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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一大早,孟东燃来到办公室。上午他要去孙国锋那里一趟,工作计划是上周就安排好的,家电下乡工作已启动,他要一家一家抓落实,不能让这项关乎桐江经济解困的举措流于形势。同时他也担心,个别企业会在产品质量上放松要求。现在的企业,没有销路愁销路,一旦有了政策性保障,质量那根神经,立刻就松弛下来。这也是中国企业走不远的原因之一。

刚进办公室,赵乃锌电话就到了:“东燃,你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到我这来一下。”

赵乃锌语气很冲,孟东燃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

到了楼上,赵乃锌办公室门敞着,一道斜斜的光从门**出来,洒在楼道里。孟东燃听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步子下意识地慢了些,听清是刘泽江的声音后,才又继续往前走。刘泽江在,他心里似乎就踏实了些,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说来也是怪,自己紧张什么呢,就算赵乃锌问起活墓,那也轮不到他承担责任。看来,自己是被这事吓住了,不只这事,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破坏了自己的镇定,这很危险,千万不能乱掉方寸啊。这么想着,步子已迈进赵乃锌办公室。

赵乃锌停下正在跟刘泽江说的话,冲他道:“怎么回事东燃,望江小学那幢楼出了问题,你这个发改委主任不知道啊?”

望江小学?孟东燃一愣,赵乃锌怎么忽然问起望江小学来了?望江小学是三江下面一所村办小学,去年省里加大中小学建设投资,望江小学报了计划,新修一幢教学楼,不会是教学楼出事吧?

孟东燃望望赵乃锌,又望望刘泽江,两张脸怪怪的,像是对他很有意见。

“市长,这……”孟东燃一时语塞,不知道横祸从何而来。

“这什么这,泽江,你告诉他。”赵乃锌把话头交给了刘泽江。

刘泽江讪讪笑了笑:“是这样的孟主任,昨天晚上,三江教育局长和副县长找到我家,说望江小学教学楼用的水泥不合格,工程监理方已责令停工。他们的意思,是想搞清楚这批水泥的来历。”

“水泥?”

不用再说,孟东燃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定是王学兵,敢把水泥卖到学校去!孟东燃一急之下,就要给王学兵打电话,反正这事他也不想瞒着赵乃锌,他是替董月跟潘向明消灾。赵乃锌拦住他说:“我先问你,水泥是不是你让王学兵处理的?”

孟东燃垂下头,看来他们把什么都搞清楚了。

“糊涂啊东燃,这种事你怎么……”赵乃锌扭过脸去,看得出他心里也特不是味儿。孟东燃还在担心,望江小学工程进展他并不掌握,千万不要出什么大乱子啊。

“你和泽江马上赶到三江去,这事一要就地消化,二要彻底处理干净,不能留一丝后患,另外,把范围控制到最小,绝不能传播开,明白吗?”

孟东燃感激地看了赵乃锌一眼,说:“我们这就下去,到现场后再向市长汇报。”

“汇报就不必了,你们看着把它处理好。泽江,三江那边你主动点,东燃可能不太方便。”

赵乃锌的话再也清楚不过,这事不能到他这里,派他们二人过去,就地把它消灭干净。

刘泽江说了声是,拉着发呆的孟东燃出了门。

上了车,孟东燃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泽江快说,损失到底有多大?”

干工程第一怕出人命,第二怕质量,这两个问题最终都会落到钱上。孟东燃已经在想赔偿的事了。

“问题还不是太大,第一层刚起,幸亏监理方把关严,发现得早,不然……”后面的话刘泽江没说,怕说出来加重孟东燃负担。

孟东燃深吸一口气,几近愤怒地道:“这个王学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泽江暧昧地笑笑,不好接话。官场上这样的话是很难接的,孟东燃听上去是在骂王学兵,但他跟王学兵关系到底深到啥程度,刘泽江是摸不准的。就算摸准,也不敢乱发表意见,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笑。

有时候听上去对方好像是在骂人,其实是竭尽全力为那一方开脱。明批暗保,明贬暗扬,这都是官场上十分讲究的艺术。刘泽江在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虽不及孟东燃那样精明,但也不至于糊涂。

果然,不见刘泽江回应,孟东燃这边无声了。兴许也是听到教学楼只修了一层,损失在可弥补的范围内,心里不那么吃紧了。

车到达望江小学,已是下午一点,路上他们碰到了车祸,三江县委一辆车把一农用车碰了,撞死了俩农民。孟东燃没敢下车,刘泽江心虚,说要是让人认出车牌号,那就麻烦了。孟东燃沉着地说:“这路上有多少车,谁眼睛那么亮?”

