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2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子弹打光了。
方震“哦”了一声,走过去拍拍一个船员的肩,把ak—47拿了过去。
他一握紧枪支,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
原本是块稳当到不能再稳的岩石,现在岩石崩裂,从中刺出一根锋锐的长枪。
海盗们的反击依然热闹,他们都是疯狂地把枪一搂到底,打得船内四处白烟,声势浩大,但没什么准头。
方震猫着腰,以极其标准的战术动作寻找一处掩体。
他偶尔轻描淡写地还击,每次都是三连发点射,每次必传来一声惨叫。
这简直就是小李飞刀,一经出手,例无虚发。
没走几个回合,对面的枪声就停了。
那几个海盗全都眉心中弹,躺倒在地。
方震蹲下身子,简单地翻检一下尸体,面上一丝得色也无,仿佛这点场面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着满地的尸体,心有余悸。
若不是药不然突如其来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们了。
方震没说什么,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还藏着后手。
忽然远处甬道传来一声绝望的吼叫。
“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我和药不是转头看过去。
只见在甬道尽头,郑教授用一把刀横在沈云琛咽喉,勒住她脖子,站在靠近船尾的舷梯边缘。
一名打捞08号的船员举枪对着他,却不敢开枪。
沈云琛双目紧闭,身子僵直,没有反抗的意思。
难怪刚才没看到他,原来是跑下底舱去抓人质了。
郑教授知道抓了日本考察队员,未必能钳制住我们,沈云琛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质。
果然,这一下,我们可不敢动了。
“投降吧,郑教授。
现在你和老朝奉已经是光杆司令。”
我试图喊话。
“退后!”
郑教授的刀在沈云琛的脖子上又陷入一分,“你们马上去给我准备一具救生艇和十天的食物,不然云琛就得死!”
我怜悯看着他。
我所熟悉的那个郑教授已经死了,郑家那疯狂的基因,已经完全腐蚀了他的心灵和神智。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可怜虫。
沈云琛倏然睁开眼睛,厉声喝道:“别管我!干掉他,这人已经疯了!”
“是你们疯了才对!”
郑教授愤怒地喝道,额头上的神经都在一炸一炸地跳,“你们怎么想?
那可是柴瓷啊!全世界绝无仅有的柴瓷啊!就这么给炸了,炸没了。
你们怎么能?
你们怎么敢?
这可是值得千年流传的珍宝,你们为了一己私怨,居然……”他说到后来,尾音已近乎呜咽。
到了这时候,这个瓷疯子关心的居然还是瓷器。
方震想趁他神情恍惚的时候冲过去,却被我拦住了。
那家伙手里还有刀,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沈老太太如今是五脉的顶梁柱,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我走上前一步,郑教授挥舞着刀,让我退开。
我从兜里掏出那半个茶盏:“郑老师,你看看这是什么?”
郑教授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来。
他本以为十件柴瓷都葬身海底,可没想到居然还剩下一件。
这让他简直惊喜万分,几乎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你……你从哪里找来的?”
他连声问。
“第一次先潜,我取了一件回来。
可惜如今只有半件了。”
我把茶盏托举得高一些,恰好这时暴风雨后的第一道清澈阳光洒下来,如同魔术师的手轻拂在这青瓷面上。
那一刹,一层难以言喻的光芒浮现在温润的釉面上,海底几百年的幽居蒙尘,赋予了它更内敛深沉的古意。
尽管已是残品,可那雍容素雅的气质,却被沉淀得愈加纯粹。
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颜色,竟然真的跟雨后的天色一样蔚蓝。
郑教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半件茶盏,喃喃道:“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雨过天晴云破处……快给我看看,快点,拿近点……”
我把茶盏捏在手里,慢慢递过去。
我本意是打算用柴瓷吸引郑教授的注意力,给方震制造机会。
不料郑教授一看见柴瓷,竟连人质都不要了,把沈云琛狠狠推倒在地,冲过我跟前拼命要抢这柴瓷。
我一时不慎,那柴瓷竟然被他撞得脱手,飞到半空中。
郑教授和我同时举头伸手,跟篮球发球似的,指尖同时触碰到茶盏。
那茶盏被两边用力一碰,倏然一晃,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越过栏杆,朝着海中落去。
我还未有什么反应,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不!”
这吼声简直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我怀疑声带会被直接撕裂。
吼声同时,我眼前黑影一晃,郑教授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出栏杆,整个人宛若鱼鹰,伸手抓向落水的茶盏。
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那小小茶盏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极小的水花,朝海底落去。
在这片海床复杂的深海水域,落水就等于彻底毁了,绝无找回来的可能。
随即一个更大的水花溅起,郑教授也落入水中。
我们看到他疯狂地扑腾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头朝下扎入水里,竟朝深海里游去。
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傻了,郑教授这么裸着往水下游去,不是作死吗?
