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临时的关押地点内,厉澄明的伤口已经经过简单包扎。
好像伤口虽多,但不是致命的。
被关在这里,整整一日,他始终也没有想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成功鼓动工匠们造反。
那些人分明胆小如鼠,一盘散沙,怎么可能忽然团结起来对抗二爷他们
而且他自认为,梁融跟关离的举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连给那些工匠治病,都有守卫监视。
除了问病,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厉澄明实在想不到,他们是如何勾搭在一起
难道说,这两个人跟工匠们早就认识不,这些工匠的底子都很简单,不可能攀上承王。
门咿呀一声被人打开,黑暗的屋子里照进一丝的光,厉澄明不觉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你,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承王殿下吧”厉澄明讥讽一笑,自己真的太眼拙,竟然把珍珠当成鱼目。
侍卫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厉澄明几步之外。梁融慢慢走过去,优雅坐下后,往后面挥挥手,侍卫自觉退出门外,关上门。
这里虽然还是晖叶山村,却已经彻底被朝廷的人接管。
“一个称呼,不重要”梁融不在意道。
“怎么会不重要”厉澄明看着他,笑得讥讽又悲凉。“这世间的人,不正是靠着出生,决定身份地位,甚至命运”
“天下若非出身皇族,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那你我的位置,恐怕要对调一下”
还真是一番大实话,梁融饶有趣味的笑笑,却又转移话题“你难道不好奇,本王为何会留下你,又将你单独关押”
厉澄明明手脚都铐上链锁,加上身上有伤,疲倦的很。整个人坐在地上,往后靠墙。“是有些好奇,你若想从我嘴里撬到些有用的信息,我知道的还没有二爷方老四多。”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二爷的心腹,是他的打手,你抓住我,该不会是因为我曾经杀过你认识的人,你要来找我报仇”
“若是这样,那还真对不住”厉澄明冷笑一句“我手里的人命太多,可能不记得你要报仇的人是谁。”
梁融听到这话,也没有生气。厉澄明明显在挑衅,意图激怒梁融。梁融知道,这是他在发泄自己怨气的一种方式,更需对自己失败的愤怒。
梁融面上平静无波澜,眼睛里连一丝火星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厉澄明明觉得挫败窝火。
“本王手下有个姓孔的小官,他是谁你可能不识,但他曾与本王说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本王今日想与你分享一下。”
厉澄明干脆闭上眼,完全懒得搭理。这个人的心思自己摸不明白,就懒得去猜测,横竖这承,王殿下今日来,就是来表明目的。
“他说大概几十年前,这南海还是老侯爷的天下,那会儿还没有欧阳家,更别提后来那些关系复杂的豪门世家。”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欧阳家忽然就发了横财,成为利州城一个小有名气的富贵人家。”
“过去很多年,现在的南海,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欧阳家起初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商人。人人都传说他是北方迁居而来的豪门世族,家族绵延上百年。”
“本王起初也没有留意,还是后来调查章平侯,那位小官的母亲,提到这件旧事。”
厉澄明还是闭着眼,一言不发,仿佛睡着。可他手上把玩稻草的小动作,却出卖他的心思。
梁融不着急,继续往下说。
“孔母年轻时,曾在一户人家做丫鬟。这户人家有一个独门手艺,能调配一种特制的油。”
“这种油,不知用什么方法炼造出来,它最大的用途,便是用来造船”
提到造船两个字,厉澄明的眼皮明显抖动一下,呼吸微微变了步调,梁融怎么会没有察觉
他也不着急,继续说故事。
“这户人家,原本也不过是个稍稍有些富足的商户。凭借手中独门的技艺,为很多当地渔民这种造船用的油。”
“这种油神奇的地方,在于造船的木料使用它浸泡后,不仅变得十分牢固,而且防火烧防海水腐蚀。太甚至有一种很奇特的粘性,能让小船在大海之中,不惧海浪,完整归来。”
“起初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种油,除了一些造船的工匠,便是这户人家结交的几位好友。”
“这户人家当时是一家七口,三代同堂。这户人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善良人,兢兢业业,凭着这门手艺赚钱过日子,原本日子倒也过得和和美美,可是想有一天,他们竟然因为这门手艺,招来灭门之祸。”
