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1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
什么意思呢?
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
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
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许愿,今年刚刚满三十岁,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
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
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
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
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
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
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
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
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
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
小蒋旁边站着的人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
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
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
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毛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
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
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
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枪,而是握冲锋枪的痕迹。
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
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
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
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
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
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
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
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
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
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
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
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
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
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
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
要不是小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张八局的证件,我真想问问他,哪有这么说话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八局的威慑力太大,我这样的老百姓实在没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先把门锁喽,小店怕遭贼。”
我嘟囔一句,掏出钥匙锁好门,把防盗措施都检查一遍,这才出去。
一出门,迎面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红旗ca771轿车,敢情这就是刚才店里振动的原因。
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厂正街,而在里面一条偏斜的胡同内,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
那沙沙声正是轮胎跟沙地摩擦传出来的。
我没想到方震居然把红旗车大模大样地开进胡同,停在我的店铺门口。
那时候红旗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没多少人能有机会坐上去。
真不知道他是为了替我少走两步路,还是故意给我制造压力。
这辆红旗车有点旧,但洗得一尘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头庄严的石兽。
方震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先上车。
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开门,左手挡在车门上端,防止我的脑袋磕到边框。
这绝对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个老军人,一个外事接待老手,一个八局的干员。
他的这三重身份让我惊讶不已。
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顶牛,乖乖跟着吧。
红旗车的后排特别宽敞,座椅也很软。
我坐进去以后,还能把腿伸开。
方震也上了车,他殷勤地把两边的车窗都拉上紫色绒布窗帘,然后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也不说话,熟练地打着火,方向盘一打朝着胡同外开去。
方震把两排之间的木隔板也升起来,然后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规定。”
得,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土匪把解放军侦察员带去老巢,就是这么蒙着眼睛一路牵着走的。
方震在车里坐得笔直,脊梁虚贴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
我几次想问咱们去哪,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都咽回去了,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开了有二十分钟,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一直闭目的方震“唰”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
“这里是八大处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方震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挡板和左右窗帘,示意我在车里坐好,他自己却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不过周围的路灯十分亮堂。
我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处幽深小路。
小路两侧都是茂盛的白杨树,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
在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围墙很高的大院,门口没有标牌,但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在站岗,浅绿色的大门紧闭着。
我看到方震下车以后,径直朝着卫兵走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方震抬手朝这个方向示意。
司机发动车子,一直开到门前才停住,卫兵趴在车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对方震说了句话,方震指着我点点头。
可惜车子是隔音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说在动乱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交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
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
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
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阴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
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
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
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
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迎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
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
我恭敬回答:“刚满三十。”
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
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
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
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
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
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
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
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
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
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
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
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
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
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
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给我两根线?
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
刘局疑惑地问道:“这些行么?
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
“不,不,棉线就够了。”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根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
一位专家“哎呀”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
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你疯了吗?
这可是一级文物!”
专家出言呵斥。
刘局也皱起了眉头。
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
我揪着两根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
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
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
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
专家问我:“你的根据何在?”
我耸耸肩:“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
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露白。
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刘局,我可以走了么?”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
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党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
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
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
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
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洞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
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
我点了点太阳穴,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
我微微一笑:“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
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
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
刘局击掌赞道:“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
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悬丝诊脉、隔空断金’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悬丝诊脉,隔空断金”。
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
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
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
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
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伪造高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在伪造的时候把飞熊纽这部分给做实了,没留气泡,导致的结果就是伪章的重心较之真章发生了变化,这是个初中物理常识级别的马脚。
“刚才我拿棉线吊印,就是在判断两者重心的位置。
真正的飞熊纽金印,应该是下沉上轻,易生翻复,只有假货才会正正当当不偏不倚。
有时候古董鉴定就是这样,没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
刘局听完笑道:“看着神秘,原来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准。”
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已经跟您说了一个秘密,现在轮到您给我交一个底了吧?”
