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山陆园,陆少白的房间疏影轩内,夜枭左臂上的伤口被少白重新涂药包扎过,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毕竟那一刀下去流了很多血,尽管戴着面具,可略带苍白的嘴唇仍让此时的夜枭显得有些憔悴。刚刚和叶筝的那一场动武是他不愿再说起的话题,陆少白也很默契的没有再问。
夜枭从刚刚的情绪中缓和过来,这才注意到陆少白的脸色也不大好,二人中午分开的时候她还不是这个样子,如今的面色却是像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整个人让人看上去很是心疼。
“出什么事情了吗?”夜枭也站了起来,很自然的,用那只受伤的左臂搭上了陆少白的肩,眼神里并没有一丝的暧昧,有的只是淡淡的探究与担心,“怎么才一会儿没见,你就憔悴成了这个样子,脸色这么难看?”
夜枭此时并没有笑,声音也是难得的少了些戏谑与调侃,多了些温润与恬静。不知为何,陆少白心里觉得,此时眼前的夜枭,或许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而那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仿佛也已经是他头上面具的一部分,将内心的真实完完全全的掩盖在这种表象之下,永远不被外人探知。而那张经年覆盖的面具,只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才会不经意间张开一条裂缝,露出些许本来的样子和性情来。
陆少白摆了摆手,说了声“没什么”,她现在脑子里很乱,很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若不是刚刚看夜枭左臂手上,怕是她此时会把自己关在疏影轩里谁都不见。
放在肩膀上的手心很热,即便隔着衣服,陆少白还是能够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暖暖的,很舒服。或许是考虑到夜枭手臂上的伤,或许是别的什么,陆少白并没有将夜枭的手拂开,而是任他放在那里。
夜枭听她这么回答,心知她不愿多说,当下也不再去问,只是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权当安慰,“我回来的时候听那个叫陆全儿的说起,说你去见了陆夫人,之后去了机要阁。想来你如今这般失魂落魄,定是与这两件事有关了,你……”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陆少白看了夜枭一眼,动了动嘴唇,打断了夜枭的话。
“我没别的意思。”夜枭轻叹了一声,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我只是想说,你不要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男子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扛。一个女孩子,不要把自己弄的那么辛苦,若是心里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强撑着。你如果需要一个依靠的肩膀,或是一双倾听的耳朵,我愿随时奉上。”
夜枭说罢见陆少白虽没说什么,却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透过自己不知在看哪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喉头微动,自嘲般的笑着摇头,之后继续说道,“呵,是我唐突了。我知道,你虽叫我一声阿箫、称我一声朋友,让我与你同行、让我住在陆园,可多半也是为着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心里还是对我这个修罗殿出来的魔头防如蛇蝎吧……也罢,我也,该有这些自知之明的。”说罢,他将左手从陆少白的肩膀上缓缓的收了回来,嘴角扯出了一抹微笑,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个认真又受伤的人不是他。
“阿箫……”陆少白想说些什么,却被夜枭一根手指落在了唇上。
“你不用说些违心的话来安慰我,我是个男人,过会儿自会没事。”夜枭收回了那根手指,只是指尖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似是不经意一般微微一个钩抹,随后背过手去,如同带着眷恋一般,依依不舍的用拇指又偷偷的捻上几捻。
少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有些不好意思,偏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夜枭看了她半晌,见她实在无意再说些什么,便也不再追问,转身出了疏影轩,留陆少白一个人想事情。
陆少白的脑子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乱过。她想过无数种自己女扮男装的可能,却无论如何从没想过这一切只是因为母亲与李姨娘的内宅恩怨。就因为这二人的过往恩怨,结果便是让自己隐藏女子身份二十余载,作为一个‘男人’,顶着夭折的亲哥哥的名字活着。
陆少白关了房门,独自一人坐在疏影轩的黄梨圈椅上,就那么盯着窗外的夕阳染红了云彩。思绪回到几个时辰前,她自母亲那里取了钥匙,便独自一人进了机要阁的大门。
陆少白本想先去二楼一探究竟,再下得楼来查找韩爵的资料,可想来还不知道要在二楼耗费多长时间,倒不如先去第一层将韩爵的事情弄清楚再说。反正如今二楼的钥匙已经在自己手上,多等片刻倒也无妨。毕竟她还是陆园的园主,矿脉的事情还需要谨慎对待。查明韩爵的一些背景和资料,也还是有必要的。
机要阁的一层十分宽敞,房间也多,而且每间房间里都是一排一排的资料柜子。
韩爵如今是工部军器司的执事,在朝中位列正四品文职。他的资料放置于收录朝廷命官的资料架子上。陆少白顺着铭牌找下去,在第四排架子上找到了韩爵的资料。