这下头横亘着一条大海沟,就算真探到底也找不回来啊。
可郑教授却没有半分犹豫,义无反顾。
开始我们还能借着阳光,看到浅水里他拼命游泳的身影,可随着他越游越深,视线再也捕捉不到。
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拼命向着更深的深渊冲去。
也许是错觉,可我分明看到深渊中闪过一丝光亮,稍现即逝——那个,大概就是柴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次风华绽放吧。
方震吩咐把救生圈扔下去一个,随时准备救人。
可我们等了十分钟,海面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震还要再等,我摇摇头,把他拦住。
“郑教授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追随着柴瓷去了。”
我望着海水,心中无限感慨。
当年的郑安国为了瓷器,全家性命都不顾了;如今他的儿子,为了一件柴瓷,甘愿自沉深海。
老郑家对瓷器的痴迷,简直就疯狂到了极限,深深镌刻在基因之中。
宿命轮回的残酷,到今日终于有了终结。
可该怎么评价这些人呢?
在他们心目中,什么道德、金钱、权力、国家甚至亲情都是可以抛弃的,唯一不可抛弃的,就只有瓷器而已。
这些人专注的,是瓷器本身,外物全不在乎。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玩古物的最高境界——心外无物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抛开其他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瓷家。
沈云琛的声音忽然把我拽回到现实里去:“快,老朝奉!”
她被推倒在地上,腿似乎摔瘸了,动弹不得,只能高声叫喊。
是了!沈老太太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因为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办。
老朝奉!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我们即将要直面相对,而且不是在他安排的局面下。
方震吩咐船员一个看好沈云琛,一个去打开底舱放出日本船员,然后我们两个人三步并两步,直扑顶层的驾驶室。
我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猛,连方震都被我甩在后头。
我一脚踢开舱门,冲进去环顾四周。
我看到船长座位上空空如也,前方一个开启状态的扩音器,上头绑着一部卫星海事电话。
老朝奉居然没有亲身到此,而是靠一部电话遥控指挥?
我抓起电话,里面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没了动静。
我发疯似的在里面转了一圈,驾驶室没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
这里是海上,也不会有什么密道通往别处。
“不对,那电话一定是个幌子!他绝对没离开,快,快搜全船!”
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道。
日本船员也都被纷纷放出来,他们听说船里还藏着一个海盗,都吓坏了,连连表示必须得彻底搜查。
就连打捞08号,也被方震要求彻搜一回。
于是一群劫后余生的船员,带着愤愤之心开始了大搜查。
他们对自己的船只布局极熟,连只耗子的藏身之处都知道。
更何况青鸟丸和打捞08号不是泰坦尼克号,空间并没多大,搜起来不费什么事。
可是,就是这么怪。
这么多人来回篦了两三遍,偏偏老朝奉却消失无踪。
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确实通过海事电话远程遥控。
毕竟老朝奉年纪太大,不适合来闯风波。
二、他纵身跳海,沉于深渊。
这在物理上说得通,情理上却说不通。
老朝奉可不是郑教授那种瓷呆子,他是最现实主义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冒险做这样的选择。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无果的消息后,我灰心丧气,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没了,福公号炸了,药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们付出这么大心血和代价,老朝奉却依然逍遥法外,远远地在嘲弄着我们。
“爷爷,爸爸,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双手捂住脸,垂下头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
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满天星斗灿然,甚至连银河都清晰可见。
这些星辰庄严地缀在穹顶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归港的明灯。
打捞08号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飞快,船尾留下一道长长的泛着白色泡沫的尾迹,延伸到远处的黑暗。
“难怪古人会发明牵星之术。
在海上,没什么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标。
仰头可得,万世不易,这可真是太方便了。”
药不是站在上层甲板,手里捏着一罐啤酒,难得发了一回文艺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边,俯身靠在栏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声。
在我脚下,已经丢了三四个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并没想象中那么大。
在解决了海盗之乱后,打捞08号和青鸟丸联合对那个海域做了一次勘察。
无论是声呐还是潜水探摸,都明白无误地显示,福公号已沉入深深的海沟,那里的深度估计接近1000米,绝无二次打捞的可能。
既然目标都没了,两条船也没什么好竞争的。
日本人向我们郑重地表示了谢意,然后离开。
在离开之前,我特意询问过,他们确实得到了来自中国方面的坐标协助,不过接洽人是郑教授——我有点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以老朝奉的谨慎,肯定不会犯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错误。
打捞08号也随即返航,在这里停留已毫无意义。
那十件柴瓷,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在我们面前惊鸿一露,稍现即逝。
真是如一个奇幻的梦,看似真切,醒来时却两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梦中要残酷得多。
“药不然这小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居然是冲着太爷爷的遗骸而来。”
药不是感叹道。
现在那两具遗骸,被打捞08号和青鸟丸分别拿走,我们带了药慎行的,他们拿走了泉田国夫的。
“寻回遗骸这事,跟寻找福公号柴瓷的目标并不矛盾。
在船上我也听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甚至还表示支持。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变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
当初学校老师想不到,转学生也想不到。
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不正是药不然做事的风格吗?”