刘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亏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的茶盘,茶盘上搁着五个莲瓣儿白瓷小茶碗。
我对瓷器不太熟,感觉似是德化窑的,不过估计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刘局拿起一个竹制茶夹子,把五个茶碗摆成一个十字形状,一碗在当中,其他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然后他又把西边那个茶碗翻过来扣着,抬头望着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套手法我知道,显然是个茶阵,我以前听人说在旧社会,像是漕帮、红帮之类的会党道门,会用这一套玩意儿作为联络暗号。
可我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这些东西。
我跟刘局对视了半天,无动于衷,刘局有些失望:“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看刘局你让我知道多少了。”
我绵里藏针地顶了一句。
我俩对视了半天,刘局忽然问:“你这手鉴定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半是看书学习,一半是自己做买卖时琢磨的。”
“没人教你?”
“没有。”
“你父亲许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领导,连我爹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让我沾这行,说脏,他自己也从来不碰。
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开始接触金石,跟人混久了,多少学到点东西。”
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问那本《素鼎录》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可不能惹这麻烦。
听我说完,刘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怪……这四悔斋的名字,倒真是实至名归。”
“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过你这手‘悬丝诊脉’的功夫,我以前是见识过的。”
我爹为人一向很谨慎,似乎从来没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触过。
刘局说见过悬丝诊脉,那肯定是从我爷爷辈上算的。
我爹从来不跟我讲,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得追溯到民国,更是糊涂账一本,谁知道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是少说为妙。
刘局用指头慢慢敲着桌面:“你没得家传,居然也会‘悬丝诊脉’,看来家学也不算完全荒废。
很好,我很欣慰。
若非如此,你今天也进不了我这间办公室。”
他往桌上一指:“这副茶阵,以你的观察能力,不妨试着猜上一猜。”
我皱起眉头,这可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刘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这个茶阵,咱们才好往下谈。
若是看不破,说明你我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
我让人把你送回去,该有的酬劳一分不少,你继续做你的生意。”
听了这话,我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
可刘局这是话中有话,刚才他一眼识破“悬丝诊脉”的眼力,还有一口说出我父亲名字,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没说,而且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我有预感,如果这么走了,恐怕会错过一个机缘。
我决定先沉下心思,把这个茶阵解了再说。
有个在旧社会上海滩混过的老头曾经对我说过,茶阵是洪、漕帮等秘密社团用来联络的,这些社团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茶阵没有多么深的讲究,多是用谐音、比喻之类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诀。
阵型要么对应阴阳五行,要么对应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规。
这个茶碗的摆法,显然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来排列成一个十字的形状。
五向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现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来了,西方属金,说明这一副茶阵的第一层含义,是五行缺金。
想到这里,我卡壳了。
再往下可就难想了。
缺金有很多意思,总不至于他这么大个领导,打算找我借钱吧?
刘局看我抓耳挠腮,忍不住乐了。
他往茶碗里斟了一点茶水:“我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样。
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个五行不全之势。
我也好久不使了。”
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墙壁,算是额外给了个提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心里忽然一动。
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对了,应该是跟颜色有关系。
阴阳五行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对应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时也对应着玄白赤黄青五种颜色。
金行对应的颜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称为素色。
难道……我惊疑地抬起头,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个茶阵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录》?
“您想要的,是本书?”
我故意把书名含糊了一下,带了点侥幸。
刘局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心眼儿还挺多的。
我告诉你,刚才那汉印,试的是你的师承,而这茶阵,试的是你的见识。
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
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
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
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
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成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
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买假货。”
“不错。
古董这一行变化万端,但归结到最后,就在两个字上打转:一个‘真’字,一个‘赝’字。
古董这个行当几千年来,说白了就是真伪之争,正赝之辩。”
说完刘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盘:“有人做旧,就有人掌眼。
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帮着砸浆。
这五个茶碗,分别代表五条鉴宝的源流。
这五脉传承久远,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圈的心。
只要过了他们的手,真伪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认。
所以五脉凑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
玩古董的人去鉴宝,听到这四个字,都服气。”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几年买卖,可对所谓“五脉”却闻所未闻。
刘局的话越听越悬乎。
“那么你听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么?”
