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申请适用意大利法!
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但凡对该领域内相关的国际私法领域有了解的都能看出程白的目的所在,意大利法对甄复国一方最有利,她当然要向法院提出适用意大利法。
在俞承的印象中,程白该是个要脸的人,应该就算要提也不会这么直白,连自己的意图都不掩饰一下,直接就要把法律适用往意大利拽!
他这一时真是有些错愕。
但思维迅速,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也快:“1970巴黎公约虽然只在外交途径索还文物上做出了规定,可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狭义内可能没有国际公约可适用,但可以遵循国际惯例。退一万步讲,也适用不了意大利法吧?被告当事人是中国人,我方当事人失窃的画作现在就在国内,即便不适用文物原属地的英国法,也该先考虑适用中国的《物权法》吧?”
适用《物权法》?
程白如果能让对方使用这部法那就是脑袋被驴踢了:甄复国拍得的这幅画作是实打实的盗赃物,而且一开始根本没被发现,是藏在雕像里的。真要按国内法来看,第一盗赃物就直接勒令你返还原主了,第二你拍的是700万的雕像,却从里面发现了估价1.5亿的画作,完全能用“拾得遗失物”来打你——
小时候唱过儿歌吗?
我在马路边,捡到五毛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一句话,捡到东西要还!
所以真要适用国内法,甄复国半点赢面没有。
程白的笑里多了点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儿,这一下她没对着俞承说话了,而是转头注视着法官。
说到底,她不是要跟俞承争辩。
辩赢了没说服法官,那都是没用的瞎折腾。
“我方申请适用意大利法,并非完全出于我方当事人的利益考虑。我方当事人是中国人不假,原告当事人失窃的画作目前在中国也不假,但这只能说我国的法院对此案有管辖权。
“至于法律的适用,还是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首先这是一桩所有权的纠纷,被告方状告我方当事人要求返还文物,可我方当事人是否合法取得了该画作的全看发生在意大利那场拍卖的情况。交易地在意大利,所有权的转移也发生在意大利。
“其次,民诉法中有规定,合同纠纷,合同在拍卖行订立的,当适用拍卖行所在地法。本案虽然说是所有权纠纷,但案情最关键就在这场拍卖上,可以适当按照惯例类推。”
“原告已经无法与我方在意思自治上达成一致。
“那就应当按照‘最密切联系原则’,选择适用与此案所有权争议关系联系最紧密的意大利法。”
合议庭那边不少法官听见这话都皱起了眉头。
主审法官倒是面色如常,问俞承:“原告有什么意见吗?”
俞承其实觉得自己赢面很大。
因为……
“我方的确无法在适用法律的选择上与被告方达成一致,所以也提交一份书面申请,请法庭公正裁判。唯一要补充的一点是,国内法院至今都没有适用国外法判决的先例。”
中国虽然属于大陆法系,过往案例的影响虽然不似英美法系中判例法的国家那么大,但不能说完全没有。
法官也是人。
差不多的案情,以前某位法官这么判,你偏要那么判,跟别人不一样,必然有争议,且会引发公众对公平的质疑。
所以,一般的法官不敢越雷池。
俞承这句话说完,合议庭的目光便都转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身上。
主审法官先仔细地阅读了原告方提交的申请,过了好几分钟才放下来,对双方道:“原告方说得不算错,国内法院的确至今没有适用国外法做判决的先例。”
俞承紧绷的面容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可根本都还不等他笑容完全挂上脸,法官下一句便话锋一转,竟然道:“但我国《涉外民事关系适用法》有过相关的规定,在此之前虽然没有过先例,但司法实践不当因循守旧。在有法律支撑的情况下,且案情的情况符合,按物质所在地法原则和最密切联系原则,显然更应当适用意大利法。”
适用意大利法!
一锤定音了?!
对面的程白悄悄松了一口气。
俞承却是差点被炸蒙了。
怎么可能……
国内以前只有过相关法律规定但没有先例的事情,一般来讲遇到保守的法官,都会驳回当事人适用外国法的申请,直接适用国内法,这位法官居然不走寻常路,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摆明了是要搞个大新闻出来!
他哪里知道?
受理案件的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相当重视,以前不适用外国法一是因为案情的确不适合,二则多少因为主审法官对国外法也没有那么深的了解,法官素质上难以匹配。
但这一次派的可是张友峰。
民事庭的一位前途光明的强将,一直都被同行称为“张大胆”,向来敢为人先,只要法条上有规定,他就敢尝试!
