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跟詹培恒回去的时候,就看见甄复国已经老老实实坐在了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两手都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看脸上的表情,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上半身瞧不出端倪,但如果从他身后走过,才能看见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尖。
甄复国是真紧张。
以前有什么官司基本都交给一位相熟的律师全权代理,这一回居然要他出庭,虽然只是个二次庭前会议,但他心里也发虚。
还好一转头看见程白回来了。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朝程白笑:“程律您可算是回来了,我先一看您不见了,又一看詹律不见了,给我吓得。”
程白走过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这时候距离证据交换的时间不远。
对面原告当事人代表和律师俞承也到了。
因为是第二次证据交换,关注的媒体们已经没有第一次多了,所以他们在法院外面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很快就进来。
那个身形颇胖的英国律师,在看见程白时没什么反应,但在看见甄复国的时候,那一双锋锐的眼眸里便多了几分刺探。
然后一转头问了俞承什么。
俞承便解释了几句,告知了甄复国的身份,只是目光却没有放在甄复国的身上,而是落在程白身上。
一眼看去,她平平静静,上惯了庭的人,脸上半点不妥都看不出,更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什么策略。
程白这个名字,给予俞承的压力太大了。
就像是某种巨大阴影的存在。
他无法不去关注她,也无法不去忌惮她,这种关注和忌惮催逼着他,让他克制自己所有的冲动,用最大的谨慎和理智来对待,不容许自己出半分差错。
双方呈交证据清单,第二次庭前会议开始。
因为第一次庭前会议已经圈定了法律适用,第二次庭前会议争议的焦点就彻底聚集在了“善意”这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点上。
还是那几点:
当事人信誉,成交价是否合理,是否尽到查明义务,是否知情。
“成交价”和“查明义务”这两点实在没有什么好撕扯的。
毕竟这幅画是藏在雕塑里,而雕塑的成交价在拍卖会这种场合比原来的价高,道理上能讲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很难去怀疑。
“查明义务”又因为交易是在拍卖行发生,但凡在拍卖行发生的交易基本都默认交易物的来源合法,当事人也不大可能尽到更多的查明义务,何况当时拍的只是雕塑。
在意大利法,这幅画是标准的“隐藏物”。
俞承如果要帮英国打赢这场官司,需要尽力证明对方属于非善意购买,而程白则要尽力提交证据,证明甄复国是善意购买。
申请延期进行第二次庭前会议是程白这一方提出的,但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原告方,英国这边也能继续提交相关的证据。
在看见程白提交出的证据那一刻,俞承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意大利那边开启调查他是知道的。
程白在密切关注那边的进展,联系意大利警方获取案情报告,他这边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
调查出来的情况让他越来越心凉。
更让他糟心的是,程白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如他此刻所见,在这第二次庭前会议上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系列的证据抛出。
庭上法官和合议庭审理人员都拿到了证据,看过之后所有人都有些惊讶起来。
有了这一份调查报告,情况好像明白了不少。
法官浏览完双方证据后,便道:“新提交上来的证据看起来清楚了很多。不过,原告方这边提交了一份案外人的履历资料,这是?”
俞承知道法官说的是哪一份,只屏了一口气,看向了甄复国:“案外人贾某,被告当事人甄先生应该很清楚是谁吧?”
双方证据都是人手一份。
甄复国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拿到了一份,在看见对方提交的证据名录时眼皮就跳了起来。但这么多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下来,就算心里再慌,面上也能装得滴水不漏。
他愣是没露出破绽来,就理直气壮地回视对方,但也不说一句话。
毕竟程白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
法庭上说话都是有书记员记录的。
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来,被对方抓住机会,指不定官司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案外人贾某,是一名律师。
而且是甄复国的律师。
以前甄复国被起诉的每一个案子几乎都是他经手的,要么是赢了,要么是在庭下和解了。
俞承第一次庭前会议的时候提交过了甄复国被起诉的记录,用以证明甄复国信誉不良。但被程白精准狙击,用诉讼的结果在证据上作出了反驳。
但现在他又顺着原来的证据深挖了一层。
这位贾律师的履历一翻,那才是真正响当当的“为人渣打官司”:客户除了甄复国之外,还有几个窃金库的大盗,边境上搞走私的黑道老大,以及几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官污吏。
“比起这位贾律师其他的当事人来,不觉得甄先生太过普通了吗?为您代理的都是小则几千块多也不过十来万的官司。”俞承是真觉得正常人看了这资料都能知道甄复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位贾律师凭什么为你代理这么久的官司,从05年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程白没说话。
甄复国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哼了一声,有些怂地开了口:“贾律师跟我是大学的同学,你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有学校学位认证的人。而且他接什么官司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能证明我是个坏人?实不相瞒,我为什么没继续找这个人帮我打官司,一是因为知道人家忙,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二也是因为知道了他都给谁打官司,心里头怵得慌。我现在请的是程律,这就是明证!”
