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山别苑,小石亭旁,一阵风起,修竹摇曳。时值午后近晚,日头已偏西山,阳光撒下来,给那片修竹碧绿的叶子也镶了些许金边。瑟瑟的竹叶声中,两个修长挺拔的身姿傲然而立,正以相同的姿势对峙。风吹动两人飘逸的袍角俊逸非常,吹起两人额前的碎发恣意飞扬。同样因风起而半眯的双眼透露出的却是不同的眼神,掩盖着不同的心思。
叶筝沉眉冷目看了看夜枭下盘的步法同自己的如出一辙,又看了他手上握着细竹和自己持刀姿势完全相同的起势,心中暗暗盘算,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不让自己看出他的武功路数,从而猜到他的身份,他这是要学着自己的路数出招吗?
夜枭难得的收起了那副戏谑的模样。他盯着叶筝,叶筝也在看着他。他手握着细竹,心中自知,如今在武功修为上,他还远不是叶筝的对手。所以此次他若想保住脸上的面具,也只能在暗地里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又是一阵风起,一只归巢的鸟儿飞过那片修竹的时候本想落脚休息片刻,却被一阵肃杀之气惊的飞起。
叶筝动了,他这次用了九成的功力来对付夜枭,因为他知道,夜枭此次为了保住脸上的东西,也一定会一味的纠缠抵抗。
叶筝的身法诡异步法却很扎实,那窄刃的长刀在他的手中宛若一条灵活的蛇,出招虚晃中带着玄机,刀挥动的声音如同将空气也斩断一般嗡嗡作响,轰鸣耳膜。
夜枭从没有和叶筝直接交过手,纵使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上不输于任何人,可对方毕竟是叶筝,他没有多大把握,握着细竹的手有些微汗,薄唇微抿,神情也跟着严肃了起来,眼睛紧盯着叶筝的动作。
叶筝刚一发动,夜枭也同时动了。萧萧竹叶之间,两道身影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契合同步着,若在外人看来,还会以为这两个人是在表演唯美极致的刀剑之舞,过招之间的动作是那么的整齐划一。同样的步法,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招式,同样的转身出招闪躲。不同的只是叶筝的招法行云流水、凌厉至极,而夜枭往来之间虽是同样的娴熟自然,可是每当自己手上的细竹就要碰触到叶筝的身体上的时候,他却总是稍显犹豫、动作迟疑,但是因为两人招法相同,在一处得手也就意味着自己也会在同一处失手。更何况叶筝的刀总会比夜枭快上那么半瞬,所以夜枭往往会在得手前就换招回防。
叶筝自夜枭刚一出手就已经暗暗心惊,因为夜枭的武功路数和他如出一辙,甚至连一些细节上都一模一样。
叶筝的武功师从无相刀司马卓然,也可以说叶筝是司马卓然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继承衣钵的徒弟。
司马卓然是一个孤傲且极有天赋的人,在江湖上也曾享有盛誉,单论武功几乎是与陆少白的师父紫微山人齐名的人物。只是此人三十五岁的时候练刀不小心走火入魔,错手杀了自己的已有孕在身的爱妻,从此之后司马卓然就变得性格偏执,有时候还口吐狂言、行为错乱,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在司马卓然三十五岁之前,想拜入他门下的人不知凡几,可他却一心只为追求自身武学境界,从未收过徒弟。而三十五岁之后,世人皆怕若是拜他为师,哪日他再疯癫起来说不定也会错手杀了自己,因此再拜入他门下的人却是寥寥。
司马卓然曾欠主上一个人情,主上将叶筝交给他,就是为了让他将叶筝变成一把行动着的刀。为了还这个人情,相比其他的徒弟,司马卓然对叶筝教的还算尽心。
司马是一个严苛并且古怪的师父。他传授内功心法极为耐心,包括对弟子们呼吸吐纳的要求都极为严苛,可示范刀法时他却只演示一遍,能学到多少、记住多少,又能看懂多少、领悟多少,全凭弟子的观察和悟性。因此包括叶筝在内的七个人当中,虽说是师承相同,可最后每个人学成的刀法招式却又都各有差异。
所以叶筝敢说,即便夜枭也同自己一样,在武学上是师承了司马卓然,可他也绝无可能学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招法。所以今日他看到夜枭出招,仿佛看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无疑让他震撼,所以自己的刀每当要刺到夜枭的身上的时候,夜枭的细竹也会如约而至的刺向自己相同的位置,这就迫使他不得不换招回防。而夜枭仿佛对自己的出招手法了如指掌,因为每当自己换招的时候,他也会换以同样的招数。
这是一场纯粹武功上的比斗。其实在没动手之前,夜枭就知道,自己没有丝毫的胜算。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只能同叶筝的手里走上二百招,二百招过后,若叶筝换招速度与换招频率不减,他便再难跟上了,况且他手上只有一根细竹,这与叶筝手上的利刃相差甚远。
叶筝与人交手无数,自然能够看得出夜枭目前已是在强撑。如今他二人已经你来我往相斗了一百七十余招,夜枭手中的细竹已被自己的刀砍的比原先短上不少。叶筝原本蹙紧的眉头也已经渐渐舒展,他知道,夜枭即便再有本事,也休想用相同的招数再困住自己三十招。
思及此处,为了迫使夜枭使出本门的功夫,叶筝的攻势愈加凌厉,并且多利用长刀劈刺,如此一来,夜枭手上的细竹长度已然不够,即便再使出同叶筝一样的招式,也达不到同样的效果,逐渐的败势愈显。直至又过了三十招之后,叶筝一个挥刀翻手上挑,划破了夜枭的左臂。而同样的位置,叶筝却只感觉到了被细竹带出的剑风扫过了自己的衣袖。
长刀割破衣袖,裂帛的声音异常清晰,左臂处传来一阵痛楚,让夜枭心中凭空生出一阵悲凉。时间仿佛在此恒久的定格,又仿佛那只是一个错觉一般瞬间的流逝而去。叶筝看着夜枭嘴角泛出的一抹苦笑,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错愕,虽然夜枭手上细竹的长度不够,可是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凭借细竹带出的剑气将自己的左臂同样的割伤,却为什么到最后的时候减了力道?