药不是不动声色地说。
“那动机是什么?
他设局赶走转学生,是因为那家伙很讨厌。
那他设局陷害老朝奉全军覆没,又是为什么?”
药不是把啤酒罐一饮而尽:“我有一个猜想,很大的猜想,里面很多细节只能靠想象,不知你能不能听懂。”
“……我尽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报告》读了一遍,发现一个疑点。
按照你转述黄克武的话,当年在庆丰楼,是许一城逼死楼胤凡,然后夺走五罐交给日本人。
可在《泉田报告》里,写的分明是他们先联系了楼胤凡,然后在后面才突兀地加入中国专家许一城协助等字样。”
“你的意思是?”
我有点糊涂,这和我们的话题离得太远了吧?
“我认为先后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极端重要。
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难想到,但它决定了整件事的性质。”
药不是又恢复成了那个刻薄、理性的讨厌鬼。
“泉田国夫先认识许一城,然后让许一城去逼楼胤凡夺五罐,这是汉奸行为。
可如果次序颠倒过来呢?
是日本人先找的楼胤凡,然后许一城插手进来呢?”
我忽然一怔,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爷爷自然不是汉奸,他在庆丰楼的一系列古怪表现,肯定另有隐情。
若按照药不是的说法,自然是假意与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这个疑点一旦厘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
药不是道,“让我来给你捋一下次序。
先是楼胤凡得到五罐,从绍兴请回旧友药慎行开罐。
药慎行当时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为了完成朋友的委托。
但他开罐后得到五组牵星坐标,与《三官文书》对照,得出沉船地点的关键信息,随后许一城也知道了——至于是不是药慎行主动告诉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后我爷爷设法从楼胤凡手里夺回罐子?”
我接着说。
“笨蛋,你又想错了。
那时候罐子已开,泉田国夫已经拿到了五组坐标,正等待着批准,好出海探宝。
许一城在庆丰楼的设局赌斗,不是为了罐子本身,而是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跟随其出海寻宝,伺机破坏——这是唯一能阻止敌人的办法。”
“可是我爷爷没过几天,就因为玉佛头的事入狱了啊……”
药不是打了个响指:“没错。
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药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说好话,你仔细想想这一路的探摸,不觉得蹊跷吗?
福公号为何距离原来的沉船地点挪动了那么远?
为何两人的尸骸紧紧钳在一起?
为何柴瓷就遗落在不远的地方?”
药不是说到这里,拍了拍栏杆,“当初福公号的沉没地点,还没那么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潜水装备,也能勉强应付。
我太爷爷一定和泉田有一场激烈的对抗,然后双双殒命……”
我仔细回想,那两具尸骸确实姿势可疑,像是要在船内置对方于死地似的,但装备都一样,明显有过合作。
药不是的解释,算是对上卯了。
“我太爷爷恐怕也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所以他提前把五个罐子重新补好,其实只来得及补好四个,把海底针——估计是你爷爷给他的——送回绍兴,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一切只是药不是的推测,但我觉得离真相已经相当近了,所有的细节都应声对上。
我越了解药慎行这个人,越觉得有趣。
他真是个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居然替东陵盗案销赃,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方面私德却非常好,无论是对尹田的承诺、对尹丹的感情还是对尹念旧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风。
而他隐居绍兴,也说明对东陵一案有着极深的愧疚之心。
说不定,正是这愧疚之心,才让药慎行答应许一城的嘱托,毅然跟随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赎罪。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爷爷在监狱里不肯辩白,甚至不对五脉作解释,甘愿以汉奸名义一死。
一旦他公开抗辩,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会知道真相,会祸及到药慎行和福公号的护宝计划。
当然,这一切都是药不是的猜测,已经不可能找当事人佐证了。
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为了保护国宝,五脉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前辈慷慨赴死,他们绝无迟疑。
这个真相令人惊讶,可更令人感佩。
我不由得挺直了身体,一股温暖的力量,从群星之间流泻而下,贯穿我的心房。
药不是还是那一副冷静的样子,但话却越说越多:“我怀疑我爷爷药来看出了一点端倪,可又不便公开说,只好深藏在心里。
他与姬天钧拼命争夺五罐,未尝不有点寻找父亲痕迹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在很早之前。
药不然就凭着药来口中的只言片语,洞悉了整个真相。
以那家伙的智商,不是难事。”
我沉默不语,回想着在不同场合看到的药不然那张笑眯眯的面孔。
他藏得可真是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药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药不然的心情。
他加入老朝奉,不为别的,是因为老朝奉是寻找药慎行最适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话题了吗?
