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之后,车内的气氛就变得很安静。
边斜没再说话。
程白也专心开车。
到了香港广场后,第一个要见的是祁镇。
边斜其实不很明白:“这个人跟我关系一般,当初就是高书朋拉来的,股东会上跟高书朋一起增资。现在公司股权他跟高书朋对半劈,明摆着一伙儿的,一起搞我。从他嘴里能掏出东西吗?”
“那得聊聊看才知道。”
程白不置可否,停好车之后就到了约定好的咖啡厅。
进去之前,她对边斜说了一句话:“从协议签了开始,我就是你的代理人,你的案子由我负责。一会儿我跟祁镇谈,如果我没让你说话,你就不要说话。”
不是祈使,也不是命令。
这就是简单的一句陈述,却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边斜挑眉,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咖啡厅。
等了有十多分钟,祁镇才姗姗来迟。
西装革履。但穿的一身西装是白色的,里面打着粉红色的领带。看脸也是小帅,两手插兜里走过来,扫视一圈,找着边斜,走过来时,才把手抽了出来,跟程白握了一下。
“真是没想到,我还当是哪个大明星坐在这里呢,程小姐可比他们说的漂亮多了。”
开口就是恭维。
祁镇长着一双桃花眼,从来很招女孩儿喜欢。
程白跟他握了一下手,就冷淡地收回了。
她精致的脸庞上并未显露出半分对祁镇的兴趣,就连笑容都是冷淡的,只道:“祁先生过誉了。”
然后垂眸看表,这个人迟到了九分钟。
边斜就在一旁。
祁镇明明最早进来就看见他,但直到坐下了才跟他打招呼:“有阵子没见了,上回见面都还在一起喝酒,没想到再见面你都带了律师。虽然你好像只告高书朋,可我也有一种要对簿公堂的感觉呢。哎,何必呢?”
何必你大爷。
边斜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但先前程白已经交代过了他,所以他并没有开口反驳什么,只是在脸上挂了一抹十分标准的假笑,用眼神告诉他:你是傻逼。
程白却没管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单刀直入:“我现在是边先生的代理律师,有关你们公司这桩股权纠纷,目前只准备起诉高书朋一个人。作为增资后股权达到47%的受益者,祁先生对高书朋与此有关的一切违规操作,知情吗?”
这一番话,哪一句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两个字:目前。
程白没有威胁。
但潜台词的意思,却十分凶险。
因为现在根本还没起诉,所以她随时能在被告那一栏添上“祁镇”两个字。
这一位程小姐,看着漂亮惊艳,可真不是什么花瓶美人,而是扎手的玫瑰,带刺的荆棘。
祁镇那点花花心思顿时收了起来。
他微微眯眼,笑问:“我知情又怎样,不知情又怎样?程律想要让我跟贾蓝蓝那蛇蝎一样,出庭作证?”
边斜的眉头皱了起来。
程白看上去却很镇定。
律师行业混了这么多年,各种突发情况遇到得实在太多了,就算是更意外的情况她都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所以此刻她不惊反笑:“祁先生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您对贾蓝蓝小姐好像有很大的意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祁镇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心里却为自己一句话没诈出程白的深浅和他们的底牌而惋惜。
“当初就是贾蓝蓝跟我们提议,把他排挤出公司的。”
他说的时候,看了边斜一眼。
话里这个“他”字,指的显然就是边斜了。
“公司刚创立的时候,需要名声才能吸引投资人。有一个顶级作家是公司股东,别人可能不知道公司做什么,但一说边斜都知道是谁。加上他对内容和行业很了解,所以刚开始,是缺他不可。”
“但时间久了就变了。”
“公司实力上来,不再非他不可,加上他跟高书朋两个人在公司经营方向上的分歧很大,闹起来是必然。”
“我站高书朋的原因很简单。”
“你边斜是个真正的作家,但不是合格的商人。”
真正的作家写东西,都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去感受生活和内心的矛盾,没有感性,就无法体味很多细微的情绪。
可商人不一样。
市场需要的是理性经济人,更残酷。
如果没有分歧,不在同个公司,也许边斜是对的,高书朋也不错。
条条大路通罗马。
但问题就在于大家在同个公司,分歧一旦产生,想要达成一致,要么有人让步、放弃自己原本的意见,要么就得决定把其中某个异见者踢出局。
高书朋无疑是个合格的商人。
祁镇觉得自己的选择无可厚非。
他知道边斜跟高书朋是多年的好兄弟,但好兄弟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有朝一日插上一刀吗?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相信别人。适合做个交心的朋友,却不适合做生意。”
祁镇似乎不愿意多谈了,连店员端上来的咖啡都没有喝。
“我的确跟高书朋交易了股权,但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你们也不用想把我牵扯进去,我有律师的。民事审判虽然规定了公民出庭作证的义务,但并没有明确拒绝作证的惩罚。你们要让法院找我,我也不会出面。”
说完他就起身告辞,临走前一张名片递到了程白手里,抛了个电眼:“不过如果是程律师私人来找,我乐意之至。”
名片烫金,很符合这人稍显轻浮的性格。
程白看了一眼,在祁镇走后,把名片收了起来,难得一笑:“你们公司的股东,都还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边斜看到她把祁镇名片收起来,莫名有些介意,但祁镇递名片的时候那句话明摆着很私人,他又不好问。
只能跟了一句:“还行吧。”
见祁镇的结果,其实在意料之中。
这人看着花花公子很轻浮浪荡,但在资本市场上却是个理性又冷酷的人,墙头草属性,只会倒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平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总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关系一般,但好歹认识几年。
对这一点,边斜心里很清楚。
但他刚才跟程白说话,话里却提到了他们要去见的下一个人,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一种难言的味道。
这种感觉让他沉默下来。
在去见贾蓝蓝的路上,他竟然一句话没说,程白也没有打搅。
贾蓝蓝今年二十六,算得上年轻漂亮,家里就是做投资的,所以自己手里有两个小钱,早几年通过朋友介绍跟边斜认识,据说关系还不错。
她倒没迟到。
边斜跟程白到约好的茶餐厅时,她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见到他们,便笑容满面地起身:“好久不见了大作家,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程律吧?我是贾蓝蓝,公司的股东之一,不,应该说是公司的前股东之一。”
“贾小姐,您好。”
程白跟她握手,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已经看过了您的证言,您说,高书朋是跟你们串通好的,要把边先生排挤出局?”
