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听他还有功夫来回请人,暗忖那妖也该坏不到哪去,于是摆手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顺利便可以将他拿住,其后与他讲讲婚配嫁娶中你情我愿的道理。
管教他写份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
高老大喜道:“他既是妖物,那纸婚约自算不得数。
退不退亲也不打紧,只是因为他却前后坏了我多少清名,里外疏了我多少亲眷。
但得拿住他,我不要文书!就烦替我除了根罢。”
行者闻声暗惊,都说“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可如今却颠倒过来。
那妖儿虽有法力,却好端端没有害人伤命,这高老头却心生歹毒,出口便要将之灭杀干净。
这会毕竟听得都是一面之词,悟空也不好表态露声,只敷衍道:“容易,容易!
待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那老儿听得行者答应便十分欢喜,于是急教家人展抹桌椅,为一众摆列斋供。
斋罢将晚,那老儿终忍不住问道:“不知贵人要甚兵器?又需要多少人相随?
趁早备好,您也好尽快完事休息。”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准备,且八九用它不上。”
老儿却是不信,追问道:“我观几位,除了行李之外却只是那根锡杖像个兵器,可锡杖笨重怎打得妖精?”
行者哈哈一笑,随即于耳内取出根绣花针捻在手中。迎风幌一幌,就是拳头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
挥舞两个棒影,便对着高老道:“你看俺这条棍子,比你家库藏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
高老见他兵器有些神异,于是再信几分。
可之前那几个和尚道人也都展示过神通,多少也有些本事,之后却皆不是那妖物的一合之敌。
想着这妖怪却实厉害,于是追问:“既有了兵器,可还要人跟?”
行者道:“我不用人协助,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们两个王爷清坐闲叙,我也好放心而去。
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了口供前后,我等再做定夺不迟。”
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庄中有名的亲故朋友。
他本是爱惜名声之人,不久,一众受邀的客人念往日情分,便皆到这儿。
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师傅,你们只管放心稳坐,俺老孙这便去探探那妖儿善恶。”
只见他一跃而起,扯着高老说道:“你也莫要闲着,这便引我去后宅子里,那妖精的住处看看吧。”
高老遂急忙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见门儿还被锁着,遂道:“还不取钥匙来?”
高老道:“你看看这又说得是什么话儿?我若是用得钥匙随意进出,却又专程请你作甚!”
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是糊涂。
就不曾请个开锁匠人试试?”
高老闻说连连摆手,直道:“哪敢,哪敢!
倘若被那妖物瞅出端倪,我等岂不是要被迁怒?”
行者不屑瞥了那老货一眼,只走上前,摸了摸。
才发现这锁头虽没法力环绕,却是铜汁灌铸而成。
于是伸手随便一扯一推,便捣开门扇,里面却是黑洞洞一片看不清楚。
行者金精一闪便收,径回过身儿道:“老高,此刻门也开了,俺知你思念女儿心切,这便去吧!”
可那高老却踟蹰扭捏不肯挪步,悟空嘴角微微一撇,只道:“你如不想,我也不逼,至少叫你女儿一声,与她说下俺是自己这边的帮手,可别闹出误会错伤你家女儿。”
那老儿无法反驳,只好硬着胆叫道:“三姐姐!你还在里面吗?爹娘这请了大师救你!”
那女儿正在屋中发呆出神,恍惚中认得父亲声音,才不情愿应声:“爹爹,我在这里好着哩。”
行者闻声又闪金睛,向黑影中仔细看去,你道这翠兰小姐怎生模样?但见她:
云鬓精致无垢,玉容梳妆领秀。
一片兰心惴惴,十分秀态尽显。
樱唇红透气血,腰肢盈盈可握。
愁蹙蹙,蛾眉美,思怯怯,语声迟。
待她扭扭捏捏走来,高老便不管不顾一把将她扯住,拉着便走。
行者忙挡去路道:“且莫急,莫走!
高家小姐,俺问你,此刻那妖怪儿却是往哪去了?”
女子见到行者模样也不恐惧,只藏住眼中的那丝不安与敌意,微蹲行礼道:“这位大师,你……
我也不知夫君往哪里去了。只知道他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
我猜该是他晓得父亲要请人祛退他,所以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
行者斥道:“你这小姐,忒不晓事!
我受你父亲所托前来救你,你却张口就是胡说。
且不提我听你父亲说,即便那些和尚道士连番上阵,也敌不过他一合之事。
就是他真听了俺的威名,此刻也该远走他乡逃遁无踪才是,莫非他以为俺老孙娇气,晚上不能熬夜守他?
你得说出实情,事请也才好办!”
高翠兰被悟空吼得乱了方寸,只好咬着银牙说:“你这和和尚怎如此蛮横!
我夫妻一没伤天,二没害理,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却为何非要苦苦相逼?
我夫君是个心善的,虽有无边法力威风,却做不出那巧取豪夺之类。
自闹翻之日起,庄上家中便断去夫妻生计,再不理会我俩死活。
如他不趁白昼变化身形,隐匿下苦去赚些钱财养家,我却吃喝什么?
你快走吧!我夫君可厉害了,他是心善却不是害怕你等,真将他惹急可有你许多苦头好吃!”
行者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消说了,不消说了,俺已明白!
