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情(1 / 1)

到次年春,三月,庚申。

整个长安已经四个月没有见雨水了。

不仅无雨,在刚过的冬季,长安登记更是一场雪都没有落。这样一来,开春之后播种就更加陷入了困境。而等到急报送到李绩手里时,他才知道不止长安,是整个长江以北的州府都陷入了无雨的干旱境地。

若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

北方缺雨,南方各地却是一反常态地多日阴雨,眼看着谷物种下了,雨却根本不见停的。

洪涝要来了——

伴随着洪涝的,往往还有瘟疫。

彼时,坐在锤洗院休息的沈娇娘冷不丁地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了一身。

一旁的花七兴奋地甩开木棒蹦跶了起来,她用手去接雨水,提着衣摆在雨中转着圈,明明冷的哆嗦,却一点儿不想停下。

“十六,下雨了!我爹爹的庄稼有救了!”花七仰头张嘴,哈哈大笑道。

是的,有雨了。

心事重重的沈娇娘因为这迟来的雨稍稍放下了一点担忧。

夜里,一颗小石子打在沈娇娘所在的蚕室窗前。

沈娇娘驾轻就熟地从床榻上起身,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况下,摸下了床。她捋了捋鬓角和衣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出去了。

李绩换了身墨色的长袍,他撑着伞站在庭院里的桂花树下,眼眸微微地垂着,像是在想什么事。

“陛下,今日怎么晚了些?可是有什么事?”沈娇撑开伞缓步过去,脸上挂了些担忧。

她在伪装成情意绵绵上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了。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李绩从一开始的几日来一次,变成了现在的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一次浣洗宫。

无论他白日里多么的繁忙疲惫。

夜夜如此。

“今日有雨了。”李绩并没有将烦心事说出来,而是抬手抚在沈娇娘脸上,略带了些笑意说道。

沈娇娘将自己的伞撇在地上,笑吟吟地捧着他的手,钻入他的伞下,说道:“是的,陛下仁善,所以上天感念陛下辛苦,特降下甘霖来了。”

她在面对李绩时,永远用一种包含爱慕的眼神去看他。

永远体贴,永远柔顺。

李绩初时并不相信沈娇娘。

但一个人无所求地对自己好,任谁都无法置若罔闻。

他从有些僵硬地忽视,到慢慢顺水推舟,到如今的坦然以待,甚至回以温柔,都是沈娇娘一步步算到过的。

雨中依偎了一会儿后,李绩抬手摸了摸沈娇娘的头,轻声道:“还是将你调出这浣洗宫吧,看你这手,实在叫我心疼。”

李绩在沈娇娘面前,已经很少自称朕了。

沈娇娘抿了抿唇,问:“那些大臣们让陛下纳妃,陛下为何不同意?只有尽早纳妃,才能平衡世家,不是吗?”

南方受灾。

李绩便连夜点了十几位天使赶赴各地救灾,他拨款,拨粮,让大臣们签军令状,万事俱备,却万万没想到,赈灾的拦路虎竟然是各地的世家。

世家各有想法,但归总也不过是一个利字。

皇帝后宫空置,世家们当然会生出一些自然而然的想法来。

所以这些天来,有无数大臣上书,奏请皇帝纳妃。

然而李绩却是直接全盘否决了。

“我想要你。”李绩柔情脉脉地垂眸看着沈娇娘道。

沈娇娘内心却是冷笑了一声。

要我?