这个动机,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怎么不矛盾?”
药不是沉声道,“太爷是为了阻止敌人夺瓷,慷慨赴义。
药不然又怎么会为了寻回遗骸,坐视敌人把柴瓷夺走?
他一直以来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接近福公号,找到太爷,查出真相。
那三次爆炸,是他对这绵延几百年纷争的强制完结。”
“这是不是太牵强了……”
“为了洗刷先祖污损的名誉,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不惜一切代价,做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你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吗?”
他一句话,把我堵了回去。
是啊,我也不是如此吗?
为了找回爷爷许一城的清白和真相,奔走各地,坚持着一些看似很蠢的事。
我的所作所为若是写成小说,也会有读者说动机太牵强吧?
不真正在事中的人,是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到的。
“药不然待你和别人不同。
在你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是同一类人。”
药不是道。
我苦笑一声,想到他在九龙城寨时的临时之言。
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的话中,隐藏着如此之深的情感。
“可他是个杀人凶手,手上至少有两条人命,这是怎么也洗不白的。”
我说。
药不是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他对无关的人和事,都极其冷漠。
别说姬云浮和那个老道,就是那十件价值连城的柴瓷,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
他只要找到遗骸,证明太爷是为了护宝而死,就足够了。
至于那十件柴瓷,说不定他的打算,干脆是让这十件柴瓷为太爷陪葬,所以才毫不留情地炸了福公号。”
若药不是这个理论成立,那药不然简直是一个比我还轴、比郑安国还执著、比柳成绦还极端的人。
我想起了药不然做的那个生死拜的手势,原来那不是对我,而是对药慎行一拜。
可他终究还是塞给了我一件柴瓷,这是歉意,是致敬,是舍不得,还是想对我说什么话?
我把视线从星空转向船尾的漆黑大海,心中忽然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窒涩,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堵塞着,让人呼吸不得,极其难受。
我们在海上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对话,以后也再没机会了。
我们最后一面,就是他扑在尸骸上痛哭流涕。
药不是的推测,终究只是推测,到底药不然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们已经永不可能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
我甚至不知道该扔什么东西到水里,去聊作祭奠。
我把上半身探出栏杆,朝身后的海面望去。
传说在海上去世的人,魂灵会一直追寻着船走,希望能够回归到陆地上来。
如果这个迷信是真的,他现在应该能看到我吧,哪怕一眼也好。
我凝视了许久,缓缓把视线收回。
海上的夜风太冷,也不安全,差不多该回舱了。
我最后瞥了一眼打捞08号的侧舷尾部,正要收回视线,可一瞬间我的瞳孔陡然缩小。
我伸出手臂,想要叫药不是指给他看,可喉咙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来……
打捞08号的船内广播忽然响起,船上的乘客本来已经都歇息了,又被纷纷惊动起来。
广播里是我的声音,我把大家叫到减压舱门口。
沈云琛、林教授、戴海燕、钟山、方震等人都赶过来。
我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药不然找到了。”
是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大惊,连方震都为之一愣。
药不然下水引爆三枚炸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过许多遍,不可能藏有别人。
这个药不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才和药不是在栏杆边上谈话,忽然看到船尾部侧舷似乎多了个东西,凑近了拿电筒一晃,发现是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挂在尾舵的旋架上,离螺旋桨特别近。
我和药不是赶紧把他拽上来,一看发现居然是药不然。
现在药不是去请船上的医生了,我先把他丢进了减压舱。”
减压舱的门已经关闭,机器嗡嗡地启动中。
大家轮流顺着一个小窗户望进去,看到药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头湿漉漉头发靠在墙壁上,脸冲内侧,额头似乎还有大块血迹,整个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医生匆匆赶到,他打开舱门进去,给药不然做了一下简单检查,用绷带把他的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出来以后,我们聚拢过去问怎么样。
船医说病人的减压病挺严重,可能出水后没能及时减压,而且长时间在海水里浸泡,已有失温症的征兆。
他头部和四肢还有多处受伤,好在没骨折。
总之先让他精心减压加休养,等六小时后减压结束再说。
我问病人能醒过来吗,船医说在船上够呛,毕竟缺少专业救治设备,不过船长已经联络了港口。
港口会派专门的高速渔政船来接应,上了岸就送医院。
“他运气太好了,贴着螺旋桨被船拖了这么远的路,居然没把脑袋打烂。”
船医念叨着,转身离开,又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众人,“这么多人在这干吗?