这时候程白才淡淡地补了一句:“别说我的当事人已经跟这位贾律师没有再联系,就算他们有联系,也不能凭借这种间接的证据来说明我当事人有问题吧?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当事人人品有问题,也不能证明他当时对雕塑里藏有画作这件事知情。原告律师总不会想用a来证明b吧?”
除非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不然这种间接的“孤证”实在难以被采纳,就算被采纳可信度也得打个折扣。
俞承唯一能证明甄复国有问题的方法,是请这个贾律师出庭作证。
但既然对方是律师,且还跟甄复国认识,到开庭审理时对方的证词对谁更有利,却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俞承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现在他抓住的种种细节都能证明甄复国这个人有鬼,大大的有鬼,偏偏没有任何一条证据是实质性的、直接性的。
这导致他说什么都会被程白反驳。
毕竟程白的出庭经验太丰富了,不可能被他抓住任何破绽,每一次都会准确地击中他提交证据的缺陷,频繁让他碰壁。
原告方这一次提交上来的证据都是一些边角料,完全是把甄复国的人脉关系给拉了一圈找出了一堆的问题。
可再多也没有用。
程白这边根本就不搭理这些,在延期的这段时间里,只提交上来一份新证据,那就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
原来在接到甄复国这个案子之后不久,程白这边联系拍卖行、联系意大利那边的雕塑持有人和原作者,就惊动了意大利警方。经过多方举报,威尼斯警方终于拖拖拉拉地开展了调查,竟然真的抓了个人起来。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那个在拍卖会上与甄复国竞价的老外。
老外名叫哈尔斯。
在国际刑警那边早就挂上了名,是多起国际盗窃案的主谋,但一直隐身幕后,只充当智囊的角色,负责策划盗窃、赃物漂白和最后的销赃。
这倒霉的鬼佬十多年前就被邀请去马桥私人博物馆参观,早盯上了这副名为《摇摆》的画作,于是踩点过后就策划了一场大火,在警报乱响、监控黑屏的情况下,指挥团伙将这幅当时价值七千多万的画作盗走。
但当时风声很紧,这画不适合出手。
怕一旦露出画的踪迹,就有人要循着踪迹来将他们一干人等抓获,所以一藏就是好多年。
直到前年,这位印象派画家的画在收藏市场上的价格节节攀升,这伙人才终于意动,花了大力气将这一幅画做进了雕塑,送到了意大利威尼斯的拍卖场上。
当时这位雕塑家的雕塑顶多二百万。
他们自己送拍,自己竞拍,无非是左手转右手。只用二百万,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赃物漂白。
因为意大利的法律——
只要利用好“隐藏物”和“善意购买”这一条,就算是打官司也不怕,不留下把柄,用正常的价格拍卖,再声称自己毫不知情就是了。
如此,英国画作原主看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哈尔斯万万没想到,真到了拍卖那一天,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举牌的价格简直令他目瞪口呆。
这破雕塑一下就叫上了高价?
那一瞬间他是怀疑人生的,因想到里面还有一幅价值1.5亿的高价画作,不得不咬紧了牙关跟着举牌,继续竞价。
然后就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
竞价竞得哈尔斯整个人都要炸了。
在这个傻逼的财大气粗的中国人将价格叫上七百万,引得全场惊呼时,他终于放弃了,当即便跟周围的同伙打了手势,准备另做计议。
毕竟这雕塑是他们左手倒右手,有这种不知死活的老头高价拍走雕塑白送几百万为什么不收着?
大不了他们再把这幅画盗回来就是。
然后故技重施,换一个不那么热门的雕塑家的作品,重新策划漂白。
他们也不担心这个中国佬会发现雕塑的秘密。
毕竟他们行事非常隐秘,只有作为灵魂首脑的哈尔斯清楚全过程,知道漂白和销赃的途径。
拍卖会一结束他们就查了甄复国的行程。
这个找死的中国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足够他们行事了,而且好像的确如他们所料,只是巧合才拍下了雕塑,并不知道雕塑的秘密。他们下手的机会还有很多。
但……
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原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的甄复国,第二天就直接把雕塑送上了飞机,自己行李箱一拎就回了中国。
天知他们连监听设备都没来得及放进酒店!