望江小学很平静,一点看不出这里有啥风波。施工地点围着厚厚的屏障,挂在脚手架上的蓝色安全网遮挡住了一切。孟东燃跟刘泽江下车,让司机把车开走,停在学校太显眼了。

过了一会,从校门走出两个人来,一看正是昨晚到过刘泽江家的三江王副县长和教育局楚局长。

孟东燃主动伸出手,跟王副县和楚局握了,两人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孟东燃心里又轻松了一层,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市发改委主任,对面前二位来说,是上级,是领导。他再次正了正脸,装作很平静地问:“事故不大吧?”

楚局长刚要开口,王副县抢在前面断了他的话:“不大,一点小问题,没想惊动了市里领导,孟主任能来就好,我们有主心骨了。”

“我也是顺道而来,听秘书长说起这事,过来看看,施工方人呢?”

“都不在现场,工程已经停工,他们等在……”王副县看了眼刘泽江,见刘泽江表情不大对味,忙改口道:“最近雨多,先停了,孟主任是不是要见一下姜总?”

姜总就是承担教学楼项目的建筑公司经理姜少安,这人孟东燃认识,孟东燃三江工作的时候,姜少安在县五金公司,后来五金公司倒闭,姜少安自己卖家电,孟东燃到桐坝区当区长,姜少安跟自己的姐夫合伙搞起了建筑,几年下来,就成三江县建筑业的老大,后来连着兼并了三江几家企业,包括县一建。这人脑子绝对够用,孟东燃甚至怀疑,用这批水泥,姜少安别有目的。商人总有商人的出牌方式。

“如果方便,就找个地方见见吧。”孟东燃随口说道,目光却格外留神四周动静。现场看,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过的,看似寂静无声,实则孕育着风暴。

一听这话,王副县立马给楚局递个眼色,楚局道:“那就到三江大饭店去,那是姜总的地盘,说不定去了就能碰到。”

“地盘”两个字让孟东燃不舒服,这两个字不但世俗而且浅薄,可太多的人都爱把某个地方说成自己地盘,包括潘向明,有次接待省里客人,酒后失言,竟说到了我的地盘上,怎么能让你们轻轻松松走呢。

刘泽江适时接话道:“那就去县城吧,我看这里也没啥看的。”

“是没啥看的,一个小工程,不值得两位领导参观。”王副县精明透了,说话间已从校园里叫出两辆车。上车的一瞬,孟东燃别有意味地瞪了刘泽江一眼,今天这出戏,导演定是刘泽江。不过一上了车,他就开始感谢刘泽江了,官场上还是有真心朋友,泽江这件事处理得妙,至少帮他免了许多尴尬。

趁着刘泽江跟王副县扯闲淡,孟东燃又给王学兵打了一次电话,电话仍然关机。早上打到现在,都没打通,给他妻子打,照样是关机。邪门了,难道他们吓得躲了起来?孟东燃现在急于要知道的,除这家工地外,王学兵还把水泥销到了哪里,千万别满世界给他惹祸啊……

车子很快到县城,三江大饭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大什子东侧,刘泽江跟孟东燃还没下车,姜少安就从饭店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妖冶味十足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那女人抢先打开车门,冲孟东燃和刘泽江说:“省里领导光临,太激动了。”

激动?孟东燃差点嘲笑出来。

进了会客厅,王副县又是一阵客气,说的话有点肉麻,恭维人,是不要脸的,再肉麻的话,从他们嘴里吐出来,都有模有样,听上去还很正经,让人不得不叹服这是个很可爱的地方,能把一群高智商人变得跟鱼丸一样没有脑子。但没有了这种肉麻话,就跟菜市场没啥两样,那反倒没了意思。

为官久了,你就知道,有两样话不能少。一是废话,废话听上去很无聊,但没了它你会更无聊,太多的场合,大家都是拿这种废话度过的。废话的好处在于大家都可以避开正事,不着边际地乱扯,扯来扯去,感情近了,场面也自然了。如果老是一见面就谈正事,那多可怕。还有一样,就是今天王副县说的这种恭维话,肉麻到无耻,但真要是少了,你心里能舒服?

