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娘到底身子不好,连日来,又为儿子操碎了心。经过这一场大雨,扛不住,彻底垮下来。老大夫来看了看,只说人十分不好。若是明日高烧能退,或许还有救,可若是不能,那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守在门口的关离听到这个,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苗叔送走老大夫后,见关离一人安静坐在门边上,看着黑黑的夜空。
白日下了雨,夜晚竟然还有月亮。苗叔走过去,坐在关离身旁。“你在想什么?”苗叔其实想安慰关离,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犹豫一番,便问出这句话。
关离望着天上的月亮,惆怅道“苗叔,这许容县不这整个大越,是不是都像这里一样,老百姓受了委屈,无处伸冤,官官相护?”
苗叔愣了愣,想不到她会问这个。沉吟一下,他苦笑道“也不全是吧,你还记得那个楚大人吗?他不就是个好官,人家都叫他楚青天。”
“可他死了!”关离垂眸,呐呐道“就这么一个难得的好官,被人杀了。苗叔,这是不是说,当好官没有好下场,所以人人都去当贪官污吏?”
是这样吧,当好官,一个做的不好,无数的人攻歼你,老百姓也要嘲弄一声,沽名钓誉。还不如当贪官污吏,有钱有权,老百姓还敢怒不敢言。
所以人人宁愿当贪官?
苗叔被问住,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关离是被眼前的事弄的魔障了,想了想,温声道“孔家的事,你别多想,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又解决不了问题,徒增烦恼而已。
关离不说话,将脸埋入膝盖,抱着自己的双腿不说话。苗叔叹息一声,起身离开。苗婶子忙到半夜,孔大娘还不见退烧。无奈,关离跟苗婶子轮流照顾,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苗叔刚开门,就听到打更的沿街敲着铜锣喊,“县太爷今日要审讯孔书生杀人案!!”
一路韩喊过去,整个县力的百姓都知道了。
到了巳时,衙门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孔大娘今日早晨终于退烧,可人还没醒过来。关离在一旁照顾,苗婶子看店。眼看店里人少,苗叔到底不放心,跑到县衙看情况。
一阵威武过后,孔修仪被人带上大堂。那里,已经跪了卖糖人的家属,柳氏。柳氏一看到孔修仪,立刻就要扑上去厮打,恨不得将孔修仪撕碎才好。孔修仪一个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泼妇,吓的连连后退。
“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民妇的丈夫,死的太冤枉了。”妇人哭喊不休,吵的褚县令耳朵疼,一拍惊堂木,大喊道“肃静!!”
众人吓住,纷纷安静下来。
褚县令十分满意这情景,震慑住众人后,摸了摸胡须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柳氏率先道“民妇查柳氏,乃是受害人的妻子。大人,这书生为占摆摊位,竟然愤怒将我丈夫捅死,还请大人为民妇做主,严惩杀人凶手。”
“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是街上的恶霸杀的。”孔修仪被关了几日,想来遭受不少折磨,神态已经有些慌乱。
褚县令狠狠一拍惊堂木“吵什么,本官自有决断,罪犯报上名来。”
孔修仪一震,清醒稍许“晚生乃是天宝二十年秀才,孔修仪。”这竟然还是个秀才,难怪见了官老爷不跪拜。
褚县令的绿豆眼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之人,顿了顿道“既是秀才,缘何要跟一小贩争夺摊位,你也不怕有辱斯文?”
孔修仪慌忙解释“大人容秉,晚生因为家贫,不忍老母辛苦,这才出门卖些小吃食,以图赚些钱财,贴补家用。原本见街上有块空地,晚生以为无人,这才占了位置。谁知那卖糖人的,竟然跑来跟在下厮扯,非说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晚生说,这大街上原本就是公众的地方,如何成了他的地盘。晚生不肯相让,他气恼,便请了恶霸伍建宾来做主。晚生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肯听就算了,那伍建宾竟然拔刀出来,要砍死晚生。卖糖人的运气不好,被伍建宾砍中,这才丢了性命,跟晚生真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孔修仪心里发苦,不过是出来摆个摊,怎么就摊上人命官司。这几日在大牢,他是吃不好睡不好,日日喊冤,都要被狱卒嘲笑,让他早日认罪。孔修仪如何肯?他分明是无辜的,怎么能因此枉死。于是憋着一口气,想到等到今日来诉冤。
“你胡说,分明是你气我丈夫不肯将地盘让与你,这才拿刀捅死了他。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柳氏哭天喊地,十分委屈。
褚县令闻言,看着两人道“既然都说是在大街上杀的人,那必然有目击者,你二位可有证人?”