“这个听过。”
我点点头。
玩古董的,多少都听过这个学会的名字。
它虽不是国家机构,但也算得上是民间专业级的鉴定机构,不过它比较低调,只偶尔会在一些重要的鉴定会或拍卖会中出现,我这层次,还接触不到。
刘局道:“这个学会,就是五脉传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层次是不知道的。
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地位。
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会告诉你。”
“我以为解放以后特权阶层早就被打破打烂了呢……”我咕哝道。
刘局却正色道:“这五脉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买倒卖,靠的是一手识真断假的本事,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
这是技术,是受国家保护的。
虽然‘文革’浩劫中五脉受的冲击不少,但气脉仍在,乘时而起,成立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
你看改革开放以后古董业这么兴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劳。
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说了一个字。
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做伪。
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给自己当裁判了么?
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刘局满意地点点头:“去伪存真,正是鉴古学会的原则所在。”
我问:“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刘局似笑非笑:“你还不明白吗?
你们许家,就是那盏扣翻的茶碗。
五脉梅花,独缺你们这一门啊。”
我脑子轰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记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点的联系。
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住的是学校大院,两室一厅,家里摆的不是盆栽就是马恩列斯毛全集,墙上挂着几条毛笔字横幅,都是我爹星期天自己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教职员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贩子扯不上关系。
他们去世以后,我整理他们的遗物,除了那本书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没有。
可是刘局的话,我又不能不信。
我对许家的印象,其实只是对我父亲这一代的印象,至于许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爷爷是谁,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
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头藏着这么一本《素鼎录》,我都未必会踏上这么一条路。
现在看来,这事可比我原来揣测的要复杂得多。
刘局刚才在茶阵里摆出五梅聚首之形,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
听刘局的口气,明眼梅花是隐在藏古界深处的民间团体,那么为何他一个政府官员会参与进来呢?
还有,刚才鉴定那枚汉印,到底是我适逢其会,还是他们早布置好的考场?
诸多思绪像灌肠一样稀里呼噜地冲进我的脑仁里,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秘书走进来说:“刘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都等您过去呢。”
刘局抬腕看看手表,对我说:“我找你过来,不是叙旧,而是有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你的协助——但今天我还有点别的急事。
我让小方先送你回去,时候到了,我会派人去找你。”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我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脑子会爆炸。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这次鉴定能有点辛苦费没有,但看人家那豪迈的气概,没好意思开口。
刘局转身离开,我被秘书带出了大楼,果然方震还在门口等着。
他看我出来了,递了根烟给我。
我说不会,他也不勉强,自己叼起来,拉开了红旗车的车门。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车窗外头,不吭声。
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刘局到底是什么单位的?”
方震回答很简单:“有关部门。”
“和什么有关的部门?”
方震摇头:“该说的,领导会亲自告诉你;领导觉得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既然人家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得闭目养神。
可是我根本静不下来心思,脑子都是那五个茶碗在兜兜转转。
接下来的三天里,风平浪静,就好像刘局从来没见过我一样。
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这家伙一定隐藏在琉璃厂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这家四悔斋的一举一动。
这三天生意和从前一样,每天来那么四五拨人,问的比买的多,中间房东还来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又赚得一个星期的时间。
尽管有这些俗务缠身,可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进来,先琢磨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听没听过五脉源流,又不敢问出口,整个人都快魔怔了。
三天下来,居然一笔买卖都没做成,真有点心疼。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家的事。
我爹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不然对从前的事不会一点都不提。
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爷爷在哪里,一提这个,我爹就生气,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没敢细问——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没法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真相。
我们家又没什么亲戚,一时间真教我无处去查访。
这一天,我一大早开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房租该怎么结。
从店外头忽然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的我认识,是那天参与鉴定汉印的专家,刘局叫他郑教授;小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衬衫,扮相流里流气的。
郑教授一看到我,立刻点了点头:“没错,是他。”
我一愣,还没说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礼貌地问道:“你是许愿?”