“为什么?”叶筝问。
“呵……”夜枭并没有回答叶筝的话,只是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实在是敷衍的很,“还要多谢你刀下留情,若不然,我的左臂不保。”
泛着冷光的长刀之上因为夜枭的血而染上一丝诡异的红,长刀带出的血珠,溅到了一旁修竹翠绿色的叶子上,显得异常醒目,不知为什么,明明并没有受伤,可叶筝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臂上同样的位置传来一瞬间的痛楚。虽然那感觉转瞬而逝,可是却异常清晰。
夜枭用手按住左臂的伤口,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了下来,而此时,叶筝的长刀已经架到了夜枭的肩膀之上,此时只要他一动,便可轻易的将夜枭脸上的面具挑下来,看到他的真面目。可是不知为什么,叶筝看着夜枭的眼神还有他受伤的手臂,忽然就想到了小笳,之后便突然觉得有些失去了再对他动刀的勇气,而心里不知为何也生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不适感。
而就在叶筝犹豫的一瞬,夜枭却忽的扬起了那受伤的手臂,冲着叶筝的方向迅速的一挥。叶筝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感觉到鼻翼间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花香,便瞬间手上一软,长刀兀的脱落,人也失去了意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只看到了叶筝无可奈何的神情,以及自己读不懂的眼神。
夜枭叹了一口气,将左臂的伤口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从内衫上撕了一条布帛将伤口绑了止血,之后将叶筝扶到了房间里躺好。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叶筝用毒,撒出去的药粉只是令人昏迷,却对身体无碍,凭叶筝的体质,只需一刻钟便可醒来。
夜枭看着叶筝,眼中满是惆怅。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叶筝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他即便晕倒也依然蹙紧的眉头,夜枭未受伤的右手攥成了拳,胸口也一阵起伏,心中默念道:“我何尝不想在你的面前揭下这张可憎的面具,又何尝不想以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你?可只要你身上的蛊毒一日不解,只要你还在那人的掌控之中,只要你一日被这杀手的身份禁锢着,我便会一直戴着这张面具,作为你厌恶的夜枭的身份活着,直到……直到我的身手能够代替你坐上第一杀手的位置,直到拥有给你自由的能力,直到我能逆了修罗殿这小小的乾坤……直到有一天,我能够如你一直保护我般保护你……”
叶筝醒来的时候,夜枭已经走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放着自己从不离身的那柄长刀。起身抽刀出鞘,先前割伤夜枭时候所沾染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的干干净净。来到院中,小亭里的陆少玄还趴在桌上沉睡,他一直都未醒,直至现在还打着轻微的鼾,亭后的那一片修竹也被收拾的不留一丝打斗过痕迹。如若不是看到了竹叶上残留的一点血迹,叶筝怕是会觉得,刚刚的那场比斗只是他醉酒之后做的一场梦。
他到底还是没有看到夜枭的面目,但是他却也知道了,这个夜枭,宁可被自己割伤,也不会害他。只是,会流露出那种悲凉眼神的人,难道真的如陆少白猜测的那般,是自己那个脆弱善良的弟弟小笳吗?
叶筝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却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不……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不一样,怎么可能回是同一个人?