程白对上海法院这边的情况不大了解,甚至没跟张友峰打过照面,但费靖却对这个人很了解,铁面无私,刚得一逼。
俞承应该是没听过这位法官。
但从他提交法院的证据上看,她觉得俞承并不是没有做好适用外国法的准备,甚至不是没有做好适用意大利法的准备,应该只是没想到张友峰这么刚罢了。
可想而知,这案子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都将在法学界引发热议!
法律适用定下,质证阶段立刻变得刀光剑影。
适用意大利法,真的是拼刺刀。
因为《意大利民法典》有“善意占有”的相关规定,但凡不是公共博物馆失窃的东西,才不管你是不是盗赃物,一律都能占有,只要你是善意的,只要你对此毫不知情。
更骚的是,这里面还包括“隐藏物”。
像甄复国这个案子,买了座700万的雕像,里面藏幅1.5亿的画,这幅画就叫做“隐藏物”。
放中国你得给人还回去;
放意大利,那不好意思,只要你在交易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这东西非法,出于“善意”购买了,那这东西就归你了。
所以,问题的焦点立刻缩小——
甄复国拍卖举牌时是不是善意、知情与否,变得至关重要!
看的就四点:
1、甄复国相关信誉如何;
2、拍卖时的成交价是否合理;
3、甄复国交易时对涉案的画作属盗赃物是否知情;
4、是否尽到了相关的查明义务。
在确定法律适用之前,英国方面的原告几乎稳稳地站在天平胜利的那一端;但在确定法律适用之后,这天平的指针就重新朝着中间拨了回来,让双方重新回到了均势之中。
甚至——
程白那边的赢面看起来还要大一些。
她是好不容易搞定了最大的难题,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就想对身旁的詹培恒说点什么。
没想到,一转头却看见詹培恒神情复杂。
程白投去一道疑惑的目光,但詹培恒只向她摇了摇头。
质证阶段,俞承的攻击性显露无疑,程白却一反常态,面对对方提出的一条又一条异议守了个滴水不漏。
“被告方提交证据第37页开始到74页,都是被告当事人在法院的应诉情况和判决书。有关的诉讼情况我方已经提交了,被告方再提交一遍没什么必要吧?”
俞承开始觉得棘手了。
程白看上去却悠闲了不少:“原告方提交的证据是想要证明我当事人信誉不良,但我方提交的证据正好与此相对。毕竟被起诉不要紧,要紧的是法院判决我当事人无责。原告方怎么能用没有判决结果的东西来证明我当事人信誉不良呢?”
被起诉了这么多,某种程度上已经很能证明甄复国所谓的“信誉”了。
这他妈就是个骗子!
当律师的谁不知道法院的判决跟真相之间的差距,有时候被告无罪,只是原告证据不足罢了。
俞承真是恨得有些牙痒了,干脆放掉这条,进攻下一条:“那拍卖行这些与案情完全无关的拍卖纪录呢?”
程白挑眉:“这些拍卖纪录都是历年来发生在拍卖行的高价竞拍事件,提交给法院只是想让法院作为一个参考。毕竟在拍卖场这种环境里,一时头脑发烧高价竞拍的事情并不少见。我当事人虽然以高于市场三四倍的价格拍下雕像,但在这种特殊环境之下,不能说是不合理。且判断善意标准时的不合理,一般指的是低价交易。”
黑的说成白的。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每一条都堵了个死。
一通撕扯下来,俞承竟然连程白那边提交的一条证据都没能排除;相反,还被程白以程序不合规为由排除了他这边好几条!
法官最后问他们还没有证据要呈交。
程白想也不想就做了新的申请:“前两天意大利那边接到了市民举报,抓了当时与我当事人竞拍雕像的那个人,有消息说是一个国际犯罪团队。案情的具体情况对证明我当事人是否知情非常重要,但因为两国间的手续繁杂,现在还没发回相关证据。所以想请法庭酌情,延长举证期限,我方尽量在二次证据交换时将其呈交。”
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情况?
俞承背后汗毛都差点竖了起来。
合议庭上的法官们更是没想到程白扔出这么个炸雷来,问过更具体的细节后,便同意了她的申请。
临结束时,张友峰询问他们双方:“双方当事人是否接受调解?”
