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生(1 / 1)

夜斗:“……”

有风从林间吹过,树影婆娑,在林地之间投下斑驳光影。

穿着狩衣的神明和穿着道袍的少女相对而立,两人都已经活了相仿的年龄,但是却仍旧保持着一字开头两位数岁月的相貌。

“很多年前,我曾经追查过一起案件。”

静江没有强逼着夜斗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讲述起了一起自己刚刚来到地狱不久时所历经的事件:

“黄泉乡突然张开了与现世联通的风穴,有好几个亡者从风穴之中逃逸到现世去。那个时候刚刚当上执行官的我奉命去现世缉拿这些亡者,在妖怪的帮助下,我找到了这些亡者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几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夜斗微微睁大了眼睛。

“现场没有神明赐名神器留下的痕迹,没有力量的流动波动,没有妖气的残留,更不曾存在怨念和其它能够吞噬亡者的东西。这些亡者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痕迹都没有在现世里留下。”

静江伸出手,托住了一片从树梢跌落至掌心的树叶。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考虑和神祇们相关的可能性,倒不如说,除了镇守在比良坂的阎魔大王以及剩余的地狱十王之外,我不曾见到过真正的神明,哪怕是那位伊邪那美命大人都只不过是只闻其名,知道她是鬼灯君接任职务之前的前任辅佐官而已。”

“是,这样的吗。”

夜斗像是有些离魂一般,附和了一句。

“但是那个时候,鬼灯君两封加急的信件命令我回比良坂,那个时候我的职位还没有和他并行,那家伙算是我的上司。”

静江面目平静,七百多年前的事情说得似乎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一般:“他说,这种留不下气味,甚至毫无痕迹的亡者失踪情形,很有可能是神明为之。只有神明的术法有可能做到一丁点的痕迹都留不下,从概念上将存在彻底清缴。”

“——他让我别再插手涉足这件事,因为神明行事均各有道理。但是当时的我已经获得了别的信息,具体来说,就是在亡者气息最后消泯的那一片空地上,我在那里找到了刀剑留下的痕迹。”

静江又前踏一步,将夜斗逼至仅靠树干:

“我后来直接斩下了包含刀痕在内的那一截树干,根据刀刀斋的鉴别,那应该是水刃太刀的刀痕。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我还在黄泉乡里联系了精于锻刀的三条宗近阁下,对方的判断和刀刀斋阁下如出一辙。”

少女的嘴唇开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最终的判罚:

“夜斗阁下,您的神器绯器,我记得就是一振刀刃为水刃,薄口的太刀?”

夜斗:“……”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八百年前的一件小事,就能够让一个人类辅佐官一直记到现在。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什么怪物吧?!

伤害了地狱里的亡者确实是不大对啦……但是能够进入焦热地狱的,难道不都是犯了邪见之罪的罪人吗?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次的风穴应该是特意开到了犯人众多的焦热地狱里才是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妖怪一般的记忆力才能够在七八百年之后来这里翻旧账啊!

夜斗吞了一口口水,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略带慌乱的神色显然让静江看了个真切,常年沉浸在地狱里被动了解了不少刑讯手段的少女显然捕捉到了这一定点的神态波动,挑了挑眉毛:

“我对于神明之间的恩怨并无兴趣,如果斩杀亡者是夜斗神你作为一名神明的自我意志的话,我当然作为比良坂的官吏也无权干涉,只能说是我们没有看好地狱里的亡者把他们放了出去。”

静江摊手,率先表示自己无意针对一名神明——哪怕是非常没牌面的流浪神:“我所关注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既然是精神层面上没有被污染过的亡者,又明目张胆地穿着比良坂的亡者服饰招摇过市……”

“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在赐名的时候没有消写掉对方作为死者的记忆呢?”

夜斗愕然。他一直都觉得绯音这姑娘有点不对劲,但是很难联想到,作为神器的少女竟然并没有被消写了记忆,而是怀着自己作为死者的意志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年岁。

“怎,怎么会……”

夜斗有些不可置信,又想要下意识地否决掉这个可能性:“可是我为她赐名的时候,也是按照神明正常的赐名手段去做的,不可能没有抹去过去的环节啊?”

静江仔细辨认了一番夜斗神的表情,对方的茫然显得格外真心实意,并不似在说谎。

于是,少女点了点头,简短道:“我明白了。”

夜斗:“??”