捡了700万丢了1.5亿!
国际大盗团伙当时全员心理大约就三个词:whatthefuck!我顶你个肺啊!
但雕塑已经进了中国,真就是回天无力了。
他们义愤填膺之下只好放出了消息,希望先怂恿英国方面对这个傻逼中国佬展开调查,他们则好趁机行事,把画给拿回来。
可也许是人倒霉凉水也塞牙吧。
哈尔斯做完另一单生意又准备用同样的方法漂白赃物,所以回了威尼斯,但没想到立刻就被警方找上门来。
那时候威尼斯的警方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国际大盗,只是询问询问。
刚问完,就把他放走了。
哈尔斯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
可没想到才离开没一分钟,警察局里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啊。于是呼啦啦按出来一帮人,荷枪实弹对准了他——
国际大盗首脑,就这么滑稽又倒霉地落网了。
剧情简直称得上是一波三折,等回头官司打完把资料给边斜看,他估计都要惊叹一声“现实比小说还要戏剧”。
当然,这不是程白应该关注的。
她只是翻开了这密密麻麻长达几十页的证据,看向了一页纸上被自己用记号笔标出来的部分,念道:“‘我们计划周密,分工明确。把化作藏进雕塑这件事,只有我和拉克瓦知道。这个中国人的出现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这是意大利警方处提供的嫌犯口供。从事实证据上已经能断定,原告方画作被盗系嫌犯团伙所为,想利用意大利对善意购买人和隐藏物的法律法规来漂白赃物。而我的当事人只是赶巧拍下了这尊雕塑,且根据嫌犯口供可以初步判断,我当事人对雕塑里藏有画作一事一无所知。”
用更中国的话来讲,这就是无意之中“捡了个漏”。
俞承在看见这份证据的时候一张脸就黑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程白镇定地笑道:“对于这份证据的三性,原告方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从撕扯法律适用开始,程白就展露出了她强大的控场能力。
案件完全按照她规划好的步骤在走。
俞承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人牵着鼻子的驴。
意大利警方的这些资料,他手里其实也有一份。只是这份证据目前对英国这边来说很不利,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向法院提交。
但要说破绽,并不是没有。
只是这份证据所展现出来的某些端倪,让他感觉到了忐忑,更隐约感受到了败诉的可能。
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了程白半晌,然后就移向了甄复国,也没有回答程白的问题,只是看了他很久,才笑着,慢慢开口道:“对于这份证据,我方本该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情况,甚至有了口供。但这只是最初步的调查结果吧?案件现在还在查明的过程之中。这位国际大盗哈尔斯先生主观认为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泄密罢了,并不排除有他不知道的泄密可能,更不能直接证明被告当事人不知情。相反,这份证据反而透露出了更多的疑点。”
比如甄复国嫌疑极大的竞价;
比如原本三天后才离开威尼斯,为何突然回国;
甚至他原本的“御用律师”,以及这位律师背后所能连结起来的关系网,都十分值得怀疑。
这些疑点,俞承相信,法官能看出来,程白也能看出来。
但这个案件最折磨人的一点就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双方都没有!
甄复国被他目光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是被他看得烦了,还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
倒是半点看不出心慌的模样。
俞承手指轻轻地转了一下笔,不动声色地道:“既然是初步调查结果,也不知道后续会再调查出什么来,案情还会不会有变化。在这个阶段就将意大利警方的调查列为证据,未免有些失之草率。我方想向法庭建议,再次延期,等待意大利方面更进一步的调查,最好能等到结案。”
法官便看向了程白。
程白在先前说完话之后便已经将那厚厚的一沓a4纸放回了桌上,在听见俞承说想要再次延期的时候,她连手指尖都没抖一下。
面上的笑容毫无破绽。
甚至在所有人看起来,还显得有几分灿烂。
就好像是……
俞承说的,正中她下怀一般。
她向法官颔首,竟然真的翻出一份申请书来,向法庭递交,道:“原告方也这样想实在是再好不过,我方现在向法庭递交再次延期举证的申请,希望能继续推迟案件的审理,等待意大利警方和国际刑警那边的调查结果,以求准确,以服双方。”
甄复国放在膝盖下的手忽然就抖得厉害。
他看了程白一眼,不敢说话。
詹培恒心里也狠狠震了一下,感觉出了几分意外。但一转眼他便想起了程白先前说过的那句话,明白了她的意图,压下心底的波动,平静地看着对面。
这时候,俞承看似镇定,心底实已天人交战。
他提出再次延期,为的不过是试探程白的反应。
一般来讲,当事人有鬼,律师自己该很清楚。
这种情况下延期审理,程白这边必定会乱阵脚。在他的预想中,程白可能不会露出破绽,所以不会特别明显地反驳他。
但他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当庭递交申请书!
