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走到洞口,不必开口便见那守洞小妖都识得他儿。
前后一个个行礼作揖,皆言“凌虚仙长来了,恭迎,恭迎!”一边传报,一边接引。
闻讯,那熊妖也早迎出二门,殷勤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菩萨徉做殷勤道:“小道别无长物,唯有敬献仙丹一颗,可增长寿。”
待他二个拜毕坐定,又叙起昨日之事。
菩萨岔开话儿,忙拿丹盘指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
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
那熊妖也是知趣,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吾愿与凌虚子同之。”
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却顺口儿滚入肚腹没了踪影。
只待片刻,那妖便滚倒在地上痛呼。
菩萨现出本相,开口就问这妖索取佛衣。
那黑熊妖见是观音大士亲来,却哪还有胆子抵抗,俯首帖耳趴在地上一时只知道扣头,似连腹内剧痛一并忘却一般。
此刻,行者见他服帖,便没继续在他肚子中搅扰,抽了个空隙便从鼻孔中飞了出去。
菩萨却不知是何想法,即便这妖怪已经归顺,她却依旧放心不下。
略一犹豫,便从自己袖中掏出一个箍儿,扣在那妖头上。
那妖忽然被带了个什么东西,于是下意识便去摸头。行者、菩萨却不阻止,径起在空中观看。
不待他把这金箍抠弄明白,菩萨便默默将真言念起。那怪霎时便就头疼欲裂,恍惚中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继而疼得惨呼满地乱滚。
半空里美猴王却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方。
待再回神,他忙嚷道:“大士,大士!
别念了,你别念了!
这熊虽不讲理儿,可他本性善良,实不该遭如此磨难!”
行者话语飘散,却没这么大的面子。
只见平地上的黑熊依旧疼痛翻滚,观音似没听到悟空话语般眯着眼睛,口中依旧呢喃连连。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悟空越来越急,甚至开始拉扯菩萨的裙摆,想她停止念诵这劳什子怪咒。
可观音仿似已经入定般,任他如何作为却依旧仿若未闻。
悟空渐渐急红眼睛,忽然丢下菩萨裙摆,伸手便从耳中抽出了金箍棒,咬着牙迎风一抖便将之展开。
一直装傻的大士偷眼瞥见这幕,真被吓个半死,心道:这,这,这……不至于吧,为个妖族野怪,这猢狲竟敢打我?他不怕佛祖再次降罪?对,此番定是依仗他师父在旁撑腰!
随着悟空接连逼近,菩萨终没忍住,抢先对那快要痛死的熊怪厉呵道:“孽畜!你可愿皈依我佛?”
那怪还未疼死,不过也快了。闻听观音发话,便连忙开口道:“愿皈依,愿皈依!啊……望菩萨饶命,饶命!”
行者见状赶忙帮腔:“菩萨,菩萨!
此刻事情已成,你却莫难为他了。
多做折磨有害无益,且会耽搁你许多工夫。
既然他有心从善,咱便放他去吧!
你这黑熊儿可听见了么?还不快走!”
菩萨听这猴儿瞎乱指挥,便急开口止道:“且待!悟空休要胡说,他却对我有着用处哩。”
行者道:“菩萨,这样一个妖怪,粗苯痴傻干不得事情,留着他不放有何用处哩?
你且给老孙一个面儿,放了他吧,放了吧,唵?”
菩萨却笑着摆手道:“悟空,你就放下心吧。
我佛慈悲,自不会损害良善,即便他是妖儿,却也没甚区别对待的道理。
此去的差事与他而言,非但无险却还是个天大的造化哩。
想我那落伽山后的区域常年无人看管,此行我便要带他回到那儿,做个守山大神。
此后定少不了他的机缘好处。”
行者听菩萨这么说,方才转忧为喜,笑道:“大士诚然是个救苦慈尊,先前是俺老孙误会你了,抱歉,抱歉呵。
可这样儿的阴狠咒语,却与我佛家慈爱仁善之道相悖。他若有错,自当依照律法与佛规,妄动此等无例私刑可是不美,还是摒弃为好啊!
况且你的法力儿精深,自有千般法门万般计策可以控制下属,犯不得顶着‘不敢言而怀愤’做甚平白折磨的事情。”
却说那怪到了此刻才渐渐从眩晕中苏醒,隐约中竟听那泼猴在为自己求情。
前后里外说得也都是些好话儿,于是赶忙顺势跪下,附和哀告:“菩萨,俺愿听命,俺愿守山,但请您大发慈悲饶我性命,我便皈依正果!”
菩萨听他如此说,方才微微点头坠落祥光。径直与他摩顶受戒,剃度了这黑熊儿头上毛发,让他变了个秃头熊儿。而后才教他执着长枪,跟随左右。
黑熊这才:一世自在今日没,无穷自由尽皆收。
菩萨又转头吩咐道:“悟空,你这便拿着袈裟儿速速回去罢。
后面好生保护唐僧,休要懈惰惹事。”
行者望了那秃头熊一眼,赶忙拜道:“老孙深感菩萨远来,如今成了事儿,俺照理也当回送回送。”
菩萨道:“免送,免送!”