可每次否定过后,却又心生怀疑,为什么当他流露出悲凉眼神的时候,那双眼睛,与小笳那么的相像?叶筝想起上次去给小笳送药时,弟弟提起夜枭时候的欲言又止,还有那句‘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的话,心中怀疑更甚。
看来,他需要在下次去见小笳的时候,把事情弄清楚。
夜枭是一个人走回陆园的,直至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叶筝挥向自己的那一刀。虽说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现在也已经不再流血,可他还是觉得那一刀很疼。他有些自嘲的想到:伤心什么?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想法,他只知道你是夜枭,是一个手段狠辣心思老辣的人……自成为夜枭开始,你就注定了孤身一人来布这个局。不能让叶筝知道你的身份,这么多年来他为了你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身上的每一道伤每一次痛,都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为了你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而你能为他做的,就是亲自斩断他的枷锁,从此放他自由……
陆全儿开门的时候,看到夜枭坏掉的衣袖沾染了血迹还楞了一下,不过看他的脸色也没敢多问。
“你家园主呢?”夜枭的声音稍显疲惫。
“回萧公子话,园主之前在夫人的静言小筑,后来一个人去了机要阁,现在还没有出来,要不公子先回客房稍等,等园主出来之后我再着人告诉他?”陆全儿说罢又瞥了瞥夜枭的左臂,喏喏的补充了一句,“萧公子怎么受伤了?我去叫人给您拿些伤药来吧。”
夜枭看了看陆全儿,摇了摇头说了句:“不必了,我自己去机要阁外等她。”说罢便直接往机要阁方向过去了。
机要阁距离夜枭现在居住的客房并不远,所以当陆少白从机要阁大门出来的时候看到夜枭,还以为他办好了事正要回房间休息,却在看到他受伤的左臂时愣住了。
“你受伤了?”陆少白的脸色不大好,问话的时候嗓子也是有些沙哑。
夜枭看着陆少白笑了笑,无所谓的说了句:“小伤,不碍事。”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现在只是有些疼而已。”
陆少白走到夜枭的身边看了看伤口包扎的情况,发现处理的并不是很好,便说了句:“这是你自己处理的吧?跟我过来,我替你上点药,重新包扎一下。”
夜枭会心一笑,“能得璇玑公子亲自照料,在下还真是荣幸之至。”
两人一同来到了陆少白的房间,少白唤了陆全拿来了自己的药箱。夜枭坐在陆少白房间的里垫了波斯绒的黄梨圈椅上,将左边的外袍褪至一半,露出受伤的左臂。陆少白另拿了个墩子坐在他的旁边,将夜枭自己包扎时缠上的布帛一圈一圈的拿下来,直至露出了里面的伤口。
陆少白看到伤口的一刻,神情如任何一个看病问诊的大夫一般,逐渐专注了起来。“这是刀伤,长刀,窄刃。”
夜枭淡笑着,并没有说话。
陆少白瞥了一眼夜枭垂落在一边的那被刀割裂的衣袖,继续随口说道:“这刀很利,刀伤乃自下而上转腕上挑而成,伤你的人用的是右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下手留了情。”陆少白用酒将夜枭的伤口清洗了一下,又给他涂上些防止伤口腐烂感染的药粉,都处理好了之后才重新取了干净的棉布将伤口重新包扎起来。
夜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享受这陆少白的包扎服务,闻听她这么说之后长叹一口气,半晌说了句:“我想,与其说是留了情,倒不如说是他收招够迅速。”说罢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或许,的确是留了情吧,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出手除非必要,向来喜欢留三分情面,余一线生机……”
陆少白系好伤口上最后一条布带,顿了一顿之后说了一句:“以后别再动他。”
“你指的是谁?”
“伤你的人,是梅笙,对吧?”
夜枭忽然想看看陆少白的眼睛,他很好奇她是如何猜到的。可是他坐的圈椅较陆少白坐的墩子要高一些,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陆少白垂下的长睫。
“为什么这么说?”
陆少白包扎完毕,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夜枭说道:“你曾和子凯动过手,我见过你的身手,所以能伤你的人功夫一定在你之上。我所认识的、惯用窄刃长刀之人,功夫在你之上、又与你有交集的,只有梅笙一个,而且……我想若是其他人与你交手,怕是不待他出手,你便直接用毒香将他放倒了,哪还能给他机会伤到你?”
夜枭听了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他心中有一事不明,所以便看着陆少白的眼睛追问了一句:“你刚刚说,让我不要再动他……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梅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其实陆少白那句话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谁多一些,既不愿叶梅笙有事,又不愿如今日一般见到夜枭受伤。自己都没有理清楚的思绪,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和夜枭纠缠这些。她见夜枭看着她的眼睛,便有些不自然的转了目光,说了句,“你对他出手,两人都得不到好处,又是何必?”
夜枭闻言笑了笑,轻叹了一声,“你怎知此次不是他对我出手?”
“梅笙可不像是这么冲动的人。”陆少白摇了摇头,忽然看到夜枭耳侧系面具的带子被割破了,于是便也明白了过来,“除非,他有他不得不动手的理由。”
夜枭瞳色一暗,随即也不知是说给少白,还是说给自己:“你放心,他早晚会知道,我永远不会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