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在衙外喊声越来越大时,殷小姐正在房中沉吟。
恍惚回神忽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恰此刻心中有事又闲得发慌,便乘机出来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竟……咦……看样貌却面善得很。”
玄奘看到私衙内果真出来人搭理自己,便行了个佛礼答道:“小姐有理,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特来此地寻人。”
小姐盯着他的样貌,越看越是欣喜,于是不自觉慌乱整理起自己衣裙头饰。傻乎乎忙乱乱捣鼓良久,才恍然惊醒道:
“啊,你竟然是金山长老的徒弟!
我听人说那金山长老可是个得道高僧,给他许愿可都灵验得很……
你行走这一路定饿了……看身上这风尘仆仆可真辛苦。
你快随我进来休息休息,也好用茶水斋饭垫垫饥。”
玄奘不知这小姐口中“金山长老”又是哪个,不过既然能借着他的名头混进私衙,还能额外“骗”顿斋饭也是不错。
所以这不孝弟子便就跟着笑呵呵应承对答,前后没一丝想为“法明”师父正名的举动。
待进了里屋吃着热乎乎斋饭,玄奘忽然发现那女施主一直仔细盯着他举止言谈,还越看就越是欣喜,越看也越手足无措。
其后那小姐也不知找了个什么由头,就将身边从婢短暂打发开去,而后便迫不及待问道:
“小师父,请问你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
你俗家姓甚名谁?
此前可有父母否?”
玄奘吃着吃着就感觉越来越奇怪,偷瞄看到那女施主的眼神,可让和尚感觉怪害怕的。
其后当那丫鬟被打发出去,事情也就更加奇怪。忽然间,玄奘心下就是一个咯噔。倘若不是记挂着来这里寻找母亲之事,怕他下一刻便要转身不顾形象跑了。
听法明秃驴讲的故事中,俗世很多仙人跳的全套也都是这个套路。
倘若一会自己稍稍有个恍惚差池,下一刻怕就会有几个大汉从躲藏之处跳出来,逼他赔钱消灾。
不过这小姐姐虽然漂亮极了,可年纪却稍稍大了一些……呸!想啥呢!贫僧是出家人!阿弥陀佛!
想归想,此番却不影响玄奘继续吃饭,不影响他眼睛滴溜溜乱瞄谋划找人,更不妨碍他回答问题。
他自不是傻子,在这种种异常之下也开始了试探:
“施主有所不知,贫僧不是自幼出家,也不是中年出家。
倘若说起来,我家的冤似天来大,仇有海样深!
我父早年就被贼人谋死,我母亲也被那奸人霸占。
是我师父‘金山’长老,是他前日讲了我的身世,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的。”
小姐听他所言差点没忍住,使劲抓着自己衣角像是在拧抹布,眼看着一会就真可以凭空拧出水来。
此刻这小姐虽未出声却已经红了眼眶,虽未流泪却已经两眼汪汪。
场间在急促呼吸中沉默好久,那小姐才用颤抖的声音发问:“孩儿,你可知母姓甚?”
看了眼前之人的诸般表现,江流便将自己最后那点戒备也放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想着往日梦中母亲的样子……
嘿,你还别说,真就一点都不像。
这妇人比梦中感觉要年轻许多,也要漂亮许多,衣着首饰就更要华贵更多。
可此时再看那眼神,玄奘知道,母亲定然是她,没跑了!
于是江流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斋饭,又缓缓喝了一大口茶汤,做足准备方才认真道:
“我母亲姓殷名唤温娇,我父亲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
小姐听他如数家珍般道出自己与丈夫名姓,便欣喜得如触电般呆在那里。可却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才伸出去一半的手反僵僵停在半空。
而后她闭了闭眼睛,咽了咽唾沫,转瞬换了个冷冰冰语气发问:
“不错,温娇是我,可我夫君光蕊身体康健人尽皆知!
即便我那苦命孩子也早已经夭折,被我夫妻忍痛水葬在了江中。
今日你这和尚有何凭据,怎就敢欺上门胡言?”
玄奘刚刚说完便自顾自双膝跪地,没瞬息就开始哀哀大哭。可才哭一半却听那小姐换了语气,冷冰冰看他在那表演,可让和尚好生尴尬。
止住哭泣四下瞅了瞅,见真的没人来扶自己,江流这才委屈扁了扁嘴,不情不愿爬了起来。像个受气孩子般赌气说道:
“我娘若不信,这里还有血书汗衫为证!”