厉澄明的呼吸显然在加重,再也无法继续装睡,睁开眼睛,直视梁融。“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梁融站起来,走近他,居高临下道“忽然有一天,一群黑衣人闯进他们家,将这一户人全部杀光,钱财都被盗走。他们家唯有一个年岁最小的孙子,因为生了水痘,被送到乡下避痘,这才躲过一劫。”
“官府当年匆匆调查,最后得出一个谋财害命的结果。至于凶手,则是随便找了几个人顶包,了结案子。”
“最初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伙流寇作案,这户人家倒霉,命里有这一灾,唏嘘不已。”
“可这户人家的孙子,好些年后才忽然发现,他们家独门的炼油技艺,居然变成欧阳家的。”
“此人难以相信,于是以暗中查探,最终发现,就在他家破人亡后一年,欧阳家便靠着这个秘方,成为章平侯的座上客。”
“欧阳家因为得到章平侯的扶持,迅速上位发家,并且帮着章平侯,完成了对整个南海的把控。”
没人知道事情的全部断定,当年杀害自己全家的就是欧阳一族。让这个人见到欧阳家当时的当家人,被他的那双鹰眼镇住。
这个人,竟曾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从前还来过他们家好些次,跟父亲每每把酒言欢,父亲对他毫无戒心。
他不是没有想过告状,击鼓鸣冤,可欧阳家跟章平侯成了亲家,他若要告状,南海必然没有结果。
于是他把心一横,留下老婆孩子,独自北上,决定去王都告御状。
在船上漂泊了两月有余,终于抵达王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妻儿在家中殷勤期盼,等待他的归来。可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一晃一整年过去,他一直再没回来。
恰到那时,这人的妻子生了病,家中本就没多少银子,若是全给自己看病,妻子害怕自己治不好,却没有钱,让儿子活下去。
无可奈何,妻子把心一横,带着儿子去王都找丈夫,可他们四处打探,得到的却是丈夫,因为得罪贵人,被斩首的消息。
妻子满心盼着自己在王都找到丈夫,日子就会好过一些,谁知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悲痛消息。
病情拖延许久的妻子再也受不住,彻底倒下。临终前,她苦苦哀求客栈老板收下自己的儿子,给他在楼里找个活,给口饭吃,给件衣裳穿,能长大成人便足矣。
酒楼的掌柜见他们母子实在可怜,并同意下来。妻子见状,再三磕头感激,最终在病床遗憾死去。
客栈老板怜惜这孩子年幼,又觉得他十分精,便好心收留他,将他安排在客栈后堂暂时当个跑腿的伙计,帮着打打下手。
原本日子过得还算太平,掌柜的人好,从不苛待这孩子。谁知好景不长,才过了半年,那老板就因为外出时,马车失灵,从山上摔下去,没了性命。
老板一死,早就窥探老板家产的兄嫂,立刻仗着老板的妻子只生育了一个女儿,无人继承香火。联合家族里的老人,把她们赶走,霸占了老板的酒楼客栈。
而作为年纪最小的伙计,那对兄嫂觉得他吃干饭无用,并暗暗盘算着将他卖掉。
还是客栈里的厨师告知,那孩子才早有准备,早早逃离。
未曾想,才逃出狼窝,又进入虎穴。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无父无母,又没有办法养活自己。
要么自卖自身,给别人当奴才,让人践踏。要么沦为街边乞丐,食不果腹,不知下一顿在何处。
孩子始终记得母亲临终前交代的话,不愿意成为奴才。可偏偏他被一群人贩子盯上,被抓到贼窝。
“你好不客气,这个孩子后来如何”梁融说到这里,趣味盎然看着厉澄明。
厉澄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自言自语说起“后来那个孩子,被人卖到了西北,然而恰逢西北战乱,他趁乱逃出。却因为饿太久,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
“等他醒来之后,已经成为一群恶徒的玩物。”
说到玩物这两个字,厉澄明的目光之中,除了愤恨,还有讥讽。“为了活下去,他假意讨好这帮江湖恶人,并且想尽办法拜他们为师,跟他们一起干杀人越货的买卖。”
只要能够活下来,当条狗又算什么杀人又算什么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得活着。
他不甘心,明明可以过得很幸福,若不是因为有人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或许他还能过着富贵的小少爷的日子。
然而他的命一次又一次被旁人摆布,只因为他如此弱小,只因为他出生低微,只因为他的心不够狠。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他不仅查清了父亲死亡的真相,也查清楚了父亲幼年家破人亡的真相。
甚至查到,那个一时好心帮助他的老板,之所以会死,正是当年欧阳家做的手脚。
欧阳家不方便出手杀人,斩草除根,却可以借老板兄嫂之手,用另一种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原本那对兄嫂需要将它卖给欧阳家,秘密处置,谁知中途发生意外,他彻底消失不见。