要我,却不肯为沈家昭雪;要我,却将沈家人私下扣留,美其名曰保护;要我,却只说想调我离开浣洗宫,却不谈让我脱奴籍。

所谓爱,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但无论沈娇娘心中如何想的,她面上都始终是一副为李绩着想的样子,开口时也都是替他着急:“陛下不要闹,娇娘能时时刻刻看着陛下就很好了,眼下,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不纳世家女,那些世家在配合天使上就永远是阳奉阴违。

李绩垂头吻了吻沈娇娘的眼角,有些委屈地问道:“你不会醋的吗?娇娘,我的心很疼。”

“是,陛下,我不会。”沈娇娘抬手抱住李绩,声音发颤地说道:“陛下有雄心伟志,合该是天下人的君主,不该只属于我一人,所以娇娘不会醋。娇娘希望,大兴国祚绵长,陛下青史留名。”

瞧瞧。

多么贴心的话语。

沈娇娘这颤抖着的话,和兀的收紧的双臂,让李绩既怜惜又无奈。即便是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的确是想要顺着大臣们的上书下台阶的。

他心里难过的是自以为有情的这一道坎。

好在沈娇娘体贴,将这坎直接给撤了,让他心中再无忧虑。

李绩回抱住沈娇娘,将她抱得都腾空了起来。他深呼吸一口,闭眼笑着叹道:“我的娇娘,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只是李绩的这份好心情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甘霖一旦接连数日,便成了灾难。

长安这雨最后是一连下了十三日,直到农田都被淹没了,作物都死绝了,才堪堪停下。

姜越之才解决了各地义仓的事,一回到长安,又不得不再次面临长安周边各县的洪涝灾情。

当然,这其中发生了一件他万万没想到的事——

即:皇帝在姜越之离开的数月里,已经和沈娇娘你侬我侬了。

紫宸殿内,姜越之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陛下!你糊涂啊!那沈娇娘是可以交心的女人吗?!”

李绩并没有动怒,也没有急着反驳,只是提笔蘸了蘸墨,悠悠道:“附近各县的水灾情况不容小觑,越之你不打算快些动身吗?”

“陛下!”

见李绩顾左右而言他,姜越之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李绩的写字的手给按住了。

他担心李绩沉湎于男女之情。

李绩显然是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耽于情爱之兆,他撩起眼皮看着姜越之道:“越之,不必担心,朕只有分寸。”

分寸?

提到分寸,姜越之便更加担心了。

他鼻孔微出了道气,松开李绩的手后,转而问道:“沈家的人,陛下可知道去了哪儿?”

安业城里的禁军只有他和李绩两人可以调动,眼下沈家的人不见了,那么带走他们的人是谁就不难猜测了。

李绩嗯了一声,说:“沈家本就是蒙冤。”

这是承认是自己带走了沈家的那些人。

姜越之额角青筋直冒,他强压着怒气,背手在紫宸殿里来回踱步着说道:“陛下,你可知道帝王一言九鼎?你若是要赦免沈家,那就是在打你自己的脸!”

“谁说我要赦免沈家?”李绩搁笔,笑吟吟地看着姜越之道:“越之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上火,娇娘的确是对我有情,但我未必会因此而对沈家网开一面。”

说完,李绩顿了顿,垂眸看着自己刚刚写就的几个字,颇有些满意。

紫宸殿里没有随侍的内侍。

但殿外有。

小内侍德运把陛下的话听了个圆乎,他掩着嘴,瞪着大眼睛,心中对那个在浣洗宫受苦受难的沈家小小姐同情乍起。

原本躁动的姜越之听到李绩这调笑的话语之后,略微松了口气,他反身走到桌前,一本正经地看着李绩道:“陛下,臣还是得向您阐明利害。沈清羽这个女人最会拿捏人心,她让陛下觉得她爱陛下,但未必是真心。”

李绩挑眉不语。

是不是真心,试一试就知道了。

如何试?

他自有法子。

姜越之出紫宸殿时,是未时,出行的车马仪仗在馆驿会一直候到酉时再出发,所以眼下姜越之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挪作他用。

于是乎,刚结束一天锤洗的沈娇娘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姜越之跨门而入。

沈娇娘擦了擦手上的皂角沫,福身行礼道:“拜见国公爷,不知国公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宫里人多口杂,像是姜越之从外面回京了这种事,当天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虽然姜越之是个阉人,但他的确生得好看。宫中许多女官、宫女对姜越之总是抱有不切实际地幻想,自然而然地对他的行踪也就格外关心。

听到沈娇娘这故作冷漠的声音,姜越之面无表情地走向沈娇娘,语意不明地说:“我要干什么,娇娘不知道吗?”

