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谈西游取经之事,则必要说其领队师傅唐僧。若要细说唐玄奘之身世因果,则不得不提及他父母那番往事。
话说陕西境内有个大国都邑唤作长安,此方地界位于神州正中无灾少患,人人安逸得享太平,实乃历代帝王建·都绝佳之地。
细数过往,自周、秦、汉以来,此处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颂不尽的名胜之邦,也曾酝酿数不尽的风流人物。
彼时,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今日已历经十三年,眼下岁在己巳,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人人乐业。天朝威势,一时无二。八方进贡,四海称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后,就有魏征丞相出班奏道:
“臣启·陛下,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实乃圣人之功,亦是社稷苍生之福。
当此之时,我朝更当依据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以续繁华,以固万世。”
太宗闻言欣喜道:“贤卿所奏有理。”
于是就传拟出了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凡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均可以赴长安应试。倘若真才实学,则当一展抱负。
此榜远行至海州地方,恰唐僧他父亲此刻年轻,虽未婚无名却傲气自负有些本事文章。
此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待见此榜就是兴奋,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
“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刚刚见了欣喜欲前去应试。
倘凭本事得那一官半职,也好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伸儿报国抚民之志。
特此禀告母亲,望允准前去。”
其母亲张氏听儿子说的自信,便颔首道:
“我儿自幼便喜爱文墨,如今长成人亦有了自己的担当决断,果真是个明理的读书人。
我也曾听人说‘幼而学,壮而行’,如今恰逢朝廷恩科,我儿又有才有志,眼下正当如此。
但此去赴举山高林密,虽朝廷治理有方,可天下之大却人心繁复,良善虽多亦难免奸邪,路途遥远恐多有变故,魑魅魍魉虽遭屡禁却是不绝。
你这一路之上须要格外小心,得了官后切莫张扬,低调行事少生波折,只速速平安回来便好。
一则是为早早给为娘报喜,二则也好免得娘亲长久担心牵挂。”
光蕊当即点头应诺,其后便吩咐家僮收拾出行李细软。不两日便拜辞了母亲,趱程前进。
说也神奇,这一路反倒平安顺利,无惊无险便就教他到了长安。
看看时辰恰逢大开选场,于是光蕊只得深深望了望远处绣楼之上的婀娜身姿。随即快意大笑几声,装模作样甩了甩袍袖,又再次掸了掸灰尘,才故作潇洒豪迈,大步进场。
考毕放榜,这家伙却真有着些本事,果然中选。
其后到了那金銮殿上的面圣廷试,光蕊也不虚他。开口便就是那洋洋洒洒、壮壮阔阔、痛陈利弊、细数得失、精密筹划、奥妙绝伦的《为政三策》,惹得圣上在他讲述其间连连拍手叫好,群臣官吏暗暗点头受教。
唐王能成大功业自是明主雄君,乍见良才美玉亦不犹豫,当即便御笔亲赐状元之名,恩赏他跨马游街三日以资荣光,以显圣眷。
不料这家伙游着游着却突然拐弯,绕过闹市,避开学堂反一意孤行打马就朝个方向行去。众随从相顾,只觉状元新到长安尚不识道路,除窃喜暗笑外也不感惊讶。
没两刻,一行便自丞相殷开山门前路过。此刻,丞相名唤温娇的心爱女儿,恰好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
小姐登高举球后却有些失望。
放眼望去,彩楼之下众人尽皆歪瓜裂枣,不是脸上有疤胡子拉碴,便就是长得不俊邋里邋遢,甚至还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在人群中拄着拐棍颤巍巍充数。
也适值陈光蕊骑高头大马在楼下经过,眼下披红挂彩头戴状元乌纱好生威风俊俏。见了状元一行的威仪声势,众多看热闹的小民亦纷纷避让行礼,不知不觉为状元让出好大一片空间。
小姐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自然心内十分欢喜,又仔细瞅了瞅楼下那些身着便衣,混杂在人群中的下人仆役,这也才明白了早间爹爹仓促操办绣球卜婿的苦心与用意。
于是,这小姐便凭借自己往夕练习多年的投掷技巧,拿终身幸福作为赌注,瞄了半天后银牙一咬,方使劲将绣球抛下。
也算她手法运气厉害,这绣球划过一道美丽弧线后,还真恰不偏不倚正正打着光蕊的乌纱。
见小姐果不负众望一举命中,明里暗里众围观仆役与凑热闹前来的百姓无不兴奋叫好。
其后,瞬时便猛然爆发出一派笙箫细乐,立马便有早已准备好的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径直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