当他查清楚这一切,并且找到当年帮过自己的老板遗孀,却发现这对母女已经被人卖到南海。
母女一同被卖入青楼,母亲因为受不住病痛折磨,得病死去,女儿为保清白,自毁容颜,沦为青楼里最下等的粗使。
对他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所有的一切,正是因为他们的心不够狠。
他把那女孩赎出来安顿好,便始复仇之路。
迫害老板的兄嫂,被他一夜之间全部杀光,割了脑袋去祭拜老板。他想法子把老板当年的产业都弄回来,交给女孩,女孩名正言顺,夺回父亲的产业,终于不再任人欺凌。
做完这些,他赶往欧阳家,原本想要杀光欧阳家,可他随后发现,欧阳家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他一人应对不来。
“三年前,你认为章平侯是欧阳家最大的后盾,以为只要杀了他,欧阳家必然倒台。”
“谁知你低估了章平侯的戒备心,最后身负重伤,险险逃脱。而跟你一起复仇的人,却惨死刀下。”
“再然后,你被二爷救下,因为得知这是欧阳家的产业,所以才故意留在这里,想要寻机复仇,这些工匠身上的病,这群死掉的大夫,都是你的手笔,为的就是想要引出欧阳家的根本,是也不是”
三年前章平侯遇刺的事,一直是梁融的心病,他始终想不通,到底是谁如此恨章平侯,又有那么大本事差点得手。
如今看来,的确是深仇大恨。但章平侯也算是受人待过
厉澄明摆弄一下自己手中的锁链,不再隐瞒“承殿下好本事,既然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他的目光很坦然,就像自己曾经见过那些赴死的人,明知自己要死,不挣扎不害怕,平淡接受自己的下场。
“你不怕本王杀了你”梁融笑笑,将杀人二字说的十分平常。
厉澄明盯着梁融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声笑起来。这是梁融第一次见到他笑,一时间有些诧异。
好一会儿,厉澄明才收起笑容,讥讽道“承王殿下生来尊贵,当然不会懂。对我这样的草民来说,活着跟死去,没有区别”
“世人常说地狱如何如何可怕,可在我看来,这前半生经历的一切苦楚,便是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
“说吧,殿下留我至今,到底有何意图何须隐藏和诱哄,坦坦荡荡说出来,我只做对我有利的事,其他一概不管”
横竖是个死,还有什么需要害怕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管他是否打着如意算盘,厉澄明自觉,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梁融更加笃信,他会为自己所用。
“好,厉兄坦荡。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做魑魅小人”梁融站在他眼前,大大方方言道“你既然查到欧阳家,是谋害你父亲的人,那自然也查到,章家才是当初造成厉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可你也看到了,欧阳家表面上豪门世家,实际上根本只是章平侯手里的一个傀儡。”
“是他一手扶持起欧阳家,是他让人谋害你父亲性命,也是他让你受了如此之多的苦,若要报仇,不如与我合作”
“合作”厉澄明嗤笑“殿下是否太看得起草民我的本事不过能帮你杀杀人,可章平侯府那么容被害,我又怎会到现在都无法报仇”
原本计划着引来欧阳杰,伺机制造动乱,将他擒获,逼问出章平侯的下落,谁知计划被他们彻底打乱不说,自己还沦为阶下囚。
梁融对他的嘲讽并不生气,反而道“就算你找到章平侯的下落又如何再次单枪匹马去刺杀”
“就连本王要对付这个人,都费尽心机,你一个人,不过螳臂挡驹,以卵击石。”
“本王所谓合作,不是让你去当杀手刺客为我杀人。这种事情我手下有无数的人可以去做,不差你一个”
厉澄明不懂了,“那殿下的意思是”
“你似乎忘了,你父亲还为你留下一样最厉害的武器”梁融见他茫然,微笑提点道“炼油”
“你你的意思是”厉澄明难以置信,这个人留下他,只是为了炼油
“不用怀疑本王的用意,很快你就会知道,本王今日说的一切,都不是虚妄。”
梁融自信淡定的模样,让厉澄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仇,也许很快就能报。
等梁融从屋内出来,就看见观宇一脸着急,等在廊下。他这脸皱成一团,如同便秘样,引得梁融失笑。
“又出什么事了你这脸皱的都快赶上福利的老驴”
观宇苦笑“我的好殿下,您还有心情开玩笑,要是您知道发生什么,您的脸比老驴好不了多少”
老驴不是驴,而是他们府中看后门的大爷。因为姓马,生了一张长脸,脸上一脸的褶子,不知何时便传出老驴这外号。
“哦,那你倒是说说,本王也很好奇,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的脸比老驴还难看”
“还能有什么事儿,当然是您的心头肉,心肝宝贝。关离小祖宗,她又失踪不见了”真是日了狗,自己分明让人,重重监视怎么还是让这丫头逃走。
“就这”
“这还不算大事”观宇吓得张大嘴,先是惊讶然后惊喜“难道说这下你已经彻底厌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