等等,你明白什么了?你们这些地狱里来的家伙都是说话藏一半说一半的吗?

静江伸出手来:“我想问的内容已经问完了,现在送你回到你的神器那边去吧。”

夜斗看了看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愣了半天,愣是没敢接过。

“……怎么?”

静江像是有些不明白对方的反应一般,疑惑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吗?”

“不,我,呃,我只是……”

夜斗一阵纠结之后,说道:“你不问别的了?”

静江莞尔:“难道你还有别的东西想要告诉我吗?”

少女在那一天里,说出的最后几句话明明语气平淡,在夜斗的耳畔却如同惊雷:

“我已经知道了你其实也不是幕后主使,甚至对于你所做的事情都没有一个足够明确的认知……这就已经足够了。”

“不然的话,你是要告诉我你背后的那位到底姓甚名谁,到底是如何进入了比良坂将亡者带回,还是要告诉我,对方先你一步给绯器所赐予的名讳到底是什么?”

夜斗:“……?!”

父亲他……在自己之前,就已经给阿绯赐予了名字?

如果是这么想的话,一切就完全能够讲得通了。

无论是永远不会刺伤自己的理由,还是到底为何明明身为神器却没有被抹去自己生时的记忆,又或者到底是缘由什么而如此顺服地永远跟随着自己的父亲,从不曾想过要逃离……

这些理由,其实都很简单。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阿绯的第一任神明,有着要带领她一起逃离父亲掌控的决心,哪怕已经是独自流浪的当下,都从不曾想过要斩断和绯器的契约,因为那是自己所赋予名讳的神器,是与自己相互支撑,互为庇佑的战友。

静江一步一步走到了仍旧处在强烈震撼当中的神明身边,抬起头以仰视的角度露出促狭的笑容来:“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那种心甘情愿地被使役的神明,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这些内容牢牢地埋到心底里。”

“……然后呢。”

夜斗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

“然后等。等到对方终于露出马脚或者是目的为止。”

静江话音刚落,夜斗就看到自己的世界天地陡转,整个人被倒提着冲上天空,强风陡然吹拂在面门,风力吹得他连连贯的话都说不出。身处在坐忘无我的剑气屏障之中的静江头也不回:“现在就送你回你的神器那里去,如果你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的话……”

少女弯起嘴角,终于吐出了有些玩味的话语:“那么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做出决意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

直到被丢在了地面上砸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浅坑,夜斗都还没能搞明白,这阎魔厅的家伙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什么时候才是“恰是时分”,又为什么现在时候未到,需要等待的东西到底为何物,他都一概不知。

——只是流浪而已。

苇原中国,武藏国。再次见到杀生丸的时候,这家伙和上一次见面简直堪称是大变样。少女从层云上抖了抖广袖,如同仙鹤一样翩然降落,目光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杀生丸身后的一大群人:

抄着一根人头杖的邪见,看见自己之后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巨大的像是双头骆驼一般的妖怪,身上佩戴着人类的马鞍,看上去像是什么坐骑,在队伍停下之后猛然打了个响鼻;坐骑上坐着人类的小女孩,大概八九岁出头,比静江自己的体型还要矮一头,好奇地探出头来;最后是杀生丸自己,已经断了一臂,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飞舞。

静江吓了一跳:“我以为,咱们只有两个月没见?”

除却自己断了手臂之外,身边还跟了人类的小孩,乃至于还让出了坐骑来……静江眨了眨眼睛,很迅速地了解到了一些真相,决定和从来都没有什么多余表情的刻板后辈开个玩笑:“这姑娘的身边,没有俱生神。”

杀生丸闻言,默不作声地横跨半步,将身后的人类少女庇护在静江的视线之外。

唔,成长了不少嘛。静江在心中愉悦地想道,随即开口:

“如今按照地狱里的规则,几乎不会有人类身旁没有着不可视的俱生神的陪伴,而只有两种可能是例外,其中一种,是人类已经朝着隐世踏入了半只脚,成为了阴阳师或者是巫女之类的存在,这样的人在死亡的时候会在比良坂里走特殊通道,因此不需要俱生神这种通用流程。”

杀生丸抬了抬眼睛,无声地等待着静江的“另一种可能性”——这家伙的说话习惯他已经非常了解,越是重要的内容就越要藏一半。

“但是——”

静江果然说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已经被判定死亡的人类,俱生神就会自动离开现世,前往隐世记录人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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