都散了吧,散了吧,别打扰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大家也都纷纷散去。
不过每个人都有点兴奋,这次寻宝之旅,最大的谜团就是药不然,他居然侥幸活了下来,一定可以问出不少东西。
过了三个小时,已是午夜时分。
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捞08号悬挂着海上交通灯,朝着海岸飞快地开去,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个黑影走过寂静无人的通道,来到减压舱前。
这里有一个控制阀,可以控制舱内压力。
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着增压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松手。
就在这时候,减压舱前灯光大亮,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头缠绷带的药不然一翻身,居然从减压舱里坐起来,自己推门出来。
他手一抬把绷带推上去,露出一张和药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脸——这是药不是化装的,他头缠绷带身披毛巾,加上灯光昏黄,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只要药不然一醒,一定会说出老朝奉的真实身份。
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来的,一定就是老朝奉。”
药不是冷冷说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
我也从角落里走出来,手持电筒晃了过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您。”
光束笼罩下,是沈云琛那张如罩寒霜的脸。
“您好啊,老朝奉。”
我说出了这句等待了很久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沈云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居然没有辩解或反驳。
她默不做声,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的心情并不是特别激动,仿佛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过往的一切,唰唰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自动分门别类,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云琛终于开口了。
“一直以来我就有疑问。”
我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准确地说,是从杭州那次明清家具展后,我就对您起了疑心。
不说动机,单从能力说,您最有条件去安排损毁‘三顾茅庐’青花罐的木器机关。
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脉的地位,有大把机会可以毁掉那罐子,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于是我暂时搁下疑虑,直到我听说药不是和药家因为这事起了纷争,才重新意识到——只有一场众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云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等到细柳营覆灭,五脉开始反攻,您开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这条线,顺藤摸瓜。
所以您主动暴露出负责具体安排家具机关的曾小哥,然后用一枚毒药胶囊,斩断了这条线索。”
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药不是:“这家伙虽然讨厌,但有一句话说的对,永远只信任自己找到的线索。
您太主动地把曾小哥推过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当时我虽有疑惑,但没往深里头想。
我一直以为,老朝奉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电话都通过好几次,谁能和您联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绦把真相告诉我。”
沈云琛的眼皮一抬,颇觉意外:“胡说,他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就是在临死之前啊。
他被漩涡吞没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鸟丸,口中喊的是‘妈妈’。
我了解过他的过去,他小时候罹患白化病,饱受欺凌,也不被家里喜欢。
他一直追随您,是把您当成了他的妈妈啊。
所以他才会跟药不然争宠,才会对您屡次拉拢我,显得十分不服气——从那时起,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误区。
老朝奉为什么一定得是年逾古稀,为什么一定得是男的?”
说到这里,我拱了拱手,语气钦佩:“您可真是处心积虑,每次通话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声音,您学过大鼓,这事应该不难。
您不断强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强,您的身份就越安全。
若不是柳成绦最后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
我太笨了,仔细想想,老朝奉还能是谁?
谁还能有这么高超的经营手段,短短十几年时间把全国赝品盗卖生意做得这么大?
刘老爷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后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们行动,而且后来不也被郑教授挟持吗?”
我示意这个疑问先不着急回答,对另一边的方震耳语了几句。
方震“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过不多时,拎出来一个紫檀色的行李箱。
大家都认出来,这箱子是沈云琛带上船的,里面装的是牵星板。
方震打开箱子,箱子底层有一个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电话,这电话正是我们从青鸟丸的驾驶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线也特别粗。
他还拿出一个等大的电池组,连同电话一起往暗格里一搁,“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这是西门子的海事卫星电话,还是最新型号。”
林教授惊呼,他经常出海,对这些海事设备很熟悉。
我对戴海燕道:“她跟着我们一起出海,是为了随时能跟同伙通报进度。
可是海事电话的体积比较大,加上充电设备,根本藏不住。
为了不让我们起疑心,她便故意带了一套牵星板,这样一来,她随身携带一件大行李箱,便没人会起疑心。
等到咱们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标发出,指示海盗船过来。”
说到这里,我又转向沈云琛:“您原来的打算,是捞出柴瓷交给海盗带走,然后把我们都干掉吧?