这明摆着是有备而来!
的确,意大利那边的案件调查才刚到中期,还远远没到结案的时候,要定下来需要很久,往后查必定能牵扯出更多。
可这种调查是具有不确定性的。
在前期证词看起来对甄复国十分有利的情况下,谁也不敢笃定到后面就一定能够反转,真的查出甄复国有鬼,是蓄意要掺和到这场利益巨大的拍卖之中。
有机会,但也有风险。
意大利那边查出来,在英国方面这边无非反馈成三种结果:第一,甄复国知情,且跟这个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非善意购买成立,画作返还原告;第二,甄复国完全不知情,这幅价值1.5亿的画作便将归他合法持有;第三,依旧无法确定甄复国是否知情,但画还在他手里,而原告当事人想要拿回画作必定要与对方协商和解,付出相应的代价。
三种结果,两种都对他们不利。
概率计算之下,俞承无法说服自己去冒这个险。
他签的风险代理,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付出得越少,他所得到的代理费越高。
但这里有个底线。
那就是8000万。
如果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分文未出拿回画作,他将能拿到800万的代理费;但如果当事人的付出超过8000万,他便基本等于白忙一场。
俞承不知道程白签的代理协议是什么样的,但想来这种标的金额很大、不确定性很高的案件,签的也是风险代理。
而他的当事人要画,她的当事人要钱。
不管是在当事人的诉求之间,还是他和程白的利益之间,都应该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的当事人无法冒彻底失去画作所有权的风险,而他本人则无法承受案件完全败诉的风险。
这种时候,和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俞承盯着程白很久,终于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心力交瘁,抬手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心里涌现出了万般的不甘。
证据交换基本结束。
对于双方都提出的延期举证要求,法庭也予以同意。
末了照旧询问双方是否接受调解。
俞承没说话。
程白直接道:“不接受调解。”
甄复国在旁边差点吓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双方再无更多的交流,程白平淡,俞承则沉着一张脸,签完了笔录便先后离开。
但程白才走出去没多远,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
“程律——”
听见这声音的刹那,程白那提着公文包、骨节隐隐有些发白的手指,终于悄然放松。
她挂上了几分和煦的笑意,转过头去。
俞承站住了脚,单刀直入:“欧洲警方是什么办案速度你我再清楚不过,只怕拖到猴年马月也不见结果,更何况案件复杂,意大利警方不可能因为我们这一个案子单独调查。寄希望于那边的案件调查给我们的案件带来突破性进展,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程律应该也知道时间宝贵的道理,而且这种有过案底的画作在收藏市场上只怕行情不会太好。您的当事人要钱,我的当事人要画。我希望双方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和解的可能。我当事人愿意出价3000万,您跟您的当事人不考虑一下?”
3000万!
甄复国眼睛都瞪大了,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没惊叫笑出声来。
但程白听后只是一挑眉。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俞承,一副好整以暇模样,似笑非笑:“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3000万是打发叫花子呢。”
“叫花子”甄复国一时僵硬。
程白淡淡地道:“你觉得,1个亿怎么样?”
1个亿当然是开玩笑。
画作的估价也就是1.5亿,很多时候拍卖的价格都会有一点水分,真实的价格未必能到这个数,不确定性很大。
但对俞承来说,程白只要开了口,这事儿就有戏。
剩下的无非是和解金额的多少。
在法院受理案件到做出判决的过程中,只要双方当事人有这个意向,任何时间都能向法院申请调解。
所以双方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谈。
在和解的金额上经历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拉锯,最终还是程白掐住了俞承的命门,猜死他不敢冒败诉的风险,撕下了6500万的天价!
700万买雕塑,和解金6500万!
根据她与甄复国签订的风险代理协议,她在这一案结束后,将从甄复国这里拿到940万代理费!
而甄复国作为当事人,除去拍卖雕塑的支出,除去程白的律师费,净赚4860万!
