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见他师徒俩也没征求自己意见,前后只三言两语,便处置了那虎。
想想自己方才也没出力,遂不好插口非议。
只换了话题问道:“悟空,方才那只虎才向我扑来,跑着跑着怎就忽然死了?
前后我也未见你打他,何解?”
悟空道:“不瞒师父,我等修炼初成后,只用意念便可以搅动天地气息,做到言出法随。
如那观音,似那如……嗯,似那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皆有此能。
俺五百年前便修得妖圣,虽远不及佛祖本事,可这修为却也不是菩萨能及。
我刚让那虎去投胎,它未有法力,自无可抗衡。
你莫道仅是只虎,就是那四海众龙之王,见俺做客,也得恭敬接待,断不敢无礼。
且老孙的手段可不止于降龙伏虎,翻江搅海。
俺亦有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
今日伏虎,与我仿似呼吸般轻易,显不得本事。
待后面遇到疑难处,你再看俺展现能耐!”
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对这猴儿也是更加喜爱顺眼。
两人一路开怀策马,一猴在前开路引导,不觉得太阳星坠,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
千出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
一勾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见天色有些晚了,遂道:“天色晚了,师父与小师傅可要骑快些。
莫因为顾及我在徒步,便故意放慢马速。俺一个筋斗就可以行去‘十万八千里’,此间自不会落下。
那壁厢树木林森,我曾经听人说,这儿似有庄院。
咱们快马赶早投宿,说不定还能赶上晚斋哩。”
二人闻言,便不再婆妈。果然策马而行,径往悟空所指方向奔去。
那猴子果无欺言,无论二马奔行如何迅捷,他亦如此前般闲庭信步,蹦蹦跳跳在前开道。
待到庄院前下马,行者当先自马上卸下行李,不知再用了个什么法门,气喘不止的马儿就渐渐平复下来。
而后他依着记忆找上户人家,重重拍门叫道:“有人在吗?开门!开门!”
未多时,那里面便传来个老者声音:“就来,就来!”
其后那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
昏暗中忽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虽身着僧衣,却好似个雷公模样,两只眼睛也在外溢金光。
直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来鬼了!莫要害我!”
三藏见状,赶忙栖身上前搀住老人,叫道:“老施主,你休怕。
他是贫僧徒弟,从来听话懂事知书达理,虽生得猴相却心地良善,不是什么害人鬼怪。
您口下留德,切莫胡说。”
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站稳。但随后依旧哆嗦问道:“你……你是哪间寺里的和尚,竟黑心带恶人欺上我门?”
三藏道:“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去。
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想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
万望老人家结善缘,可以方便一二。”
老者道:“你虽是个唐朝上国懂礼人,嗯……身边这公子看着,也是一副文雅书生模样。
可那个眉目凶恶的,却绝非唐人。老朽一看便知,做不得假!
深更半夜,我可不敢留宿这种东西!
我去给你们取些布施,你们便去罢!去罢!
莫在这里吓我家安宁!”
这样歧视,可让悟空满心期待尽皆化作委屈,遂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
唐人是我师傅,我是他的徒弟!
我确不是什么‘糖人’、‘蜜人’、‘面人’、‘草人’,我是那闹了天宫的齐天大圣!
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许多认得我。
哪怕他们忘了,可唯独你却不该!
你老汉仔细瞅瞅,可曾见过我?
啊?”
那老者赶忙摇头道:“岁月变迁,我年迈痴呆,却又哪记得那许多当年之事?
你却说说,是在哪里见得我?”
悟空摆手道:“你这老儿!记性着实不行。
可记得小时曾在我面前扒柴?又给我脸边递菜?”
老者反驳道:“你这厮胡说什么瞎话!
你在哪里住?我在哪里住?
我又不曾认得你,咱们也未沾亲带故。
老朽犯得上专程去你面前,去给你扒柴递菜?”
悟空道:“我若胡说,便就是你家儿子!
你这是背恩忘义,认不得俺了!可却记得当年,俺感激你递菜之德,专为你指点两株益寿仙草旧事?
我便是这两界山底,一直被压着的大圣。
你若依旧不认,我就径去,此后断了情分便再不见。”
老者闻言赶忙上前,不知哪里来了许多力气胆量,一把便紧抓住悟空双手,凑上去仔细瞧看。
其后越看越喜,越喜越笑,不知不觉一行清泪便已滴落。
随后只听那老头颤微微道:“细看之下,你倒真有些似他。
可我那恩人却正被压在山下受苦,任我想遍办法却毫无用处,你……”
悟空看他依旧将信将疑,遂将菩萨劝善、唐僧揭贴、脱身出来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
老者闻言,当即叩首下拜。
待悟空将之扶起,他便将一行请到里面小心招待。
又忙唤老妻前来拜谢,其后着她去找诸多子孙后人,尽皆来拜。
待向众人具言前事,则又是个个欣喜,人人称谢。
命看茶,茶罢。老人方才问悟空:“大圣啊,亏得有您,老朽才可以有今日。不知您老如今有多少年纪了?”