俞承皱着眉,笑声跟旁边的中年英国男人交流了两句,然后才看了程白一眼,对法官道:“如果被告当事人愿意返还被盗画作,我方愿意调解。”
詹培恒便点了点头。
他记得,今天来法院之前,甄复国已经跟程白说过,只要能赚,他就愿意和解,拿个2000万也不错了。
所以,他以为程白会同意。
但万万没想到,她浅淡润泽的唇瓣一分,竟是冷淡且断然:“不调解。”
庭前会议一结束,俞承整个人都差点炸了。
出法院,他就叫住了程白:“意大利那边是什么调查结果还不一定,说不定你的当事人就是盗窃嚣张团伙里的一位,未必不是狗咬狗。这一场官司如果不和解拖上一两年都是好的。大家精力有限,速战速决不好吗?我的当事人要画,你的当事人无非要钱。你居然拒绝调解?”
俞承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半点不让程白意外。
不可否认,和解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程白本人也不排斥这种方式。
只不过,这个案子她有自己的节奏和想法,而且很遗憾,控制这个节奏的人不是俞承,而是她。
俞承什么都好,就是还太“躁”,且对正式的公开审理非常抵触,对用和解的方式来解决争议过于执着。
速战速决的确不错,但有时也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程白当年面试他的时候就看出对方这种特质了,此刻不为所动,只道:“我这人上庭惯了,嘴快,下意识就说‘不调解’,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不还有第二次证据交换吗?我们到时候再谈也不晚。”
到时候再谈可能就不是一个结果了!
程白这种老狐狸又怎么可能不会坐地起价?
意大利那边的调查结果对甄复国不利还好,真要有利的话,再和解可能就是他的当事人这边大出血了!
而俞承签的也是风险代理。
当事人需要付出的越少,他的代理费越高,自然希望用最少的钱解决最多的问题。
无奈,程白不是好糊弄的。
他站了半天,愣是被程白这敷衍的说辞气得没说出话来,依稀又回到了当年被这位大par一票刷掉的噩梦时代:“程律是真的很看不起我啊,当年如此,今天也如此。”
程白听了这句,忽然就笑了起来,难得认真地注视着他道:“为什么你会觉得刷掉了你的面试就是看不起你呢?与你的想法相反,我其实很看得起你。但外人都觉得乘方是座飘在天上的理想国,而你是个切实的功利主义者,如果加入可能会对当时还脆弱的乘方造成劣性的改变。没有对错,也没有高下,只是双向选择罢了。并不是你很优秀,旁人就必须选择你。”
“可我没有加入,乘方不也注销了吗?”提起这个,实在有些讽刺,“乘方的理想主义者太多,你是,方让也是。脆弱这个事实无法避免。一场官司出了意外而已,就摧毁了整个律所。刷不刷掉我,有差吗?”
一场官司,摧毁整个律所……
虽然在事实上有些偏颇,毕竟乘方当时如日中天,注销是方让的选择,而其他的创始合伙人选择了尊重而已。
但真要这么说,好像也不算错。
程白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便想起英国那边总是下雨的气候,也不知昔日并肩作战的伙伴,现在在英国过得怎么样?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她是真的不想再往回翻,只对俞承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总而言之,当年的事情我并没有任何的偏见,而你也并未因此失去什么,相反你现在进了红圈所,也混得很好。今天能在庭上见到你,一很欣慰,二要说一声恭喜,三想告诉你,不用客气。”
不用客气……
在俞承这里,当年信心满满地去,却被程白无情刷掉,是一桩解不开的心结。
但听着这一句,竟觉得什么怨气都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程白就是有这种底气,甚至可以说有这种狂妄,竟然敢对自己的对手说什么“不用客气”!
一路堵车回律所,已经快下午一点。
程白才推开自己办公室门,就听见费靖那颇为兴奋的声音:“边神你看这个环节怎么样?跨年的现金抽奖是必须的,酒会上海能安排一些的互动的小游戏,比如这个,盲猜!两家律所的人当然也要参加,来点竞争氛围。毕竟咱们所也算是一线大所了。哎,你说要不要在规则里挖点坑,让明天诚所的人一脸懵逼?”
边斜坐他旁边,一脸郁卒。
“明天诚?”
程白先前就听说过律所要搞什么跨年活动,还要跟别的律所一起,据说是天志的传统,但半点都不知道是明天诚。
她把厚厚的公文包放下,讶异至极。
“跨年活动是要跟明天诚一起?”
“对啊。”费靖还不知道方不让曾经挥锄头想挖程白的事情,这时不仅半点警觉都没有,还特别亢奋,“去年我就看方不让那孙子不顺眼了!今年轮到我们设计规则,我搞不死他我!”