言毕便从包裹中取出了那两个发黄的信物,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方欲相抱痛哭,却又急急止住。
不待玄奘踹桌子骂人,她就压低声音叫道:“我儿快去!”
玄奘的火气情感被卡在胸口,一番折腾弄得不上不下好生难受,遂悲愤质问:“我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你教孩儿如何割舍?”
小姐却顾不上搭理他的问题,只是压低声音急急促道:
“我儿,你要火速抽身离开!
我身边的丫鬟仆役尽皆是那贼人的眼线,稍后倘若刘贼回来走漏消息,知你未死后必会千方百计害你性命!
我后面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
那时节到了你的地方,有你同门长辈帮衬应付,你我母子才好细细叙……”
果不其然,母亲话语未落,屋门便就被猛地推开。其后便有个丫鬟闻声急急冲了进来,见玄奘有椅子不坐却在那站着,于是好奇问道:
“你这和尚站着作甚?”
此刻玄奘哪还有先前那般母子相认的悲情模样,看样子反成了个仪态庄严的沙弥大师。
只见他踱了两步,又行了一个佛礼方才开口:
“阿弥陀佛,小僧感谢两位女菩萨此留饭之恩。
只是方才用斋期间,贫僧却发现府上晦气萦绕,似有冤魂鬼祟徘徊,长久难离。
于是我方才起身,而后用了神通妙法细看。发现果真如此,倘若时间久了恐对府上不利。
可即便如此,亦也有解救之法。倘若小姐给我金山寺捐上些僧鞋,再带上些香油钱,还有……”
他话才说一半,却被那丫鬟不客气打断。
“嘿!我说你这和尚也实在无理!
我们夫人好心留你吃斋,你却反倒讹诈上了我们家。
开口生生诅咒我们不说,竟然还要让我们去给你那破寺庙捐东西?你想得倒美!
快走!快走!
要讨钱要物你去别家要去,我们可是州主府衙!不是你这秃驴诓骗起的!
再不走,再不走我可叫人把你腿给打折,把你的屁股给打烂!”
于是在强硬威胁中,玄奘没三两下便伴着母亲依依不舍的目光,被那个不讲道理的小丫鬟轰了出去。
却说殷小姐,她自今日见儿子后,便心情激荡。心内忐忐忑忑一忧一喜。
也不用演,自此她便开始茶饭不吃,诸般不爱,没两日便有气无力病卧床上。
待到刘洪好不容易归衙,听闻夫人卧床便心疼关切。于是顾不得处理公事,也顾不上更换衣物,甚至顾不得洗漱收拾。便急火火冲到夫人房中,问其原故。
殷小姐见他过来,自装得更加虚弱,只是言道:“夫君,妾身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
昨五日前,梦见有个胖大和尚,手执利刃,言说鞋子破了,要索僧鞋。
我自那日起来便觉身子不快。”
刘洪身为一州之主,这些年不乏接触了许多能人异士,更知道了许多诡异秘辛。
其人也自然愈发笃信鬼神之事,听说仅仅是需要百双僧鞋,这才长出口气。
于是便笑着言道:“娘子客气,我最近公务繁忙了一些,没想竟使你我夫妻变得如此生分。
既有这等困扰,何不早说?”
他随即吩咐王左衙、李右衙贴出告示:江州城内百姓,可办僧鞋,五日内交于府衙便有二倍市价相酬。
这些年刘洪的确尽心操劳,百姓也多领其情。于是家家户户无不尽心,五日过后府中径自收到僧鞋三千二百一十六双之多。
待到刘洪归府细究花费,竟发现所耗尚不足市价两千之数。
其后刘洪按例询问,方才得知前后许多百姓硬是放下鞋子便跑,哪怕被追赶逮住,亦死活不要府衙酬谢。
这刘洪做事也算奇怪,他就蛮横得不肯吃下这哑巴亏。硬生生与众多从属挨家挨户敲门返还,一番折腾在城内闹出好大动静。
入夜,当他欣喜将僧鞋备齐的消息告诉殷小姐时,小姐也兴奋得自病床上一下坐起。
而后咳嗽两声,方才虚弱对刘洪道:
“既然如今僧鞋既已经做完,那么这附近有甚么寺院,也好让妾身诚心还愿?”