悟空呲牙笑道:“岁月变迁,倒是你这老儿今年几岁?”
老者又行一礼,才道:“亏得大圣洪福,老朽今年已痴长一百三十岁了。”
行者摆手道:“小年,小年!算起来却还是我重子重孙哩!
我那生身的年纪,也不记得是几时了。只在这两界山脚下,便已经待了五百余年。”
老者道:“是有,是有,此言成衬!
那年,我就听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恰好压着一个神猴。
于是心生好奇寻溯,这才有了与大圣爷爷的缘分。
我那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加之年幼,却还不怕。
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又象是更瘦了些,昏暗中恍惚看见,才误以为是鬼怪之类。
实在罪过,罪过!着实该打,该打!”
说着说着,老人便抡起巴掌,要扇自己脸颊。
可才一动作,便被悟空抓住手腕,不得动弹。
“老头儿,你莫胡闹嘛!
正所谓,不知者不怪。
此前是你为我递菜在前,我才随口指点你几句。
一前一后本就两清,只是临行挂念,遂顺路来你口中家院坐坐。
即便你前后不认,我也只是伤感,却无妨。
此刻见你等生活安好,明日我更好放心上路。”
一家儿听得他这般话说,却又都拱手致谢。
这老儿也不顾天晚,即命子孙们挑灯,仔细安排斋饭款待。
饭后,悟空顺口道:“相识百年,俺却还不知你家姓甚?”
老者道:“是我失礼,舍下姓陈。”
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此为缘分,未想老施主竟与贫僧是华宗。”
行者疑惑道:“师傅,你不是唐姓?怎的和他成了华宗?”
三藏道:“悟空,你有所不知。
我俗家其实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
早先我的法名便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遂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
朱小杰听后便是一奇,心道:我去!唐僧是“聚贤庄”的人?
那老者见说自己与大圣师傅同姓,则更加欢喜。
行者道:“老陈,此番深夜打搅你家却有些过意不去。
可俺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能再帮我去烧些汤来,与我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
那老儿连道客气,即令儿孙归家烧汤拿盆,掌上灯火。
其后一浴就又是好久,悟空直洗了五遍,才心满意足懒洋洋爬将出来。
此刻众人正坐在灯前闲聊,行者招手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可有针线借俺用用?”
那老儿连连颔首道:“有,有,有。”
即叫重孙女取针线来,恭敬递与行者。
只见行者只一挥手,便不知从哪儿取出半张干净虎皮。其后就着灯光,便开始裁剪缝补。
待修改得差不多,他又将其联接一处,打了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比划。
见还是有些松,遂勒个藤条,权作腰带。
老者这才看懂行者作为,紧忙吩咐子孙挑上好合身衣物进献。
可那猴子却笑嘻嘻摆手推拒:“不用,不用!
尔等衣物过于拘束,俺不习惯。
如此便好,不仅行动利索方便,也能显俺之西行诚心。
倘若身披丝帛,脚踩好靴,头戴宝冠,却像是什么徒弟样子。”
言毕,他径脱下此前僧衣,只留件白布短小直裰在身,穿上他自做的那虎皮裙后,也颇精神。
其后,他将其余衣物悉数投入水中洗涮干净。挥手便施展法力蒸干水汽,而后折叠仔细。双手捧着递还玄奘,不忘笑嘻嘻问道:
“师傅,不知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
三藏喜道:“好!好!好!
这等样,才真象个佛家行者。”
想了想又道:“徒弟,此前僧衣既然给你,穿着便是,用不着如此急着归还。”
悟空唱个喏道:“师傅好意,俺已领受。
仅这件直裰儿,俺便已是厚颜承赐,
此后路远,衣物磨损多去。不敢因为眼下贪婪,反惹您往后路上为难。”
玄奘听他此说也更欢喜,心道:这猴儿果然乖巧懂礼,亏得观音大士安排,此前真不该骂她。
其后等到大家困意上涌,各自归寝。
悟空却又起身独自出门,摸黑寻了些草料,又不知到哪讨了些豆米,喂养两马。
待看到它们吃完,才伴着夜色回屋安歇。
次早,悟空晨起,又去勤劳洗刷马匹。
刚毕,却听玄奘屋内有了动静。于是便入,三藏着衣时,他便在一旁收拾铺盖行李。
待到朱小杰醒来,也早有温热茶汤与洗漱器具摆在床侧。
眨巴眨巴眼睛,待想明白眼前来由,朱小杰方长出口气,心道:怪不得老菩提喜欢这猴子呢!
整这么个乖巧徒儿,又能有哪个师父狠心,可以白白看他蹉跎?
菩提师兄能生忍那么些年才传悟空修行,也算得上定力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