行者这才捧着袈裟,目送观音去了千里之外。
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南海。有诗为证,诗曰:
祥光霭霭凝金象,万道缤纷实可夸。
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
降怪成真归南海,大圣复得锦袈裟。
行者辞了菩萨,又想了想,却没有回那观音禅院。
反挥手收起袈裟,深入那黑风洞中。
此刻洞里的小妖,却已跑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大伙儿见菩萨出现,降得自家大王就地打滚毫无还手之力,便一窝蜂儿急急散走。
行者轻叹一声,舞动金箍棒只在洞中留下“善有善报,恶有恶偿”八个金字。便驾上祥光,径转直北禅院而去。
话说那三藏在寺中等得心焦,他不顾皇兄安慰,总是瞧着天上,琢磨行者为何还不归来。
只因为他有许多疑惑,不知菩萨能不能因前事记仇为难那猴子,也不知那熊怪会不会依旧不识好歹与菩萨为难。
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就有行者忽坠来前。
待一落地,他便取出袈裟叫道:“师父,你看俺老孙的法子可行?
师傅,你这袈裟俺给找回来了!”
朱小杰早知事情发展,遂只是微微点头以示认可。
一旁三藏却面露难掩喜色,对着南海方向就是作揖礼拜。
场间众僧亦无不欢悦,皆道:“好了,好了!我等罪孽今日方得消去。”
三藏接了袈裟,抖开查看一番,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小心收起,而后道:
“悟空,你早间去时曾说,如若早些便只需饭罢,哪怕晚些也只要晌午,可如何直到此刻,日西才回?”
行者赶忙拱手,将他请菩萨后灵机一动,变“伐交”为“伐谋”,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一遍。
朱小杰闻言,点头夸赞悟空机敏,有些脑子。
三藏闻言,便设香案,再次朝南礼拜,而后道:“徒弟啊,既然你拿回佛衣全了诺言,我等便没有再多滞留的道理,你可快收拾包裹,咱们赶路去也。”
行者瞥了眼天色,赶忙劝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
朱小杰笑着看悟空一眼,估摸着着经此一事,这师侄的智商怕真提高了不少。
众僧们闻说,赶忙诚心跪下道:“孙大圣说得是理儿。
今日一则天晚,二来我等得见大德高僧,才知此前痴蠢愚昧。今夜还请劳烦为我等讲经开惑,好续承妙理,重现观音禅院。
待到明早,我等定诚送西行。”
行者见这伙和尚机灵,遂也跟着附和:“正是,正是。师傅懂得多,却不好敝帚自珍,这才是宝儿,比那袈裟不知贵去几千几万倍。
念他们诚恳,此处也是观音一方留云下院,你便施舍些功德吧。”
玄奘环视了圈众人目光,方才郑重点头,合掌自谦。
那些和尚听他同意,便都倾囊倒底,集了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最好的斋供。
而后一个个整整齐齐正襟危坐,静听玄奘开讲那消灾解厄的佛经,阐述那与人为善的佛家。
次早,悟空如往日那般早早起来。认真刷喂马匹后仔细装上包裹行囊,才引着迷迷糊糊的小师叔与精神抖擞的师傅出门。
众僧远送不舍,连辞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秋去冬走春过半,几多寒暑得真文。
师徒们行去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
行者谨慎道:“师傅不晓,我看那地似有些蹊跷,且等老孙仔细看看吉凶,咱们再作处置如何。”
朱小杰挽住丝缰,不耐说道:“悟空,为师总告诉你要多动脑子,你却怎是不听?
前面那庄子虽有些妖气儿,却没有凶残狠厉韵味,加之这儿人丁兴旺,六畜平安。大街小巷之中,更有妇人老者轻松穿行,人人神色淡然。
如此情况,怎能出什么不妥?”
行者闻言,便再定睛观看,真个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
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
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
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
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
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才讪笑道:“师傅请行,刚却是俺老孙没过脑子。
此地定是村好人家,正可借宿。”
于是长老便催动小白龙,朝那庄疾驰而去。
可一行方到街衢之口,却忽见个少年。
他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紥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
行者顺手一把扯住他道:“小哥儿稍待,我等是过路的僧人,想借问你个信儿,不知此间是甚么地方?”
那个人见悟空样子奇异,便壮着胆子苦挣,同时口里嚷道:“我们庄子上又不是没人,你个毛脸和尚却为何只抓着我问信?
松开!你快松开!”
行者本就是求人问路,自有些天然客气。闻说也不恼不怒,只陪着笑说:“施主莫急呵,哪怕庄子人再多,我等却也只能寻问一个不是。
倘若人人皆如你所说让我去找别人,那却怎问得出话儿?
俗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有这前后掰扯的功夫,你不若就与我说说地名儿,又有何害?
问清地方我等也好匡正路线,免得复返绕路。自然更不会继续烦你。”
可那人却听不进去好话儿,见挣不脱手,便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
家长的屈气受了没法儿,才一出门却又撞着这个毛脸秃驴,竟还有受他的清气!”
行者见他不好好说话,便止住劝说呲牙道:“你不讲理,我便依你!
倘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便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