“对。”
贾蓝蓝的指甲做得很精致,摆在桌上,像是深蓝的夜空一样,手指交握在一起,仔细回答了程白的问题。
“我是年初从边斜手里买了30%的股权。那时候他已经想要慢慢放掉股权,退出公司。”
“但高书朋和祁镇不知道。”
“我其实赞同高书朋。现在电视剧拉几个明星来就能拍,电视台和视频网站也买账,别人能做我们也能。但边斜不同意,他想深耕内容,觉得我们连剧本都不行,就去拍电视剧不好。但这条路见钱太慢,而我是个投资人。”
“所以他们来找我,想我们几个一起开股东会做出增资决议,以稀释掉边斜的股权。”
“我很犹豫,我毕竟先跟边斜认识。”
“高书朋就跟我说,如果我不想出面,不如签一份假的股权转让合同,先把股权转让给他,但实际上股权还是我的,增资后就还给我。因为股东会的决议需要有2/3的股权同意才能生效,没有股权没办法增资。我一觉得公司需要运转下去,二觉得反正边斜也要退出,只是早晚问题。”
“所以同意了。”
“没想到高书朋假戏真做,事后翻脸不认人,说我签的就是真协议。边斜好歹还落着2.5%的股权,我股权白给了人,是一分都拿不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程白,但桌上的手指却慢慢地绞在了一起。
边斜全程没说话。
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很久。
程白不动声色:“贾小姐家里好像是专业做投资的?”
贾蓝蓝怔了一下:“是啊,家里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出来试试水。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滑铁卢,说起来也是丢脸。”
程白点了点头,貌似不经意地道:“总归您现在也看清了他,跟他分了手。老人们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好了。”
“你说得也……”
“跟他分了手”这句说得太自然了,让人毫无防备,贾蓝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接上了她的话。然而一个“对”字还未出口,头皮便猛地一炸,一下抬头看程白。
程白微笑:“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你说得也对。”
贾蓝蓝勉强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了。
接下来程白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但都跟股权交易没什么关系,重点反而在伪造边斜签名变更工商登记和没通知边斜就开了股东大会这些细节的事情上。
结束后,双方道别。
程白还客气了几句。
边斜没作声,自己去超市买了盒烟,拆开一根就点上,站外面抽了起来。
程白走过去的时候,他只把烟向她一递:“来一根?”
程白摇摇头:“戒着呢。”
对她这一个“戒”字,边斜半点也不惊讶。早当初在她办公室桌上看到那些薄荷糖的时候,他就猜出来。
此刻程白不接,他便把烟收回来,好奇极了。
“我看上去是特别好骗吗?”
程白想了想,道:“人不容易被陌生人欺骗,但很容易被朋友欺骗。尤其是一个朋友刚开始很好,但后来变了的时候。”
这是安慰吗?
边斜是颀长的身型,腿长可比t台上走秀的男模。先前跟过冬狗熊一样在脖子上绕了三四圈的长围巾,这会儿已经扯开了,就从他两边肩膀挂下来,长长地垂到风衣下摆。
心情极度恶劣。
但这时候,他脸上反而一片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祁镇说一切计划都是贾蓝蓝提出来的,贾蓝蓝却说是高书朋先找的她。
真是一出《罗生门》。
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这几个人不管谁是谁非都是一丘之貉了。
贾蓝蓝并不可信,话里漏洞百出。
家里专业做投资的,能被高书朋骗着签合同?
而且程白一句话就诈出她跟高书朋有感情纠葛还分了手,天知道中间是怎么回事。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帮人坑他。
公司经营理念不同,只是分歧。对边斜来说,钱一直是小事,没了还能赚。但十来年好兄弟背后插刀,就让人很难受。
程白站他身边,平淡得很:“你也不用担心,恶意串通一直很难证明,而且本来我也没准备用这个案由打。原本第三个是想约高书朋谈,但他没回复,我看应该也不用了。”
“谈,为什么不谈?”
出乎她意料,边斜竟然笑了出来。
“现在就去谈。”
程白皱眉:“可我们没有预约……”
“我需要预约吗?”
一双藻褐色的眸底,终于泄露出几分戾气。
抽了大半的烟被他用力摁灭在了一旁,边斜望着程白,声线又冷又平。
就算只剩2.5%的股权,他也还是公司的股东。
他倒想看看——
哪个傻逼瞎了眼,敢把他拦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