喊得十分亲昵。

沈娇娘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一步,敛眸道:“还请国公爷自重,奴才眼下的名字是花十六。”

她这话是意思便是在请姜越之回。

花十六只是浣洗宫里最卑贱的奴才,当不得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垂访。

“你对陛下也是这般欲擒故纵吗?我看着你这副模样还真是作呕不已!沈清羽,你的脾性我再了解不过了。”姜越之抬手捏起沈娇娘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之后,阴恻恻地说道:“你总是一副深情模样,但我最是清楚,你只爱你自己。”

前世,直到死,他都没能想得明白为什么自己深爱的人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为什么?

难道那些过往不过是虚与委蛇吗?

那些爱意都是乔装出来的吗?

沈娇娘,你好狠。

姜越之始终都问不出口那句你是否爱过我,而现在,他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请国公爷自重!”沈娇娘一巴掌打开姜越之的手,踉跄着朝后退去。

锤洗院里早就散了工,所以院子里除了姜越之和沈娇娘,就只有晾衣绳上晾晒的那些被褥了。

“玩火必自焚,沈清羽,我随时都会盯紧了你。”姜越之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冷漠地看着沈娇娘说道。

似乎他来,也就是为了放几句狠话而已。

沈娇娘看着他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去,心里莫名地有些好笑,他和李绩一样,都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这样的人,拿捏起来,其实十分容易。

当天晚上李绩没有来蚕室。

第二天也没有。

沈娇娘在问过林姑姑之后才知道,李绩遇刺了。但因为没有抓到凶手,所以这个消息暂时被按下了,在抓到那名刺客之前,谁也不许走漏风声。

思来想去,沈娇娘便煲了汤,在散工之后,提着去了甘露殿。

甘露殿外当值的是德运和德福。

德运看着沈娇娘的目光带着三分同情,七分悲悯,一看就是通晓故事的模样。沈娇娘稍稍看过一眼,便记下了这个叫做德运的内侍,以备后用。

他只穿着寝衣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握着一本书,神色看上去非常康健,似乎是没有受伤的样子。

等到沈娇娘走近了,他才好似刚发现一样,搁下书,连忙起身去迎沈娇娘。

“娇娘怎么来了?”李绩接过沈娇娘手里的食盒,柔和地问道。

沈娇娘握着李绩的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关切地问:“陛下可有受伤?”

殿外的德福有些好奇地朝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德运道:“这位姑姑是哪个宫的?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德运的手肘捅了捅德福的手臂,随后古怪地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姑姑,这位是沈家的那个小小姐,如今在浣洗宫里当锤洗宫女呢!”

“呀,居然是她?我说怎么生得这般不似凡尘里的人物。”德福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那又如何?再美,也只是罪臣之女。以色伺人者,色衰而爱驰。”德运是读过几天书的,这些道理他清楚得很,也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同情这个在外曾有才名的沈家小小姐。

两个小内侍在殿外的谈话自然是不会传到殿内去。

李绩拉着沈娇娘坐在床榻边上,掌心一直没有离开她的手背,“娇娘,不要怪我,我不想让你涉足到这份危险中来,待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现在宫里不安全,你不要乱走。”

虽然沈娇娘不知道李绩这是在玩什么花样,但她直觉李绩是在做局。

宫里不安全?

笑话!

如今天下兵马尽收他手中,谁能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制造危险?

沈娇娘如此想了一圈后,嘴唇抖了抖,说:“奴才会武,要不,让奴才近身保护陛下吧?”

“我怎舍得让你冒险?”李绩将沈娇娘揽入怀中,以唇亲吻着沈娇娘的头顶,闷声说道。

不过他说完又笑了声,故意道:“若是娇娘想要在甘露殿住上几日,那我当然是开心大过担忧的。”

堂堂皇帝,说出这样卑微的话,却又如此欣喜。

任谁听了,都会情难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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