“您两位有什么事?”
郑教授刚要说话,就被那个小青年给拦住了:“你小子年纪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师的面子都驳了。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听着他的语气流里流气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奖。
小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玻璃柜台上,拿无名指点了点:“哥们儿我也是少年,咱们俩少年就不说老话了。
我姓药,叫药不然。
你这儿不是经营金石玉器么?
哥们儿手里有件东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
他这个举动,在古玩行当里有个说法,叫做“斗口”。
斗口这个词本来是旗人玩鸟的术语,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
后来演变到古玩行当,就成了卖主儿不是真的要卖玩意儿,而是要考较收宝之人的眼力。
这种试探是明目张胆的,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一般只有卖主儿跟收宝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会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
估计是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来自己的学生砸场子了。
药不然看我面露犹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们儿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听他的话里全是刺儿,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无名指点住那枚玉佩,挪到柜台里侧,算是接下来他这个斗口。
药不然见我应下来了,索性双手抄在胸前,站在柜台外直勾勾盯着我。
郑教授年纪有点大,就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药不然拿来的这块玉佩是童子持莲,有半个巴掌大小,我扫了一眼,直接扔回给他:“您自己收着吧。”
“哟呵,挺麻利啊。”
药不然有些愕然。
他还以为我会先拿放大镜看,再煮玉出灰,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扔回来了。
他下巴一抬,等着我继续说。
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为什么假,得说出门道儿。
我客客气气告诉他:“您这块玉,连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个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给玉器沁色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来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钱。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条鸡血沁线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边必有血疙瘩,细看边缘,像一条草绳上系着几个绳结一样,好认得很。”
药不然没想到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连声道:“好,好,果然有两下子。”
他倒也爽快,双手把玉取回来,像广东人喝茶一样,食指和中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下,算是认了。
我忽然想起来了。
斗口之前,应该定下彩头。
我急急忙忙应了场,却忘了讨彩头,有点亏。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片,扔给我。
这片原玉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田籽玉,摸起来手感温润,绵而不软。
“这玩意儿不值钱,哥们儿家里藏着一万多块儿呢,你拿去玩儿吧。”
药不然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也不客气,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
这东西卖出去,够付两个月房租了。
药不然见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把“狗打醋”扔过来:“这块也给你了,碰上冤大头,也能赚一笔。”
我却照样给他扔了回去:“自从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行,行,算你正派。
敢不敢跟哥们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还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这里耗着。”
药不然一脸的不服气:“就这针鼻儿大的小店,哥们儿两回买卖做完,能直接给盘下来。”
郑教授瞪了他一眼,药不然才悻悻闭上嘴。
郑教授看我有些着恼,连忙劝慰道:“小许啊,小药这人说话有些没遮拦。
我这里先赔个不是。”
我双手撑在柜台:“我看……不见得吧?
你们两位今日来这,恐怕是别有所图。”
他们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郑教授在后,药不然在前。
药不然挑衅的时候,郑教授一直没吭声,现在才突然站出来劝说,明显是一红一白唱双簧呢。
再说如果他们成心斗口,这赌注未免小了点。
郑教授见我看穿了,也不尴尬:“小许,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个小药……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战,也是有缘故的。”
我却不肯买帐:“郑老师,若是您来买卖或是鉴宝,我一定尽心竭力。
不过让我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赌斗,我可没有兴趣。
今天他来斗口,明天您来挑战,我这四悔斋也别做买卖,改成虹口道场算了。”
药不然在旁边冷笑道:“那哥们儿要是说‘明眼梅花’呢?”