刘洪道:“这江州寺庙也算众多,可其中有名且灵验的听说只有两个。
其一名为金山寺,其二名为焦山寺,你说去哪个寺院,为夫陪你便是了。”
小姐听到金山寺后就暗自欣喜,装作想了想才道:“久闻金山寺是个好寺院,且那‘焦山’听得不如‘金山’美气。
如此,我明日就往金山寺去还愿。”
刘洪听她说得有理,遂也未起疑。当即便唤来王、李两位衙役去置办船只安排行程。
可不料到了次日出发,那刘洪却再次因州府乡绅闹事脱不开身。小姐窃喜之余表面佯作遗憾,只带了自己笼络到的心腹人一同上船。
待稍水将船撑开,她便强忍坐船阴影不适,投金山寺而去。
却说玄奘被赶出府衙后灰溜溜回寺,又避过方丈与其他同门偷偷见到法明长老。
而后才一五一十把前项遭遇说了一遍,长老听后便拍着那小子脑袋哈哈大笑,即刻动用关系开始安排准备相关事宜。
没几日,果只见一个丫鬟先到,言说夫人来寺还愿,众僧便依着安排,便都出寺迎接。
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斋衬,唤丫鬟小斯将僧鞋暑袜,逐一托于盘内恭敬进献。
其后趁机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玄奘便在一旁眼巴巴盯着师父法明长老。
法明自也识趣,开口遣众僧快去领鞋道谢,自己出去时还不忘顺手带上大殿屋门。
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于是终于有机会朝母亲近前跪下。
殷小姐叫他脱了鞋袜查看,发现这和尚左脚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才最终确定眼前之人确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
于是两人终于可以抱住痛哭,此后良久也说不出话来。
等他们情绪稍稍稳定,却见玄奘忽然弹跳起身,猛地打开房门。
下一刻,只见个胖大和尚吃不住惯性,踉跄几步便就跌了进来。
“呵呵……那什么,我是在给你们守门呢。
对,贫僧是在守门!
你小子忽然开门也不说一声,可把我这老腰闪得……”
那大和尚脸皮果然出奇得厚,一点没有个长老应该有的样子。
可看在殷小姐眼中,此刻却觉他身散佛光气势浩瀚,似与前番自己梦中的那胖和尚有九分相似。
于是她急急上前拉住江流,母子二人当即跪下,对着那长老交连大礼。为拜他多年操劳,谢他对江流的养育活命之恩。
法明被他俩一拜倒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赶忙上前将他二人扶起。而后压低声音叮嘱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
江流,你当速速跋涉去帝都相府求援,讲明实情说清因果。丞相有人族气运相护非比寻常,自有许多破局办法。
殷小姐,此刻你却该速速抽身回去,我观你那心腹从属中,亦有假意归顺居心不善之人。
此后一切小心,切莫意气用事。只需静待江流归返,便可免祸。”
小姐听了法明一番叮嘱连连点头,想了想后解下配饰道:
“我儿,此行路途艰辛你一定要多留心眼。
我与你爹爹当年就是因为着急赶路,途中一时疏忽中了圈套才有此终生悔憾。
此番哪怕事情不成,你也要切记以安全为先,留得性命安好才是最大。如此日后为娘才好有个盼头与希望。
此番我与你一只香环,你需先到洪州西北地方,离此地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在那里有个名为万花的旅店。
当年我与你爹爹留下你奶奶张氏住在那里,她便就是你父亲生身之母了。
劳烦长老费心找些笔墨,为娘再写封书信给你。
待安顿好奶奶后,你便去那帝都长安。到了唐王皇城之内远远便可以看到钟鼓之楼。
而后依着方向,你便容易找到金殿。在它左边就是殷开山丞相府,府内丞相与夫人正是娘的身之父母。
你将我的书信递与你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为你父亲报仇。
到了那时,才能真正可以将娘从虎口中救出来,也才能为你爹爹洗冤昭雪。
如法明大师所言,我此刻不敢久停滞留。实是担心功亏一篑,一旦贼子疑我归迟,恐让你陷入险境。”
说罢,殷小姐便留下一封书信,忍痛急急离开,三两刻便与随从汇合,出寺门即登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