“……”
突然并不想参加什么跨年活动了。
程白差点把白眼都翻出来,一转眸就对上了旁边某位大作家堪称“幽怨”的眼神,鸡皮疙瘩顿时往外冒。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边斜抱着抱枕瘫在沙发上,那姿势简直跟早晨时候一模一样,好像根本没动过,只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地思考了一个问题,“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那种能揣进兜里的便携小精灵呢?”
“……”
“……”
“……”
费靖、甄复国、詹培恒、肖月,听见他这一句之后,集体有瀑布汗的冲动。
有点志气好不好!
不就是没能跟程白一起去法院吗?你他妈豁出去过个法考咱们分分钟帮你挂证啊!
正路不想还想变小精灵……
什么脑回路!
程白也是真的头回遇到这种脑洞奇葩的,一时无言,但看边斜这一副被黑暗气息笼罩眼见着就要长出蘑菇来的怨气,又觉得实在好笑。
她只问:“你们都吃饭了吗?”
费靖立刻道:“没呢,等你们回来。”
程白便点了点头:“那一起吧。”
说着端了保温杯喝了口水,便拿了手机准备跟众人一起下去吃个晚点的午饭。但没想到还没出办公室,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谢黎。
她还不到分手就把人电话拉黑的那个地步,顿时一挑眉,跟众人说了一声便出去接电话。
边斜起了个大早,中间又被费靖和甄复国拉着聊了一大通,几乎就没闭过眼,熬到大中午时,已经是一脸恹恹。
但打从程白回来后,他的目光就没从她脸上移开。
程白接电话的神情分明有些不一般。
他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就脑洞很大,观察力强,所以直觉很准:下意识就觉得,打给程白这电话的,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了有七八分钟,也不见程白回来。
边斜看了一眼时间,就扔了抱枕站起来往外面走。
费靖诧异:“边神你去哪儿?”
他头不回道:“找程律去。”
律所里没人,边斜一直走到律所外面,在楼层另一侧僻静的走廊尽头,才看见了程白。
不巧的是,人不止程白一个。
还有个英俊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眼底藏着的那一点伤怀和痛楚,落在女人的眼睛里可能有些不忍,但落在他这个对程白早有企图的男人眼底,那就成了心机渣男!
说是出去接个电话,可这明明是出来见了谢黎!
程白这个人渣……
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而且还是顿标准的回锅肉。
边斜两手揣兜里,站在这头走廊边上看了五秒,直接就走了过去,也没管谢黎正在跟程白说些什么,便道:“程律,大家等你过去吃饭呢。”
谢黎顿时一愣。
程白微微蹙着眉,回头看了边斜一眼,有些意外,但只道:“没事,你们先去,我这里还有点私事。”
私事?
边斜这才看了谢黎一眼。
谢黎只觉得这位平白出现在程白身边的“大作家”简直就是个搅事精,而且男人跟女人之间那点事儿有点感情经历的都清楚,拿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人对程儿有企图!
他干脆都不避讳了,想把话说完,直接对程白道:“程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所以你能不能考虑——”
程白站在谢黎面前,边斜就站在他后面。
这时候,一只手就从后面伸出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没等谢黎把话说完,就听见身后莫名有些委屈的声音:“可程律,我有点饿……”
再不吃饭就他妈想吃人了。
程白再一次转过头来,就对上了边斜那一双真诚到了极点的眼睛,一副可怜样,牵着她袖角的手指根根修长,也不放开。
她哪里看不出这货是装上了?
但想了想,还是对谢黎道:“抱歉,他们都在等我呢,时间不合适,该是改天再谈吧。”
谢黎的面色顿时不大好看。
他一阵眼刀飞向边斜。
但边斜浑然无所觉的模样,只跟着程白往回走,但脚步偏偏落后许多,等程白重新进了律所,他人还在外面。
谢黎是真没想到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玩这种争宠的把戏,觉得这人让人很无语:“程白历任男友里就没你这一款的,跟我争有意思吗?”
“争?”
行吧,人都说“争”了自己也不能说不是。
多不给面子呀。
边斜长身而立,站在与谢黎相隔几步远的地方,先前对着程白时的纯良早没了影儿,只闲闲地嘲讽:“天底下最难吃到的是回头草,想追回她来,做梦来得快点喽。”
谢黎冷笑,无比笃定:“程白是我的。”
边斜眉梢微微地一挑,走廊上光线略显昏暗,照落眸底,只斜睨谢黎一眼,便有几分戾气滋长。
一声轻嗤。
偏生笑得好看。
“没关系,你可以跟我抢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