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悚然一惊,瞪着药不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药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刘局把你们许家的事,跟我们四脉都说了,所以哥们儿跑来看个究竟,看看这失传许久的许家,到底有什么能耐。”
原来这家伙是五脉的子弟,呃……跟我出身岂不是一样?
“刘局知道这事么?”
我谨慎地问道。
“他这两天一直在跟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几位理事开会,还没有个结论呢。
这当了国家干部的人,就是喜欢开会说废话!其实有什么好讨论的,五脉从来都是在手艺上见真章儿,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
药不然不屑地挥了挥手。
郑教授道:“小许,许家已经沉寂这么多年,突然又重新现身,势必引起许多人的关注。
不说别的,就是药不然的背后,都站着不少大人物。
你若是退缩,只怕以后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鬼迷心窍去破解那个茶阵。
早知道惹出今天这个麻烦,不如当初直接说解不开,回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现在可好,捅了一个大马蜂窝。
我一向自诩谨慎,可还是没有勘破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样?”
郑教授抬腕看了看时间:“我有个主意。
今日是周日,潘家园正热闹。
咱们去那里,你和药不然每人限两千元内、半天时间,各自去淘宝,种类不限。
谁淘来的东西最赚钱,谁胜出。”
“怎么判断两件东西谁比较值钱?”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来估价。”
郑教授扶了扶眼镜,“评估这种事,是我的老本行。”
这个较量内容倒是挺有意思。
考较的不光是眼力,还有决断力和规划能力。
潘家园几百个摊位和店铺,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时间内判断出哪家藏有好东西,又得以尽量低的价格侃下来,找出价格与价值的平衡点,做出最优决策,压力着实不小。
所以一个光会鉴宝的人,赢不了;一个光会砍价的人,也赢不了——必须得博才兼备才行。
这绝不是靠运气捡漏儿,而是对一个人淘宝能力的综合判断。
郑教授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我问。
药不然回答:“赢了,我家的收藏你随便挑一件走;输了,就把那本《素鼎录》交出来给哥们儿看一眼。”
他说得直截了当,我心中不由得一震。
果然像刘局说的一样,许家一经曝光,就会有许多人盯上这本书。
这两个人上门,根本不是为了寻仇或寻衅,而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可能对五脉或者文物鉴古学会来说,《素鼎录》十分重要,象征着文化传承或者门派权柄什么的。
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本书没那么金贵,一本鉴宝实用指南而已嘛。
我相信里面记载的很多技巧,早已流传于世,有些东西,随着科技的进步也在逐渐过时,我既然没有开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样?
给个痛快话!”
药不然催促道。
我搓动手指,为难道:“我倒是想去,只是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我离开了,就得锁门……”我还没说完,郑教授先掏出钱包:“小许你也不用为难,我们押两百块钱在这儿,弥补你的损失。”
我把那两百块钱收好,这才开口道:“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东西,就请您以后不要再来烦我,如何?”
“成交。”
药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爆起两团火花。
我把店门锁好,跟着郑教授和药不然上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
有专门的司机,郑教授坐副驾驶,我和药不然坐到后排。
看来除了我们这一脉,另外四脉都混得不错,都有专车了。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了琉璃厂。
药不然坐在我旁边,伸出手说道:“重新认识一下,哥们儿是五脉之中玄字门的门人。”
“玄字门?”
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连这都不知道?”
药不然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眼神里闪过几丝得意。
对了,就是那种优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讨厌的。
我摇摇头,我对五脉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了解,只限于刘局告诉我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信息。
药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个指头,像是炫耀似的给我一一数过去:“俗话说术业有专攻。
现在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分的没那么细了,在以前,咱们五脉分别掌管的是五门术业。
青门主木器;红门主书画;黄门主青铜明器,我们玄门,主业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这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莫非许家一脉,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门?”