‘韩爵,字显达,前工部侍中韩携之子,先帝泰裕二十二年生于恭州。幼时有神童名,承泰二年秋试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时年二十三岁。同年其父韩携因结党营私之名落罪,发配琼州,韩爵闻之上书求情不得,一怒之下,辞官罢仕,挂印下野。承泰十四年经工部尚书谢远举荐复朝为官,任从六品工部员外郎。承泰二十二年,升任工部军器司执事,官及四品。在任之际政绩斐然。’
“承泰二年吗……”陆少白暗道了一句,“原来这才是他一直坚定的站在豫阳王这边的原因。”
说起承泰二年的时候,也就是今上即位之后不长时间,正是时局动荡之时。义劼之乱的大风波还未平息,在那时候抄家灭族的虽只有顾家和义水王、劼王二府,但因结党营私而获罪流放却是屡有发生,政敌之间往往通过构陷对方为义劼乱党或是有意结党营私来进行打击,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韩携的结党营私之名未必做的准。当年判韩携结党营私之人,正是淮南王。
最开始的几行都是为众人所知的一些资料,陆少白逐行往下看去,这才看出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原来韩爵在承泰二年罢官之后,一直到承泰十四年重新被启用,这十多年间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栖身在工部尚书谢远的府上充当门客。谢家与顾氏累世交好,顾氏蒙难之时谢远一直为之奔走,后顾氏抄家灭族,谢远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未能力保,自那以后一直为此而深感惭愧与遗憾。
顾老夫人临终之前,曾托谢远之妻转告谢远,望其夫妇二人日后看在两家累世故交的份上,多多照应身为宫妃的顾贵妃。谢远重诺,故而自顾贵妃生了皇长子,也就是豫阳王严唤宇之后,他就一直在为严唤宇储备人才,而韩爵,便是谢远看重的人才之一。
承泰二年韩爵状元及第的时候,谢远便想将他招至麾下,叫他补了工部侍郎的缺,可当时圣上也对韩爵印象颇佳,一心想把他升为翰林。当时韩爵志在内阁,谢远也不可能同圣上抢人,因此韩爵便遂了上意,入了翰林院。后来出了其父韩携被流放之事,他心灰意冷辞官罢仕,本想随着父亲一起到琼州,日后好尽孝道,可最终还是被谢远留了下来,成为谢府的一名门客。
后来随着豫阳王年岁渐长,逐渐开始过问朝堂之事,谢远便将韩爵举荐给了豫阳王。豫阳王是皇长子,生母顾贵妃又是圣上宠妃,所以他对那个位置是存了幻想的。再加之今上为了防止淮南王做大,也是有意的培养豫阳王与之分庭抗礼,因而豫阳王对人才的渴求非常的迫切。
韩携因淮南王而落罪,故而韩爵对压制淮南王的豫阳王忠心耿耿。所以说能站在豫阳王一方对抗淮南王,是韩爵能做出来的事。而在韩爵复官之初,因其在工部的位置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淮南王一方势力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于他,但是当他经豫阳王举荐,成为正四品工部军器司执事之后,淮南王便再不会对韩爵的存在视而不见了,其势力也开始了对韩爵政治上的打压。所以说如果此次韩爵中毒是被人所害的话,那么淮南王一方却是最有害人动机的。
再结合到韩爵此次来的目的是为了采购铁矿而来,他怕有其他人马抢了他的先机,这才在文书下达之前便赶到乾山。如今韩爵已经过府且在乾山脚下落脚,如若是他防的人有心,便一定会知晓韩爵登门之事,从而不得不做出对策来。那么陆少白需要做的,一是等夜枭手上的取药名册,二便是静静等候,那个在韩爵之后登门拜访求得合同的人。
韩爵的资料看到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深挖了,所以暂时可以不去管他。目前陆少白一心想要得知的,便是机要阁二层的秘密了。
机要阁一共就只有两层,只是第二层的入口却是永远挂了锁的,陆少白自己也从未进去过,它一直都是陆园的一处禁地,除了陆夫人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过好在今日,也许是将心里埋藏多年的事情说了出来,让她心里舒畅不少,陆夫人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将钥匙交给了自己,同时嘱咐,进去与否全看你自己的心,可若是真的选择进去,那么无论在第二层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不知为何母亲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与不忍,她知道的是,自己终于能推开那道门,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二楼的门虽然上了锁,但是陆少白发现那锁上并没有什么灰尘,一点儿都不像是尘封了许久的样子,看来倒是时常有人过来。
陆少白捏着钥匙,轻呼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将门打开一睹究竟。她总是觉得母亲还是有事瞒着她,因为毕竟当年母亲还年轻,若是不想少玄继承陆园的话,一般人的想法应该是日后再为父亲生一个儿子,而不是直接将女儿扮作儿子,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要瞒过去。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自己比陆少玄早出生几个时辰,那么也就是说,母亲在不知道少玄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就已经决定让自己以男孩子的身份活下去,所以说,自己女扮男装和少玄的存在根本就没什么太大的联系。总之,如果只是因为内宅斗争就让自己女扮男装二十余年,少白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过牵强。
随着厚重的大门被缓缓的推开,二层的摆设样式逐渐展现在陆少白的眼前。然而,当她终于看到里面的样子,却在第一眼的时候便知道了,为什么母亲的眼中会有那样的情绪了。
