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天地,中有高峰耸立,外围着一圈石砌的小屋,再往外圈,则是漫漫旷野,阡陌纵横,田间谷物长得正盛。但这些谷物,还有田间地头密生的灌木、乔木,却都形状奇特,恍然非一世所当有。
有些谷子植得很密,有些却很疏松,有些其色青翠,有些却黯淡发黄,有些已然挂穗,有些却才抽浆而已。那些灌木、乔木,大多形态扭曲,有若张牙舞爪的魔怪,枝叶也或茂密、或稀疏,颜色、形态各不相同,你几乎找不出象是同种类的两株出来。
一道白光瞬间从空中划过,直落山间,“嘭”的一声砸在地面上,显露出一个人形来。这是个中年男子,身上法衣多处撕裂,甚至于一袖焦黑,一袖沾满了血污。男子本身的样子也很狼狈不堪,发髻散乱,脸上多处瘀青,就好象才刚连摔了十七八个跟头似的。
这男子几乎是头朝下栽到地上的,才刚挣扎着爬起来,便又有一道人影如同闪电一般疾驰而至,到了男子面前骤然停下,然后伸手相搀:“苦师兄。”
那位苦师兄摆一摆手,挣脱了对方的搀扶:“无妨,只是些小伤而已,将养三五月便能痊愈。”
“师兄辛苦了,未知此行……”
听到对方询问,那中年男子脸上表情骤然改变,原本略显疲惫的容色顿然消逝,换之以得意和骄傲,嘴角也微微撇了起来:“还算顺利。灵崖宗虽然尚不肯归附本教,却已献出至宝希声笛,承诺再不向二派泄露本教情势了——我之所以如此狼狈,只因仓促赶回本教所至,终究受了点儿伤,若在灵崖宗停留得久了,怕被他们看轻了本教。”
说着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支不到一尺长的暗色短笛来,在来人面前轻轻一扬。
来人同样是男子,但年纪显得很轻,见到此笛不禁喜笑颜开:“恭喜师兄,为本教立此奇功!相信教主必会将第五阶的秘法传授苦师兄的。”
中年男子双眉一轩:“若真能得如此重赏,也不枉我叛门而入本教,归从正法。”随即问道:“教主何在?”对面的男子答道:“仍在山巅苦修,以期领悟最后一阶仙家秘法。”说着话,两人都不禁抬起头,朝着山顶的方向望去。
高峰之顶,云雾缭绕,气候寒冷,并且不时有旋风卷起,风势若刀,万物无不为其所催,因此山顶上没有任何植物可以生存,就连石崖都被风刀削出无数的裂口。但独有一人凭风而坐,双目紧闭,气息飘渺,似生而又若死,若死而又还生——正乃“净世教”教主随风道人是也。
随风正在苦练张禄传授给他的秘法,这套秘法总分七阶,以随风原本元婴上阶的境界,很容易就练成了前面五阶,但最后两阶的难度就比较大了。张禄曾经对他说过,若能练成六阶,便成上位化神,若能突破至第七阶,那么距离渡劫飞升也就不远了——当然啦,在清玄世界上,飞升之途已被阻隔,虽然不象地球上那样被封得几乎严丝合缝,但至渡劫期而欲飞升,都得靠撞大运,而且成功系数绝不高于1。
所以随风并不奢望飞升,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数千年来清玄世界上最年轻的渡劫期,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力压上清、洞玄两派所有化神,还能向世人展示——本教秘法得自仙人,威力无穷,也是真正的修行捷径,但求飞升,或者仅仅希望能够掌握莫大神通者,你不跟从本教,岂非明珠投暗么?
他如今也已经快一百五十岁数了,就理论上而言,生命才行其半,还有一百五十年可活——张禄承诺,修成此般秘法,可以长时间保持渡劫期的水平,不会象文遗山那样燃烧尽自己的生命,导致寿未终而身先殒。能够整整一百五十年居于整个世界修真者的最顶点,即便最后仍然无法飞升,死去化为腐土,此生亦感快慰。况且,随风还有更高迈的理想,他想要彻底改造清玄的修真界,虽然这是一条崎岖坎坷的漫长道路,但有整整一百五十年可以努力迈向目标终点,即使事败,亦无可憾——何况有仙人撑腰,彻底失败的可能性非常之低。
甚至随风都已经想好了,等到自己寿数将尽之时,就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孤身一人前往上清或者洞玄,一口气杀他十数名甚至更多化神,足以使其中一派,甚至两大派全都一蹶不振,而自己的弟子们便可利用此机会,使“净世教”彻底傲立于修真界的顶点,假以时日,必能统驭一世。相信修真者和凡人和平共处的理想,通过这般途径,必然可在三百年内顺利达成。
不过当他向张禄提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张禄却嘀咕了一句随风听不大懂的话:“从来农民起义的结果要么灭亡,要么蜕变,旧的受害者转化为新的迫害者……好吧,修真社会自然和机械社会不同,也说不定陷不进那个怪圈里去……”
想要达成自己的理想,随风所要突破的第一道难关,便是完成秘法第七阶的修炼。为此他把教内事务全都托付给几名大弟子去管理,自己枯坐山顶,连续数年不言不动地勤修苦练。弟子们知道此亦本教繁盛之关键,再说了,倘若教主真能修成第七阶仙传秘法,那等于说自己将来也有机会……如此大事,岂可打扰?自己再忙点儿,再累点儿,甚至在与两大派的周旋之间需冒更多风险,那也是值得的呀!