我们许家果然擅长的是金石玉器之术。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本《素鼎录》里,只提及这两个门类的辨伪鉴定之术,却对瓷器什么的绝口不提。
“不错。
刚才拿玉器斗口,你是以本门专业,胜我这个外门的,胜之不武,我跟你说,哥们儿不算输啊。”
我看着药不然气哼哼的表情,忽然有点想乐。
这人倒也有意思,说话听着冲,其实挺直爽,看来不是什么坏人,最多是个纨绔子弟,有点混不吝的脾气。
“您出身名门,我可没有什么长辈可以依靠。”
我把眼神瞟向郑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后有人。
药不然大怒:“呸!哥们儿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高干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录取线十来分呢!”
这人倒真容易套话,我一句没说完呢,他把高考成绩都报出来了,直肠子……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高楼大厦,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好似武侠一样的事情发生。
在这个现代化的北京城里,居然还蛰伏着五个古老的家族,怎么想都有些不真实。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潘家园前那条树林阴翳的小街,然后就开不动了。
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
这里是潘家园的外围,多是卖吃卖喝的小贩,还有进不去园子、指望能在外头碰运气的买卖人。
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下了车,推开上来兜售东北貂皮的小贩子,步行进去。
潘家园可是北京城的一块风水宝地,已经兴旺了好几年了。
从堪舆的角度来说,京城东南宜流气不宜聚气,但这里偏偏又占了一个兑卦——兑卦属泽,水聚成泽。
因此潘家园这个地方,聚水不聚气,正应合了走土之象。
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么?
还有个现实一点的原因:潘家园靠近陕西与河南驻京办事处,这两处都是古董与明器大省,来往人多聚集在这里,风聚水,财聚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片大生意。
这天是休息日,特别热闹,两侧店铺和市场上几排纵横的地摊都铺排开来,卖旧书的、卖字画的、卖明器古玩的、卖各类杂器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不少人就在这市场里来回转悠,有老有少,看他们的动作,有老炮儿,也有想捡个便宜的新手,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机嘁哩喀喳地拍的。
放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
还有许多大老远从陕西、河南等地来的农民,站在墙根屋角,穿着破军装,赤脚踏着解放鞋,举起还沾着墓土的新鲜玩意儿向过往的行人叫卖——不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是假的。
郑教授站在入门的照壁处,看看时间,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咱们就以三小时为限,到下午一点半,来此集合。
届时每人带上自己淘来的东西,他会公平地予以估价。
反正大家都是业内人士,估价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谁也骗不了谁。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分别朝着左右走去。
我没有跑,那样显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计药不然也是一样的心思。
于是我们俩都迈着方步,三步一回头,唯恐比对方走得快,失了风度。
走出去十几米,我忽然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
郑教授问。
“……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您先借我点儿?”
我身上的钱,一般很少超过五十块。
这一下两千元的赌注,我还真掏不起……郑教授笑了笑,把钱给我补齐,药不然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限时淘宝,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
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种类,这样才能做到在有限时间内有的放矢,不至于挑花了眼。
我的选择很简单,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细一点,金石。
相比起别的东西,金石捡漏儿的概率比较高,像是秦砖、汉瓦当或者北魏残碑什么的,经常混在一堆砖头里给人垫桌脚,不是行家不易分辨。
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觉得值钱。
所以藏古界有句话,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说金石不及玉器值钱,而是说在老百姓眼里,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价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后,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寻区域。
潘家园太大了,几百个摊位一个一个地逛过来,时间绝对不够。
必须决定是主走地摊还是古玩商店。
地摊上的东西鱼龙混杂,假货概率极高,但偶尔见到好东西,这中间差价就赚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东西品质有保证,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给的价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价搏到好东西。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把重点放在古玩铺子里。