机要阁的二层空间并不是很大,只是一个房间而已。它的大小相对于一层来说更像是一个阁楼。而就在二层的阁楼尽头紧贴着墙壁的地方,静静的立着一个长长的桌案,桌案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牌位,牌位的两边各立起一根白烛,此时被门风一带,那烛火被拉扯的扭曲,恣意摇曳,却还是长明不灭。牌位的正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香炉,从里面满满的香灰便可以看出,这牌位在这里供奉很长时间了,而灵牌上面写着的字,让陆少白只消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爱子陆少白之灵位。
世间最诡异的事情莫过于,自己活得好好的,却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灵位上。
陆少白此时的心情很复杂,看着灵牌上那几个字,还有旁边明灭不熄的烛火,让她无端的感觉到有些害怕。
这是母亲口中,那个死去的哥哥的灵位。陆少白心里不断的告诉自己。重复这么几次之后,她才定了定心神,迈了步子上前查看。
灵牌看着用的是上好的料材雕成的,字迹工整内敛,看得出是出自母亲亲笔。陆少白伸出手来,轻抚着那块灵牌,她本没想对这个灵牌本身有太多的关注,只是却在看到灵牌右下角标注的日期时间的时候愣住了。
那时间标注显示,此灵牌雕刻于承泰三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而陆少白之所以愣住,是因为她就是生于承泰三年,今年刚好是二十四岁。
“不对……”陆少白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下母亲对自己说的话。
若依母亲之说,哥哥早夭之后两年,才有了她陆少白,那哥哥的灵牌时间应该是在承泰元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才对,却不应该拖延到她出生的那一年才想起来篆刻灵牌。
灵牌的时间和母亲的话对不上,为什么?母亲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上说谎。是她真的记不清楚了?还是说这个时间上,有什么玄机?自己出生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少白感觉自己在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不知道最终她会查出什么,但是她知道,或许,她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陷阱的面前,掀起了遮盖住深渊的一角,事情的真相,或许是自己无法接受的……
陆少白把这个疑问先放在了心里,继续查探这个房间。她觉得,如果母亲努力遮掩的,只是哥哥的灵位,那完全说不过去。因为如果哥哥的死是一个既定的事实,那么她只需要问一问陆园的老人就可以弄清楚,所以母亲这么遮掩没有什么作用,也同时完全没有必要去遮掩这些,所以这个机要阁的第二层,一定还有母亲试图隐藏掩盖的东西。
机要阁的第二层并不大,这个房间里结构也是简单的很。除了一个贴墙而放的长桌案,以及桌案上的灵位香炉白烛,旁边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摆设。陆少白仔细检查了桌案的每一处角落,却都没有发现有什么机关或是特殊的暗道。
正当陆少白疑惑之际,忽的想到了桌案上的香炉和烛台。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检查过的话,也就剩下了桌案之上这些东西了。亡兄的灵牌刚刚陆少白已经看过,并没有任何问题,那剩下的没有仔细看过的就只有香炉和烛台了。
陆少白走到桌案前,对着亡兄的灵位说了句‘得罪’,之后便双手捧着香炉,想将它拿起来查看,却发现香炉像是固定在桌案上一般,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
陆少白心中一动,扶着香炉小心的顺势扭动,便只听到‘喀拉拉’一声,整个桌案竟向右边挪动了三尺的位置,而之前被桌案遮盖的地方,却是一个暗格。
陆少白面上一喜,忙俯下身去看那暗格中到底有何物件。不过结果却是让她空欢喜了一场,那暗格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可陆少白心知,这个暗格先前一定是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只不过现在东西又被人拿走了而已。因为因暗格是镶嵌在墙体中的,所以上面不免落灰。可这暗格里面此时存在的灰却并不均匀,看图案便能看得出,这暗格里,之前应该是装了一个一寸大小的半月形物件,看那痕迹的大小,却是与骆兄手中那半块玉环差不多,这个发现更是让陆少白心中一突,只是她现在并不敢轻易的往那方面去想,毕竟半月形的东西那么多,不一定就是她刚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答案。而且此时东西也不见了,在没看到它之前,自己不能把思路给局限住。
这个屋子只有母亲才有钥匙,所以说东西还是应该被母亲拿走了,而且看灰尘的痕迹,她拿走东西的时间应该不长。
陆少白又在其他地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线索,同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帮人藏匿物品。陆少白心中自嘲,看来,母亲这是早就有所准备,如若不然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把这尘封了这么多年的二层钥匙放心的交给自己呢?
不过此次来到这机要阁的二层毕竟不是一无所获,看来,想要把事情弄清楚,就必须要弄明白当年的旧事,不过这次,她不准备从母亲这里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