老儿,久别重逢,你且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拜拜母亲,留老孙等他下工归家便可。
稍后待他来了,俺定将他抓住,问清因果再做决断。”
那高老闻言,便欢欢喜喜把女儿带将进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瞬间就如高翠兰一般无二,轻言尝试几句,所发声音也自惟妙惟肖丝毫不差。
而后他挥手还原了那门锁,又是一阵东瞅西瞧眼珠乱转,终于独个回房静等那妖精。
不多时,远处便有一阵大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只见它: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雕花折柳胜缮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虽来得凶急,却也拿捏得精细。即便威力强大,落在院中却又片叶不伤。
悟空望去,见半空里来得那妖精,果然生得非人。但见他:
黑脸短发,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破旧旧蓝布披风。
行者暗笑:原来是头猪啊!只似有几分耳熟……
灵机一动,却不曾去迎他,也不急问事情,只睡在床上装病,口里哼哼啧啧的不绝。
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看妻子病了便就大急,跑到床边搂住妻子就要施法探查。
行者暗笑:真是个性急的哩!
而后抢在他探查前开口:“夫君莫急,我这儿是心病至伤,却不是药石法力可医的。”
那怪听说,目光瞬间一滞。
轻轻放下妻子后,起身扶着床儿才能站稳,唇齿打架口中哆嗦道:“姐姐,当初俺便早与你说好,你我夫妻结合全凭感情。
你若不要我了,只用留书一封,放到门口便可。
俺归来时见了自会识趣,往后永不再扰。
你又何必此刻当面伤我,我,我……唉……我明白了。
今儿恰好发了些工钱,连日来苦了你,我这带了些最爱的蜜饯果子,只放桌上……
我走了啊,往后……往后绝不来扰……珍重……”
那猪妖说罢,便将个油布小包轻轻放在桌上,恍惚中竟连外搭也忘穿,就要出门。
行者哪能眼睁睁放他离去,于是忙坐起身子道:“你这憨货蠢驴!我什么时候有那般意思!胡闹!简直胡闹!”
那怪被骂却不怒反喜,忙奔回来道:“娘子既不厌我,怎还有心病?
之前俺便说过,若你想念父母家人,你便大可相聚。
即便继续为府上当牛做马,为了你,俺也认了!
即便受些奚落冷眼,俺脸皮厚实,也不在乎。
当时可是你怕父亲阻止,非要把门封上,这才断绝了往来。
俺这就去开门,这就去!”
那锁是行者用法力变化,怎敢真让他去开,于是忙道:“你怎就这等小家子气?一句话儿总就只听上半句?
此番不是那事,不是那事!
唉……不提了,提了却惹你上火,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那怪不解其意,想了想也没个对策,于是真就准备安寝。
行者见这肥猪听话没有追问,解着衣服就要上床。忙翻身下床,坐在净桶之上。
那怪见妻子忽然起身,便叫道:“姐姐,你还病着,正当好好休息,却要往那里去呀?”
行者戏谑道:“你先睡,我得出个恭。”
那怪果先解衣上床,合眼欲睡。不想肚中却忽传出嗡鸣之声,直羞得蠢猪侧过身子背对这边。
行者看着他那傻样,抬头又看了看这漫天无际的星辰,只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
那怪闻声,急忙翻身起来道:“娘子莫忧!俺……俺刚那是吃多撑得难受……遇到你便是我老猪天大造化,不低,不低!
额……你爹爹那边也是这理儿,我到了他家,虽多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他的。
我也曾替府上家开荒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你也知道,即便如今断了往来,俺也一如既往偷偷助他。
如今他身上可以穿锦,头手日常戴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却也该舒心安逸,造化可也不算瑕疵!”
行者看他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憨傻可爱,颇为好玩,遂道:“妾身不是这等说。
即便我父母不知怎地猜出了我的心思,前些日子隔着墙丢砖料瓦打我,更是说尽恶语各种骂我,我却也不在乎哩!我说得是……”
可不知那怪是怎么回事,却忽然发火怒道:“怎好,怎好这样!他们竟趁我不在打骂你了?他如何说?”
行者看着那发怒的呆子,不知有些什么莫名感觉,只接道:“父亲说:我既然死心要和你做夫妻,你便该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可全没些儿礼体。
说你这样一个丑嘴恶脸之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有那般打骂。”
那怪松口气笑道:“兰儿,你也看开些,有些人为自己活着,有些人为别人活着。
你父亲爱名声入骨,当初我便忖现了原形后定惹他不快。
可用着变化,却难为家里出力。
原想着凭他打骂呵斥我全受了,只硬挺过去,再仗着本相多出些力气便是。
未料他如此执着,无论俺如何苦求,就硬是赶我离你而去。
我虽生得有些儿丑陋,可若要俊,凭着天罡变化却只在一念之间。
这些话儿我一来时便就与他讲过,可他置之不理,言说无论美丑也是无妨。
最终,这才招我。
未想今日又旧事重提,说起这老话儿!
至于住址家境,我也早与他讲过,料想是他年高早忘。
俺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鬛。
后面他若再来问,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不想这怪可真老实!
不用动刑,自个就将老巢供得如此明白。
后面有了地方、姓名便不怕他跑,不管怎地也能拿住他。
于是又道:“使我心中忧虑致病的不是那些,这些年来我也看得开了。
只有你在身边相伴,一切便已经足够!
我愁的是爹爹这次请了有本事的法师,眼看着就要来拿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