药不然既然自称是玄字门的,那么他的重点肯定放在瓷器上。
瓷器与金石相比,价格不太平均,贵的极贵,贱的极贱,中间价格的相对比较少,所以两千块钱的价位对他来说很尴尬:好的买不起,破的能买一大车。
相比之下,金石价格分布均匀,什么朝代的什么价,低、中、高几档都很清楚。
郑教授的两千元预算,只要打准了档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只要你确保东西是真的就行,这点我可是有绝对的自信。
这天稍微有点热,尘土飞扬。
我买了瓶汽水,握在手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汗流浃背。
穿过几排地摊和棚铺时,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随便扫了几眼,全是假货,连一点驻足蹲下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
我甚至还亲眼目击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摊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换回一件“宣德炉”——那“宣德炉”的炉足黑中带绿,明显是造假时铅搁多了。
不过我没有出言阻止。
一是我没时间,二是因为淘宝有自己的规矩,非请莫鉴,如果不是别人请求,即使眼看赝品过手,也不能说,说了就是砸卖家的生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后能买到真正的宣德炉吧。
我略微在地摊逛了几圈,一无所获,于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铺子沿墙开着一溜蓝灰色店铺,都是一窗一门的格局,里面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货,内间是个雅座,只有大买卖的客人,才会被请进去品茗细谈。
家家户户都在上头悬块金匾,有的还挂着个幌子。
比起地摊,这里相对高端、正规一些,闲人比较少,来来往往的多是专业收藏家或买卖人。
我整整衣领,信步逛去。
那些铺子老板也都是眼贼之人,一看我的样子,再谈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同行。
同行不起哄,所以他们不像对付棒槌那么热情招呼,而是让我自己随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专围着金石转悠。
从汉俑看到魏碑,从宋砚看到明清铜具,有真有假,都细细看过一遍。
看完了也不表示什么,冲老板点个头,背着手出去了。
这叫货比三家,从这里离开,不一定是不满意,看过一圈可能还会回头。
所以古玩铺子里,绝没有国营商店服务员那种一看顾客什么都不买,立刻摔脸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来,逛到第五家的时候,总算看到一件好东西。
这家铺子叫瑞缃丰,门口一面杏黄挑子,有点乡间酒馆的意思。
我进店的时候,老板正靠着墙边打瞌睡。
我俩简短地攀谈了几句,老板就让我在屋子里随便看。
我在货架上看了一遍,没什么特别值得买的东西。
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这里的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挂着,布帘只挡住了上半截。
我略一矮身子,便从下面看到里屋的情形。
里屋的沙发边上搁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佛头,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老板,那尊佛顶,我能看看吗?”
老板听到我问话,“哦”了一声,转身钻进里屋,很快就抱着两个石佛头出来。
买卖人大多信佛,而佛头有斩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头买卖时,都讨个口彩,该叫佛顶。
事实上,佛头这东西,在从前根本就没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国人对佛像有了兴趣,这买卖才算兴旺起来。
一直到今天,佛头买卖大多也集中在与老外的交易中,国内很少有人专门玩这个。
佛头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录》里谈得最多的一个门类。
不过因为交易佛头的买卖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个大概齐。
我经过比较,挑中了其中一个。
这个佛头是释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脑袋差不多大小,风格属于典型的盛唐。
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丰唇宽颊,两条长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视。
我用手去摸佛头的脸,石质呈青色,已经有多处自然皴裂,看来已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裂口处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这佛头应该是晚唐时期的,市场价格大约两三千块钱,可这个佛头的真实价格可不止这些。
这瑞缃丰的老板把佛头随手搁在沙发旁边,看来是没意识到它其中价值。
我的机会来了。
“老板,这东西谁家哪儿收的?”
我问。
“安徽。
孙家收的。
晚唐货色,绝对真。”
古董买卖,讲究个来历。
一枚铜镜,从汉侯墓里挖出来,和从当地村民炕头捡回来,意义完全不同,价儿差得极大,非得问清楚不可。
从当地老百姓家里收的古董,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亲自从地里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
这都是老词儿,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当隐语,没人说得清楚。
建国以后,童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合并到孙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