必须得承认,您的临机应变能力实在太强了。
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变,第一时间把海事电话绑在话筒前,完美地构造出一个老朝奉遥控指挥的场景,然后离开驾驶室,假意被郑教授挟持,让自己变得更加清白。
这样一来,就算老朝奉全军覆没,于沈云琛也毫发无损。”
“至于郑教授为什么愿意配合,这恐怕就是真爱了吧?”
我微微一笑。
我和药不是都亲耳听到过,沈云琛提及她和郑教授年轻时有过一段恋情。
若沈云琛是老朝奉,那郑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药不然并非主因,而是他余情未了。
以郑教授的偏执,为一生所爱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实在太正常了。
塘王庙中,他跟我谈起老朝奉时,神情亢奋。
当时我以为是找到了知己的兴奋,原来回想起来,那分明是找回了真爱的神色啊。
老朝奉实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时伪造现场,以清白之身脱离。
但也正因为如此,让她困在了一个局促的狭窄状况里。
我和药不是设下的这个局很幼稚,若换了在其他场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
但如今在船上,她别无选择,必须铤而走险,亲自去灭口,所以这个局对她来说,是死局。
沈云琛冷笑,似乎对我这一番推测不屑一顾:“小许,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潮。”
我把指头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三个。”
这一句话,可让周围的人都震住了,就连沈云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这一击打得猝不及防。
“什么叫第三个老朝奉?”
方震问。
我扫过沈云琛的脸,露出笑意:“一直以来,我都默认老朝奉是一个老头子,所以很多疑点根本对不上,解释不通。
他若跟随我爷爷许一城去经历佛头案,现在年纪都九十多快一百岁了,哪可能还有这么多精力搞风搞雨?
当我看到药慎行的尸骸时,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许是两个。
但还是有些地方对不上。
当我觉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时,才想到,为什么不可能是三个?”
方震道:“小许,说说看,那三个老朝奉到底怎么回事。”
他对这个始终是最关心的。
我竖起一个指头:“第一个老朝奉,是药慎行。
这个外号,还是泉田国夫给他起的,因为明代那条海船的主人,以鱼朝奉自称。
第二个老朝奉,则是姬天钧,他与药来争夺五罐,然后返回西安,开始了制假贩假的生意。”
“可他为什么要用老朝奉这个名头呢?”
戴海燕问。
“当时药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来一个自称老朝奉的人,肯定会对药来产生极大影响。
我猜姬天钧早就算好这一步了,说不定药来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这名字有着直接关系。”
“可姬天钧在一九四八年已经去世了。”
方震说。
我没有直接回答,转脸对沈云琛道:“木户小姐没参加这次出海,一是身份尴尬,这是实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
听到“岐山”二字,沈云琛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我刚刚去了趟驾驶室,跟木户加奈通了个电话。
她已经找到了姬云浮的妹妹姬云芳。
姬家果然和姬天钧有关系,但不是很近,平时来往很少。
据姬云芳说,听老一辈人讲,姬天钧另外有一个亲生女儿,早早送去了京城,据说就养在沈家。
因为她小小年纪天赋惊人,颇受家里期待,遂改姓为沈。
这一层秘辛,在五脉是查不到的。”
不用说,这个女儿,就是沈云琛,或者叫姬云琛。
就算我不设减压舱的局,只要那边消息一到,沈云琛的身份一样会败露。
“若不是烟烟无意中说走了嘴,让我注意到自己辈分被姬天钧搅乱的事,还真想不到呢。”
我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当初带你进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云琛嘴角猛地牵动一下,虽然她还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我知道这对她有多震动。
黄克武告诉我,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在姬天钧处住过一阵,后来嫌弃他胡作非为,又带着我父亲许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时间,随行的恐怕还有姬云琛,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说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间,跟姬云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亲的胡作非为连累了性命,因此带在身边。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隐居下去,姬云琛则交给了沈家。
“你错了。
沈家是我自愿去的。
跟着她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五脉才是能让我出人头地的金梯。”
沈云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躲闪和惶恐。
当年这个决定,几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却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一直烂在了心里。
我继续说道:“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云浮的死,也是你怕他会继续追查。
只要有人试图触碰你和姬天钧的关系,就会遭到杀身之祸。
老朝奉和我爷爷之间玉佛的事,其实全是你父亲姬天钧和我爷爷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气,半真半假,一直在误导我,把我从真相前调开。”
我不知不觉中,把“您”字换成了“你”。
这个家伙和我们许家的仇怨,实在是深不可测。
这时药不是也踏前一步,厉声喝道:“还有我爷爷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药来当初离奇自尽,可也是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
药不是回国,一是想搞清楚药不然为何叛变,二来就是想弄清楚药来的死因。
沈云琛呵呵冷笑道:“药来跟他孙子不一样,藏不住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药慎行是帮着泉田做事的汉奸,耿耿于怀,这才为我所用。
可惜他到头来,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后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后,她似乎也看开了,索性一吐为快。