“有有有,民妇有证人,就在大堂外。”柳氏率先发话,对着褚县令只点头。
褚县令也不等孔修仪发话,立刻道“那就把人请来。”
柳氏闻言,赶紧对身后某人点了点头,那人便大步走来。孔修仪一看,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
“小民曹叶,见过大人。”来人瘦小,看着有些猥琐,跪拜的时候,带着几分谄媚。
“说说看,你当日看到了什么?”褚县令肃穆着脸,看着十分威严。
曹叶抖一下,看着孔修仪道“小的看见那卖糖人的,跟眼前这小子吵架。这小子一言不合,就捅死了卖糖人的。”
“你胡说,分明是姓伍的恶霸干的,你怎能血口喷人?”孔修仪激动,想要冲过去理论,瞬间被衙役制服在地,动弹不得。
曹叶哆嗦一下,看着褚县令道“大人明鉴,小的胆子小,不敢胡言乱语,真是亲眼看到他拿刀捅死的人。”
柳氏闻言,就要扑过去打孔修仪,还是衙役制止,这才没让孔修仪被人抓花脸。
褚县令见闹的差不多,这才敲打惊堂木,高喊一声肃静。众人被震慑之后,褚县令才道“孔秀才,既然你说有人证,不妨请出来,让本官听听他的证言。”
孔秀才一愣,他哪里去找证人。一出事,就被关了起来,如何有机会见一见证人。见他犹豫,曹叶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柳氏捂着嘴哭,悄着看一眼曹叶。
褚县令见状,冷笑一下“怎么,没有?”
“这这”孔修仪不安地犹豫,最终道“大人明察,当日在大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只要找到当街的店铺掌柜伙计,定然能证明晚生的清白。”
褚县令心里冷笑,当真是个书呆子,蠢的要死。他抬手指着外面的人道“今日审讯过堂,本官已经通知了全县之人,这外面就有当日看热闹的。若是真有证人,你只管去请,本官为你做主。”
孔修仪一愣,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惶惶不安站起来,看向门外的围观者。可众人将他走来,却都纷纷躲避他的眼神,不敢看他,深怕被他点名,求着去当证人。
“给位街坊,那日的事若是有哪位亲眼所见,还请出来,给晚生做个证明,还晚生一个清白。”孔修仪深深一作揖,恳求围观的众人。
未料,众人一片安静,空气安静的可怕。孔修仪见状,不安害怕,再次说了一遍。结果众人还是安静不已,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褚县令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心叹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不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衙门口这些家伙,定然没有一个愿意给他作证的。都是自私小心之辈,谁会为陌生人,将自己陷入险境。
曹叶早有所觉,一点也不害怕这帮人会有人站出来。
柳氏冷眼看着这一幕,唇角噙着一个讥讽的笑。
县衙上的衙役,神情麻木看着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
眼见过去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无人愿意站出来,孔修仪着急了,慌忙跪下,喊道“若是哪位当日在场,还请出来为晚生做个证人。孔某家中还有年迈老母,等着孔某回去赡养。求好心人站出来,救一救孔某吧。”
眼见他抛弃读书人的尊严,跪地磕头,人群里不是没有人动容,可一想到姓伍的凶残,都退却了。这明显是个局,就算有人作证,褚县令也不会放过姓孔的。
既然都是要死,他们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孔修仪磕的头都出血了,依旧无人愿意站出来。苗叔很想站出去说实话,看他并不亲眼见到凶杀现场。这证人,他做不得。
孔修仪的眼神从期待到幻灭,走向绝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褚县令见戏演得差不多,也不再废话。当堂将孔修仪判了谋害罪,判了斩立决。
孔修仪被拖下去的时候,已经放弃挣扎,他想不通,怎么会无人敢为他作证。
衙门喊了退堂,县令率先离去,衙役们也散去,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退散。唯有被孔修仪磕头出血的地面,证明刚才发生过什么。
孔修仪的判决很快传遍许容县。
知道内情的,直叹可惜。不知内情的,唾骂读书人不是东西,为了个地盘就捅死小摊贩。孔修仪的案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孔修仪说一句公道话。
关离听苗叔书说完,心情沉重不安,她不敢告诉孔大娘,她若是知道结果,只怕命不久矣。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孔大娘还是从一个客人的闲聊里,听到了风声。承受不住,当场就吐血昏厥。关离赶紧将人送回屋子,又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摇头叹息“这是抑郁成疾,心结若是不解,恐怕时日无多。”
送走老大夫,苗婶子心下难安,不敢看孔大娘,只在前面忙碌。
一日之后,孔大娘还是没醒过来。苗叔叹息一声,走到关离身旁“丫头,你你怎么打算。”
明知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问。这件事,一家人都过不去这个坎。
关离看一眼苗叔,神情坚定“既然官府不肯给咱们公道,那咱们就自己讨公道吧。”
苗叔一愣,不安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做?”自己讨公道,如何讨?