而且随风也并不是完全不理外事,每年正旦他都会暂歇半日,下至山腰,召见弟子和教众们,考察、检讨这整整一年的教中事务,奖勤罚懒——那位苦师兄就因此而盼望着能够在下次教主召见之日,得到更高一阶秘法的传授。
随风虽在山顶修炼,其目的却并非近接于天,而且不是纯粹的自修自身,事实上他是引外力入体,就跟嗑兴奋剂似的,则其境界提升的速度,自然要远迈研习其它法门的当世修真者了。这所谓的外力,便是指的地下龙尸戾气,他在张禄的帮助下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地脉的流向,使原本聚向斩龙台的戾气转而流至这座荒僻的无名之山——当然啦,如今“净世教”以此山为基地,就定名为“坐忘峰”,取坐忘过往素行之意。
引通过地脉而形成一股的戾气入体,比寻常吸纳天地间散逸的元气,对于修行的辅助效果还要强上数倍,当然啦,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其中自然也蕴含着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因素。不过根据张禄的看法,能量本无善恶之分,仙的能量和龙的能量也只是组合方式不同罢了,真正可能会影响到人体的,乃是戾气中蕴含的龙族的意念残片,只要把这些残片过滤出去,或者在体内形成可以完善抵御龙族意念的抗体,便可无忧。
修习张禄所生造的秘法的“净世教”修者,都已经等于被种了“牛痘”了,即便仍然可能被龙族意念影响心智的机会不能说绝无仅有,比率也不会高于0.5,这点点危险系数完全可以无视——世上还没有毫无副作用的良药咧。但是龙尸戾气同时也影响到这一方天地,这就使得周边植物的生长、动物的演化呈现相当怪异的形态,好在并不为祸。植物长得再奇怪,只要仍能产粮,以供依附“净世教”的凡人生存,那就足够啦,龙族意念还不足以让花花草草的全都化妖——而且随风及其教众反倒通过反复甄别和育种,培养出了数种产量颇高的作物,就跟后世的转基因农产品似的,这植物基因吃落肚中,怎么可能会影响到人类基因呢?至于动物因此而妖化,只要及时发现和剿杀,也不会对居住此地的修者和凡人造成太大困扰。
因为一切都已经上了正轨,附近千里内的各小宗门也大多被“净世教”打服,或者暗通款曲,或者虽仍坐壁上观,但承诺不向上清、洞玄两派通报坐忘峰周边的情况,两派不明敌方强弱,轻易不敢来攻,所以随风才敢长时间面壁苦修最后一阶秘法。前后经过了整整三年,他终于觉得身下地脉中涌出的戾气越来越多,但得以进入体内的却越来越清纯,再无渣滓,再又苦练了数月之后,终于天人交泰,心灵洞彻,自感迈上了更高的境界——
“噫,我得之矣!”
随风大叫一声,挺腰立起,只觉肉体似乎再无形质一般,而内心则充满了极大的喜悦。他正待纵身下山,前去召集弟子们,宣布自己已然破关而出,突然之间,心中似有所感——
是有仙人来了么?“界王”也即时感应到我的成就了么?
可是随即就觉得魂魄飘荡,似乎已然脱离了肉体,然后无目自视,无耳自听,纯粹心之所感中,一位相貌跟张禄迥然不同的仙人出现在面前。这名仙人的穿着打扮非常怪异,乍看上去也是广袖长袍,与此世修真者差相仿佛,但瞧着就是与众不同,细微处多有不可索解处;他的容貌很年轻,脸上几无皱纹,但浑身上下却都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沉沉暮气,仿佛已在世间存活了亿万年一般。
对比起来,张禄似是今仙,而这位则似是“古仙”。
这古仙面色凝重,双目直视随风,目光如刀,仿佛要把他五脏六腑全都剜出来似的。随风才刚一愕,就听对方沉声问道:“汝之功法,非凡间所有,究竟从何而来?”
随风当即答道:“本人自悟。”
“当面撒谎,汝对弟子们却说得自仙授!”
“此诈言耳,不如此不足以使弟子们遵从、修炼——然在仙人面前,自然不敢再说假话……”
张禄传授给随风这套秘法之初,特意关照,在凡间你爱传给谁传给谁,爱怎么宣扬就怎么宣扬,但若有仙人前来查问,切切不可泄露原委——干脆就说是你自己天纵奇才,凭空想出来的吧。因为那会儿他“地球余孽”的身份还并没有暴露,生怕索太、吕翎音等人发现了清玄世界上的异变,会起意查问。虽说后来大家伙儿把事情都说开了,张禄想在清玄做实验的事情也已通报了“屠龙战队”,但始终没想起来要向随风撤销禁令。
反正这事儿也不重要……
故此随风就很自然地面不改色心不跳,当面向仙人扯谎。
那名仙人继续凝视他少顷,口中喃喃自语道:“难道那些戾气还能惑人?”顿了一顿,突然间两眉一轩:“我却不信,说不得了,要检索一下你的记忆!”
说着话伸出一枚手指来,疾点向随风眉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