换做他人,突然遭人拿球砸了脑袋上的珍贵乌纱,而后又被乌压压一群不知哪里出来的丫鬟拦住去路,且牵住马头便要被带走,自会在连番意外中惊疑。
可这光蕊似早已知道今日会有此番遭遇一般,非但不惊讶询问,反是漂亮一跃利索下马。
其后便随那些俾妾潇洒进了相府,可将他的几个随从与那些为状元开道的兵卒弄了个莫名其妙。
但这里是位高权重的相府,且状元公亦是乐呵呵屁颠颠自己跑进去的。所以哪怕他们有了天大胆子也不敢在这喜庆关头叩门要人,于是只好傻乎乎将仪仗骏马搁置在门前静待。
那殷开山丞相早已经算准时间安排好流程,正襟危坐正在侧耳静听,拉着化好妆荣此刻忐忑不安夫人的小手在里屋等候。
闻听状元进府后便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
不待光蕊再多说见礼,丞相就笑呵呵对他贤婿说“择日不如撞日,撞日哪及今时,今时就当此刻。”于是就这样急火火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
而后吩咐安排酒席,迎进仪仗队伍,其后欢饮一宵。
此处不得不再插上一句,哪怕此间天庭积威,哪怕此刻西方做大,哪怕地府阴曹恐惧渗人。
可我人族行事向来不卑、不微、不阿、不谀、不恐、不惧。
这夫妻三拜,其中讲究可以为证。
其第一拜,拜的是有着无私奉献的天地自然。由此,人族方得以在乐土绵延生息。
其第二拜,拜的是有生养大恩且无私付出的辛劳父母。由此,夫妻二人方得以来到这世间,方可以留下自己痕迹,方才能体验人生在世酸、甜、苦、辣诸般乐趣。
其第三拜,拜的是夫妻彼此。由此刻始,这二人就该当互帮互助、相扶相依,而后荣辱与共、相守白头。
至于玉帝、如来、宙斯、克苏鲁之类大能需不需拜拜,多少得个允准之类?
我人族婚俗大礼,与你们这些外族鸟人何干?
倘若哪天我放弃一切沦落成你族奴隶傀儡,到时你才真正有权干涉附庸奴仆婚配!
言归正传,礼毕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却又另成春宵故事。
待到次日五更三点,太宗早朝,威严驾坐金銮宝殿,诸般文武众臣趋朝讨论家国大事之际,待一个议题毕,太宗忽然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
魏征丞相看了眼负责官吏考核任免的官员,又瞅了瞅老神在在,此刻不知瞎晃悠个什么劲的殷开山丞相,暗自不诽为什么皇帝啥事都要问询自己。
可这恩科事情既然是自己提议的,且天子似笑非笑却盯着自己发问,他便只好出列奏报:“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豪族做大,缺官多年不服王化。
恰状元魄力担当,臣忖可为朝廷解此困扰,乞陛下允准我主授他此职。”
太宗知道新科状元是个有些本事的人才,深知好钢自当用在刀刃上的道理。且在艰苦环境中打磨打磨书生腐朽,锻炼锻炼为政手段,日后才能辅储大用。
同时念魏征这些年刚正不阿操劳辛苦,好不容易为殷丞相女婿“乞”上那么一回官职,自也不忍当众反驳。
便欣然点头命陈光蕊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
于是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
俗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丞相女儿嫁了个江州州主,自然也该随他而去。二人遂拜辞岳丈岳母,共同前赴江州之任。
离了长安踏上路途,恰逢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又有状元意气,高官待任,美妻相佐,高堂相盼。如此人生赢家,这一路好生畅快悠闲。
光蕊也不曾忘出发前母亲的叮嘱,此行虽喜悦却未绕路,只是如喏依言直奔回家。
相见后,便同妻恭敬交拜母亲张氏。
张氏见儿子不光毫发无伤回家,竟还带来一个美丽可人知书达理的儿媳,自然欢喜。笑呵呵了老半天,才掩口道:“恭喜我儿一路平安,且喜上加喜又娶亲回来。”
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爱妻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错爱即将小姐许配,招孩儿做了女婿。
其后又蒙天子看中,朝廷错爱,命孩儿做了个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共享天伦,一齐赴任。”
张氏闻听自己孩子有如此出息,便更是大喜,遂也不再耽搁,急急命家僮收拾行装,又找人托管了田土屋舍,这才随他夫妻二人起程。
在路上赶了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可碍于先前归家绕路本已经耽搁儿子赴任时间,此刻计算远近怕已经快到期限。
于是对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你们先去,为娘且在店中调养两日便自赶来。”
光蕊却是不肯,只言说时间虽紧可尚不急这两日光阴,于是一行便留下照料生病母亲。
至次日早晨,光蕊出门为母亲寻医问药之际,恰逢店门前有人提着尾金色鲤鱼叫卖,光蕊问明价格觉着合算,即将一贯钱买了,欲送至后厨烹与母亲补养补养。
还未行到灶台,更没见到伙夫大厨,无意却见手中那尾鲤鱼闪闪咪眼。
光蕊见此惊异,回思往夕无聊时翻阅的奇闻异录就更觉不对。心道:“闻说鱼蛇咪眼,必不是等闲之物!”