关离顿一下,没说话。苗叔心下不安的很,忍不住追问“你莫不是想劫囚?”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十分轻浅,几乎听不到。
关离深深看一眼苗叔,点了点头。
苗叔站起来“你疯了不成?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关离抬眼看向苗叔,轻笑一声“放心,我自有计划。”
苗叔不安,“你千万别冲动,这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你若是一个不好,是要惹上杀生之祸的。”
“苗叔,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乱来。你也不想孔大娘跟她儿子,含冤而死吧?这是两条无辜的人命啊,我们没遇上也就算了,可到了这一步,若是还见死不救,咱们的良心,怎么过的去?”
关离每日遭受良心的谴责,她真的难受,今日见到孔大娘差点送了命。心里的愧疚已经占据全部,她真的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苗叔闻言,退后两步,坐在石凳上。是啊,若真的见死不救,他的良心怎么能安?这是两条人命,还就在自己眼前。
可劫囚那么大的事,岂是一日就能成功的?他还是有些犹豫,不安的很。
“让她去吧。”两人回头,发现苗婶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身后。她上前来,看着两人道“阿离,你去做吧,救一救这书生。若是运气好,能救他们一命。若是救不了,你也不要自责。你尽力了,不欠别人什么。”
“你怎么又改了主意?”苗叔不解道。
苗婶子淡淡笑了一声“都这样了,我再铁石心肠,看着孔大娘的惨状,也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她转头看向关离“阿离啊,你去吧,这事无论成不成,婶子都支持你。若是失败,被人发现,大不了大不了这地方咱不待了。”
这是要丢下手中的产业,去外地讨生活了?古代不比现代,物离故土贵,人离故土贱。到了别人的地盘,就要低着头活命。
关离闻言一哭,觉得自己真是任性,这是逼着苗家人跟自己流浪啊。
苗婶子抱着她安慰道“你别哭,谁让咱做不了狠心的人。既然见不得,那就任性一回。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
关离再三感激,终于不再哭泣。
第二日,伍建宾的喽啰来报,苗家人将那孔老太婆送走了。伍建宾闻言,大声笑笑,他就说,这许容县里,还有几个硬骨头。再硬的骨头,这些年都让褚大人用各种手段驯服了。
许容这些年,不是没人反对过褚大人,可他手段高啊,凡是敢反对他的,都被他用各种阴招给收拾了。久而久之,许容县的老百姓都驯服了。
伍建宾嗤笑一声,一帮贱民,也敢跟褚大人作对,结果如何?还不是被褚大人收拾的服服帖贴。
他笑着挥退手下,走进内堂。
屋子里,一个面容端正,却阴气沉沉的男子头也不抬,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公子,事情都办妥,那姓苗的将人送走了,可见不是个硬骨头。”伍建宾笑笑,谄媚的很,全然没有在外头嚣张跋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褚县令的公子,褚柏成。
褚柏成闻言,轻笑一声“哦?倒是个识时务的,本公子还以为,又要出一个邱氏呢!”这邱氏,便是当年胆敢站出来作证的书生。如今这人,只怕已经是一杯黄土了。
“公子的本事,谁敢跟您作对,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烦了。这姓孔的也是,当日若是应了公子,也落不到这样的下场不是。”伍建宾笑笑,心里觉得那姓孔的不识时务,真是活该落的家破人亡。
褚柏成逗鸟的手一顿,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喝茶。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孔修仪竟是因为得罪了他,才被伍建宾栽赃陷害,弄的家破人亡。
“嗯,我爹可判了刑期?”凡是死刑,按照朝廷的规矩,是要送到利州城,由上面的官员执行的。一个县衙,没有资格。
伍建宾笑笑,凑过去道“判了,三日后,送到利州去。”
褚柏成阴蛰蛰一笑“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敢不听他的话,不为自己所用,这样的贱民,怎么能让他轻易去死?
伍建宾人精一般,立刻就明白过来,小声道“公子的意思是?”
褚柏成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细细说两句。伍建宾听的心里一凉,可面上却道“公子好手段,小的这就去办,定然让您满意。”
看着伍建宾恭敬退出去,褚柏成十分满意。这真是一条好狗,做事稳妥,十分顺自己的心意。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他心下冷笑一声,孔修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落到今日这下场,可都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