在谈和解金额的过程中,程白微信上不断收到边斜发来的消息,但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连震动都关掉,一句话也不回,完全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继续镇定自若地跟俞承说话。
金额谈定后,剩下的就简单了。
重新联系法院,在调解委员会的主持下进行调解,确认过双方的调解意向,由法院方面向双方出具调解书。
英国方面预付和解金的30%即可从法院取回交由双方认可的第三方机构鉴定保管的画作;剩下的款项在30日内付讫。
双方若想撤销调解,须30日内向法院提交申请。
在调解书生效后,这幅价值1.5亿的画作所有权,便正式从甄复国让渡到了英国原主。
甄复国在签字确认走出法院之后,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脚底下踩着棉花似的飘,震撼级别的喜悦砸到脑袋上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詹培恒却是面色复杂。
程白倒还好,除了有点饿忽然想到晚上还要约边斜之外,依旧平平淡淡,好像自己这一案捞着近千万都不算什么似的。
法院门口,已经和解的原被告双方再次碰头。
那位从英国远道而来的马桥私人博物馆代表在上车前跟程白握了握手,但显然面色不虞,只半带着冷笑地夸赞了一句:“不愧是方的合伙人,的确厉害。”
“方”的合伙人?
程白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这位铩羽的英国律师已经不再多说,直接上了车,扬长而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赢了官司呢。
留下俞承还站在原地。
一场和解下来,和解金硬生生被程白撕到了6500万,他这一场的律师费只能拿到150万,亏得不小。
但他认为案件本身就对他不利,到这程度也能接受了。
“当年在乘方面试被程律一票否决,如今对簿公堂,本还想要与程律分个胜负,一雪前耻。”俞承有些复杂,“没想到最后还是和解了,不输,但也没赢。”
不输,也没赢?
程白目光微妙地注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是吗?”
俞承只当这是随便接的一句话,没听出有什么太大的深意,只是忽然问道:“听说程律现在到了天志,正在组建团队。当年程律一票否了我,说是我的理念与乘方的理念不合。但如今方律都去了英国。不知道,程律这里是不是还缺人?”
这意思竟然是想要加入她的团队。
要知道,俞承现在可是在红圈所啊。
程白注视了他半晌,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在天志是今非昔比了,自己随便接几个上门的案子挺好的,也没什么野心,就不拖累旁人了。”
婉拒。
俞承也真说不清这结果到底算不算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但他也没露出太多失望的神情来,道了一声“原来如此”,便跟程白告了辞。
直到原告方的人都走光了,甄复国才一蹦三尺高:“卧槽!6500万!6500万!程律你太牛逼了!!!”
他干脆给程白做个雕像吧!
以后每天早晚三炷香,跟关二爷一起供起来,简直比财神爷还要痛快!
程白斜睨了他一眼,随手剥了块薄荷糖扔进嘴里,无比淡漠地提醒道:“按协议律师费7日内付讫,有什么变故是另案另算,这个你了解的吧?”
她当初是不想接这个案子,所以合同订立非常苛刻。
甄复国不得已签了。
当时还觉得有点抗拒,但这和解的结果下来差点没把牙笑掉,满意得不得了,此刻只把自己胸口拍得山响,打起了包票:“您放心,这律师费我跟您单算的,明天就把钱给您打到账上!我赖谁也不敢赖您啊!”
开车,回律所。
但才驱车离开法院不久,先前还绷着一张脸的程白就没忍住,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拍着方向盘笑出声来。
詹培恒懂她。
整个这一天的折腾完全是一场心理战,原告那边没底,但作为被告代理人,且已经跟甄复国接触了那么久,他们心里更没底啊!
只是程白敢赌敢诈!
在庭上从头到尾那态度就是一副“我们不和解,我们要等开庭”的笃定,加上意大利那边的证据和这一次甄复国勉强压住了场子的出庭,终于攻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俞承那边一直就是想以调解来解决这个事情的。
但和解金是3000万还是6500万看的就是律师的能力了。
程白是直接在这基础上翻了个倍!
这就是业内称她为“印钞机”的原因所在了。
作为全程跟下这个案子,也看明白了程白从头到尾计划的人,詹培恒也算是叹为观止了。
只是佩服之余,不免唏嘘。
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远处大街上来往的车流,心里到底不好受:“案子现阶段虽然的确对我们有利,但对方律师的心理素质也不大够,本来可以打得更好,甚至就算是对上了你也能少付出一点代价的。”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詹律你啊。”
程白咬碎了口中含着的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到这时候才放松下来,终于把先前开成静音的手机摸出来看。
“俞承也不简单,只是运气不好,刚巧碰着我。我这风格,克他。”
刚推开屏锁,打开微信,就看见了几十条消息提醒。
程白不看都知道这些消息的内容。
因为她先前在跟俞承谈判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过了,都是边斜对甄复国这个人的怀疑,以及从盗版签名书那边发现的端倪。
但她真的半点都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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