忙推门进去,只见江未然整个人正钻在西墙处的大排衣物柜中,埋头不知找些什么。她见两人进来,忙慌慌张张地钻出柜子,眼神闪动,扑上来钻入王落怀中,甜甜叫道:“娘,七姨。”
王落抱她上床坐下,柔声问道:“未然你在找什么,朱姨呢?”
“我想喝朱姨煮的粥,她上厨房去了。”江未然答过一句,见王落微笑望着她不语,情知混不过去,扭捏半晌,只得吱吱唔唔地道,“我在找布料,很快会有弟弟来了,我想替他做衣服。”
王落一愣,问道:“什么弟弟妹妹?”
江未然眨眨眼,神神秘秘地笑道:“那天在普隐院碧落林,我许愿说想要个弟弟,爹说那里一定灵的,过两天娘肯定就要生小弟弟了。”
王落倏地涨红了脸,满脸啼笑皆非之色,低下头道:“往事你先去外头等我,我哄她睡下便来。外头五斗橱里便有吃的,你自己寻吧。”
秋往事正自忍不住笑,闻言也便匆匆退到厅中,这才闷笑了两声,径自从五斗橱中翻出一盒松仁饼,坐在桌边吃起来。王落过不片刻便自里间走出,秋往事笑意盈盈地问道:“四姐你同大哥成亲也快两年了吧?”
王落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遣退厅中侍女,又吹熄了四角立灯,只余下桌上一盏。屋中光线一暗,连带着似也静了几分,秋往事这才觉得似有哪里不妥,未及细想便脱口问道:“不留着灯等大哥么?”
王落到她身边坐下,将油灯移至身前,无奈一笑道:“此处并非我同一望的房间,只是未然这孩子还小,非要我陪着才肯睡,还不能有别人,所以自她来了之后,我便只能搬来这儿了。”
“那你和大哥岂不是……那个,同梦异床?”秋往事想起江未然许的愿,实是忍不住想笑,一时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便脱口说道。
王落面上却露出几许自嘲之色,轻叹道:“异床同梦?这却是未必了。”
秋往事一怔,犹在揣摩她话中含义,王落已抬起头来问道:“你可知道我和你大哥也是朝廷赐的婚?”
“大哥是容王,成婚自是要由朝廷下旨,只是那与今日之事不同,不过走个过场,人应当还是自己选的才是。”秋往事见王落似是神思渺渺,面上也不知是讽是叹,大觉惊异,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四姐你……并非自愿?”
王落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不,我是自愿,他也是自愿,只是两厢情愿,却未必便是两情相悦。”
秋往事怎都未料到她忽然说出这等话来,着实大吃一惊,愣愣地不知该作何反应。王落轻摇了摇头,笑叹道:“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只是你要知道,似五弟和一望这等心怀天下的人,站在他们身侧,要承受的太多,要放弃的也太多。我走过这条路,深知其中滋味,你若非一开始便有不回头的决心,那今后的路,只怕会走得辛苦。这场戏,不好做,因此你当真要好好考虑清楚,绝不可有半分勉强,一望那里我替你去说,总也不至于无法可想,你不必顾忌。”
秋往事沉默半晌,眼中神色随着跳跃的烛火闪烁不定,良久方归为沉肃。她缓缓开口,似是怕惊动了什么般,一字一句念得轻柔,却又透着不可动摇的认真:“四姐,我是当真不清楚,也不知该怎样考虑,便连今日是怎样答应的都不明白。只是我既已应下,便不预备只是做戏。”
王落显是不曾料到她会如此说,怔了怔方道:“为何?这是终身之事,你便如此草率?”
“我不知草不草率。”秋往事摇头道,“只是我知道五哥也并不预备做戏。”
王落讶然道:“你怎知道?”
秋往事略低下头,昏黄的灯火在她脸上留下分明的光影,将她眉梢眼角的丝丝坚定更是映衬得分明。她缓缓点点头,肃容道:“我知道。”
王落呆呆地看着她,似想透过幽暗的灯光看清楚这份坚定的来源,许久,方似确定了什么般,释然笑道:“五弟好福气。既如此,我便不必多说什么了,你伤还未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秋往事也觉心中似是抓住了什么,虽仍是迷茫,却不再惶惑,便粲然一笑,道过了谢,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她忽又转过身来问道:“四姐,你走了这条路,可曾后悔么?”
王落似是一怔,旋即微笑摇头道:“不曾。”
秋往事回身向外走去,嘴角微扬,笑得风清月朗:“那么,我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