遂急急复转而出,追赶寻问渔人道:“这位老哥,请问你这尾鱼是自哪里打来?”
这渔人方才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此刻照面抬头却好似也是个人物。见光蕊追过来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生死报应也是相依,福祸循环也算报应。
难得你此刻福已至极,却仍心怀敬畏、观察入微且有意行善。
你既有心破此杀局,我便没了不成全的道理。
且记生养大恩重于泰山,无限福报根生此源。病中老母需多加看护陪伴,倘若不孝则必生横祸。
天机难泄,佛旨难违,此言能悟多少,此命能逆如何,便尽皆是你的造化了。
此鱼乃是离府十五里的洪江内打来的,天色不早,你且速速去吧。”
说罢,那渔人只挥了挥手就扬长而去,眨眼功夫几个七拐八绕便消失不见。
看他身形动作,好似有师傅要追他打他讨要功法秘籍似得,看久了又似与某位给自家小师叔送灯油的家伙有些仿佛。
光蕊能中状元自有超凡见识领悟,见了此人听了此言便更觉有异,遂耗费光阴赶赴十五里外,专程把鱼送在洪江里放了生。
而后又急急赶在后日天黑前回店,待到母亲询问他这两日外出访友可曾顺利,他方才风尘仆仆对母亲道知此事实情。
张氏听了儿子讲述,笑了笑道:
“放生好事,你又何必在之前瞒我。得知我儿始终善良,我心甚喜。”
光蕊听了母亲夸奖却没高兴起来,反是低头小声嗫喏:
“此店咱们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可有好转?”
张氏道:“我身子依旧不快,此时路上炎热,倘若强行恐添疾病,做了累赘反是不美。
我儿可这里为我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盘缠在此便可,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
可听了母亲提议后,不知为何光蕊却执拗不肯同意。
他言母亲生病更需照顾,自己怎好带着妻子家僮离开。此番母前请命,本就是想要独自先行,留妻子照看服侍尽孝。
待到在那边站稳了脚跟,理顺了脉络,驯服了不臣,也等娘亲身子恢复康健,届时再派人来接一家团圆。
可张氏亦疼爱儿子,担心儿子只身上任没了照料受了委屈便就是不肯。
可也不知为何,往日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此番却无论如何也不妥协。逼得急了,甚至言说即便舍了这身官服乌纱不要,也不能行此将老母独自抛弃异乡的不孝事情。
张氏听得感动,遂点头应承下来,握着儿子的手就又是一番唠叨叮嘱直至深夜。
待到光蕊回房与妻商议商议此事,其妻也是孝顺,当即满口答应留下照顾婆婆。于是就租了间院落,又留足了盘缠,拜辞妻子与母亲,叮嘱好僮仆就要只身前去。
可也在这时,先前许诺答应的母亲张氏却忽然改了口。
她言说昨日入夜梦到了一位好似仙翁的砍柴老者,他言此张氏之病没有大碍,修养一段便会好转。反是儿子此行会有一劫,需有他妻子在旁分担、共对、照料、帮扶、方患难与共方能化险为夷。
所以临行之时,母亲张氏便耍起了无赖,死活不许光蕊独自启程。
光蕊经不住母亲唠叨恐吓,心下也有些割舍不掉新婚娇美妻子,于是便半推半就从了母亲心愿。
只又反复叮嘱家僮尽心竭力,在此服侍母亲务必周全。又留书一封写与当地官府故交,言说倘若有难便持此书信前去求援。
夫妻二人这才拜别母亲,匆匆赶赴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