原来在庆丰楼事件后,药来已经隐约觉察到药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
他不知道药慎行怀着同归于尽之心,还以为自己父亲也是个汉奸。
要知道,许一城是汉奸,导致许家没落;倘若药慎行也被曝出是汉奸,只怕药家也要重蹈覆辙。
所以他拼命搜集五罐,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没有手段开启。
直到最近几年,才隐约查到绍兴尹念旧这段隐事。
可惜行事不密,为沈云琛觉察,沈云琛这才借此要挟,逼迫他们祖孙入局。
药来不知道药不然暗藏的心思,以为他被彻底洗脑,越陷越深,只得选择自尽,只求能把药不然救出来。
接下来的事,我和药不是都亲身经历了。
药来故意留下线索,把解救药不然的嘱托,放在了远在海外的药不是身上。
祖孙二人,一个为隐瞒父亲污名而死,一个为追回太爷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药不是双目泛红,紧握着双拳,努力在控制着内心的震动。
戴海燕走过去,把手搭在他微微发抖的肩上。
我想起刘一鸣留下的那半封信。
他恐怕早有警觉,只是投鼠忌器,隐而未发。
他刻意涂抹掉的那个名字,正是沈云琛吧。
一股怨气在我胸中盘旋郁积。
这三个老家伙,药来看似潇洒实则懦弱,最后为敌人所用;刘一鸣看似胸有成竹,实则顾虑重重,姑息养奸;还有一个黄克武,看似嫉恶如仇,却懵懂无知。
老朝奉乘势而起,和他们三个人的性格弱点有着直接关系。
他们鉴了一辈子古董,反而没看穿一个人。
真是应了那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沈云琛一撩额前的头发:“你们问完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作任何辩解,不知是不屑,还是哑口无言。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着她,“为什么?
你明明可以在五脉风光地当着一派掌门,为什么却选择成为第三个老朝奉?
明明你父亲姬天钧的事,跟你已经毫无关系。”
一阵嘲弄的笑声从沈云琛口中响起:“你指望什么答案?
一个想替父亲报仇的女儿?
一段不为人知的童年阴影?
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别天真了,没有!这根本用不着什么矫情的理由。
我发现制假赚钱多,盗卖利益大,就干了,没有什么心路曲折,也没什么道德挣扎。”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有钱为什么不赚?
我告诉你,支撑古董这个行当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么爱物之心,也不是什么鉴赏之道。
像老郑那种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面对沈云琛的坦率,我顿时哑口无言。
“为了利益,难道其他一切都刻意不顾?”
我质问道。
沈云琛道:“资本为了30%的利润,就敢于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敢于践踏一切律法。
古董的利润是多少?
是千百倍!”
当她赤裸裸地说出这些话来,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在古董圈子这几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脸,包括五脉自己的挣扎和转型,知道沈云琛说的才是正理儿,过时的反而是我们。
她言辞坚定,仿佛对面的我才是失败者:“你一定觉得,终于把我抓住了,这个产业就会分崩离析对吧?
错了,我告诉你,没有我的约束,它会更加兴旺,更加混乱,更加肆无忌惮。
你们没见过,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可是我见过,刘一鸣也见过,所以他不敢揭开这层盖子。
他知道,一个无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乱世,有多么恐怖。
现在的乱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减压舱旁一片安静,大家都被沈云琛的发言震惊了。
这些话、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过,可没有人像沈云琛一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别以为你说出这种谬论,我们就会手软。
你会受到法律应该有的制裁,几百条罪名在等着你。”
我冷笑道。
沈云琛不以为然:“我并不是求饶,只是告诉你们,你们有多天真。”
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制住带走。
沈云琛并不反抗:“请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去补个妆。”
到了这时候,她还惦记着化妆?
沈云琛冲我微微一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体面这种事,都是要讲究的。”
方震道:“让她去吧。
我跟着。”
有他跟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沈云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间走去。
走出去几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小许,我对你们许家,是有愧疚之心的。
许婶把我带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终记得。
我处处不为难你,拉拢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号的事,也是希望你能为我所用,多少能弥补一下我内心的愧疚。
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念了那么一次旧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场。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那是因为邪不胜正。”
我阴沉着脸回答。
“你要这么想也挺好。”
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回头,继续朝前走去,仪态依然优雅矜持,脚下一步都不乱,宛如一位名角最后的告别演出退场。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喊,却喊不动。
明明宿命中的敌人终于被抓住,我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药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有减压舱的红灯困惑地闪烁着,这尊巨大的机器对人世间的复杂事情简直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事情终于结束了。
药不是把我拉起来,这时大副跑过来,说甲板有情况,那个老太太跑到船头站着去了。
我们大吃一惊,不是方震跟着么?
怎么会让她跑到甲板上去?
我们急忙赶过去,看到沈云琛站在船头边缘,背对海面而立。
她的头发盘成精致的云顶,身上对襟扣得一丝不苟,手腕挂着金丝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绿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连锁玉佛勾云项链,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方震站在离她数米开外的地方,嘴唇抖动,似乎十分痛苦。
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我大声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震低声道:“刘老爷子,给我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就一句话:无论老朝奉是谁,给他一个了断。”
了断不是审判,这句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
这还真是刘一鸣的口气。
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脉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脉势必又是一场大乱。
他这是怕五脉经不起折腾,所以才对方震面授机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败露,能够不去接受法律制裁,而是做一个了断。
刘一鸣人生中最后一个人情,用在了这里。
方震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按道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通融。
可刘老爷子对他恩情深重,所以当沈云琛被揭穿后,他陷入了极矛盾的痛苦。
最终,方震还是信守了对老爷子的诺言。
“这次之后,刘家的恩情,我就还清了。
许愿,对不起……”方震喃喃道,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无力和惭愧。
这块精炼的岩石表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龟裂。
我知道,放弃原则对方震来说,等于死亡。
五脉和这位军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我把视线转向船头。
此时风浪略大,船头颠簸。
沈云琛高高挺立,双手交叉垂于下方,双目平视。
船顶的探照灯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灯般耀眼。
我迎着海风走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来,沈云琛却呵呵一笑,朝后退了一步,双脚踩在了船边缘,下方是漆黑汹涌的海面。
“想不到,最终来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许你啊。
这可真是宿命。”
“宿什么命?
!”
我烦恼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离开。
“你爷爷许一城,见证了药慎行的出海;我父亲姬天钧,见证了许一城的临刑。
我看到了许和平夫妇投湖后的尸体;现在,轮到你来见证我的结局了。
这还不是宿命?”
沈云琛的眼神里带着几许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许家三代人之间的命运纠葛,竟是如此复杂。
我沉默地看着她,心有狐疑。
一个唯利益论者,难道不应该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条命,然后在审判期间设法求活么?
沈云琛应该是个极端现实的人,这种求死的姿态不像她的风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许。
这次不再有什么局了。
你做得不错,我输了。
当初刘一鸣把你召回来,我就有一种预感,你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还是输给了那个老头子。
也罢,我把欠你们许家的这条命还给你。”
“不只是我们许家,你这么多年作的恶、造的假、伤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沈云琛发出一阵嘲讽的刺耳笑声:“你们许家,总是那么天真。
报私仇是天经地义,我认!但千万别满口讲这些大道理。
你想象不到一个没有统治者却拥有巨大利益的市场会变成什么模样,也没见过人心会因此堕落到什么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怀念我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笑了。
沈云琛问我笑什么,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来,黄老爷子给我讲过我爷爷保东陵的故事。
他只身一人挡在孙殿英的军队前面,试图以一己之力阻挡大军。
人心堕落,世道再乱,还能乱过那会儿么?
可我爷爷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许家,总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为沈云琛会出言嘲弄他的失败,可她居然仰起头,露出一丝神往的神色:“我听我父亲谈起过。
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害怕一个人,非要置其于死地。
他说许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开手脚做事。
真想亲眼见见这许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说到这里,她像看着我,可又没在看着我,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后聚焦。
仿佛我爷爷正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几十年后的结局。
“你等着看吧,看看这个行当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话,沈云琛忽然脚下一动,身子歪斜斜从船边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归于平静,我怔怔地望着沈云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
一切都结束了。
始于黑暗,终于黑暗,黑暗曾经给她带来重重庇护,现在却吞噬了她。
许家的仇,药家的仇,那无数件案子,都随着老朝奉的落海而结束。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求过饶,大概从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
我无数次想过各种复仇的场景,从最简单的绳之以法到最残酷的凌虐都考虑过,可我从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刚才我揭穿她的真面目,心中并没有特别兴奋,此时听到她最后的预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体里涌现。
那不是解脱,不是如释重负,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扬的战意。
“许愿,你觉得她的预言会成真吗?”
药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
人心本就如此,未来的古董行当,一定会乱象频生,假赝横行,恐怕会比如今乱上几倍。”
我停顿了一下,展颜一笑,“所以我们的坚持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的星辰,双手高举,行了一个生死之拜。
生死一诺,九死不悔。
据说死者的魂灵,寄寓于群星之间,他们一定能听得到我的话。
海面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