这两样加上空话、套话,就是四大话。所有的奥妙,尽可体现在这四大话里。

恭维终于结束,孟东燃冲刘泽江使个眼色,刘泽江会意地将那个多嘴的妖冶女人支出去了。其实他也烦这个女人,姓姜的真不该把这女人带来,不懂规矩,是个人就敢往场面上带啊。那女人更是可憎,见谁都发情,当这里是人肉市场啊。

几个人重新坐下,刘泽江说起了正事。他语气沉重,暗暗地还带了一股威严,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幸亏你们阻止得早,没造成重大后果。今天来,一是听听县里的意见;二来呢,也想商讨一下,下一步工程该怎么做。王县,你说吧。”

王副县长吭哧了一会道:“谢谢市领导的关心,要说呢,这事责任全在县里,是我们督查不严,监管无力,我先向二位领导检讨。下一步工程我们有个初步想法,先跟二位领导汇报一下,如果合适,我们就按这思路往下走。”

“说吧。”刘泽江不想听废话。

“眼下教学楼刚修到地面一层,据监理部门反应,基础工程用的水泥是合格的,这点请二位领导放心,问题就出在一层,县里意见,把一层砸了,从头建。损失呢,县里虽说拿不出太多钱,但也能给工程队弥补一点……”说到这,王副县含蓄而又不安地把目光对住了孟东燃。

“损失有多大?”孟东燃直接问了。

这时候姜少安说话了,他道:“返工还有误工,造成的损失至少也不下三百万,还不包括这批水泥,我这次是让这假水泥害惨了,小企业哪能经得住这打击。”

“三百多万,怎么算的?”刘泽江惊起眉头,他没想到姓姜的会狮子大开口。

“所有账都在这里呢,二位领导可以过目。”说着,姜少安要把一大堆资料往茶几上放,让王副县长制止了。

“损失事小,只要领导不追究县里的责任,我就代表县里感谢二位,后续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吧,不给领导添麻烦了。”

姜少安脸上明显挂着不高兴。

这事如果姓姜的不高兴,其他人也甭想着高兴,孟东燃想了会,道:“姜老板的意思呢?”

姜少安扭捏了一下,红脸道:“我没啥意见,只要县里支持,怎么着都行。”

“要是县里支持不了呢?”孟东燃又紧逼一句。

“那……”姜少安低头不语了,不过他的神情告诉孟东燃,如果市、县不承担损失,这事就看着办吧,反正他不怕。

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姜少安果然是早有预谋。从王学兵手里拿这批水泥的时候,人家就已想好对策。孟东燃甚至想,包括到第几层用这水泥,用了之后如何让监理方发现,然后停工,然后向上汇报,都是姜少安兵一手导演的。王副县长可能知情,也可能被姜少安蒙在鼓里,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相信,姜少安是冲他来的,目的还在更多的工程或项目上。

商人的目的往往简单而直接,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对孟东燃这种久经官场风云的人来说,这种招数实在太小儿科。

孟东燃暗松一口气,姜少安这番拙劣的表现,让他再次坚信,王学兵不会把水泥销到别处,这就好,单一个望江小学,还不至于把他逼到绝境。

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抛开姜少安购买劣质水泥的钱,单就工程损失而言,应该在二百万左右。这笔账姜少安自己要承担一半,对一个居心不良的人,让他放点血是应该的。另一半,他脑子里冒出王学兵的影子。

该死的王学兵!

空气凝结下来,谁也不说话,王副县瞅瞅二位领导,又瞅瞅姜少安,显得非常难受。孟东燃觉得差不多了,才道:“这样吧,你们再议一议,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望江小学肯定要修,但怎么修,由谁来接着修,县里最好明确一下,至于这次事故,该谁承担的责任,就毫不客气让他承担便是。其他方面,该追究的,县里依法追究便是,我个人坚决支持。秘书长,你说呢?”

刘泽江顺着话道:“我同意孟主任的意见,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应该,不论工程建设方还是施工方,都要认真总结,坚决杜绝类似事件的继续发生,工程质量马虎不得,尤其是学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如果我们给孩子连一所放心学校都建不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这话虽然说得婉转,力量却摆在那里。姜少安脸上白一阵赤一阵,二位领导软绵绵的敲打话,让他心里阵阵发毛,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就这样吧,我跟秘书长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孟东燃见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刘泽江也跟着起身。王副县长急了:“怎么能走呢,饭都准备好了,姜总,快请二位领导到包房。”

“主任,秘书长,怎么着也得赏个光啊……”姜少安这才慌了,急忙站起,堵在刘泽江前面。

孟东燃很厌烦这个小瘪三,他向来不喜欢出损招的人,特别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损招。“饭留着你们自己吃吧,我跟秘书长还要去其他工地转转。”说完,断然出门。

王副县长几个追出来,脸上全是惊慌之色。

“孟主任,刘秘书长……”

孟东燃和刘泽江已经上了车。

回来的路上,孟东燃和刘泽江都选择了沉默。对孟东燃来说,他要考虑这事最终怎么解决,让三江县暗中弥补损失显然不可能,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关键是王副县长没这能力,毕竟只是一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能把事情压到这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为难他。从他这个渠道处理几百万,当然不成问题,多给两项工程啥都出来了。可姜少安这种人,贪婪无度,阴险狡诈,沾不得。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这钱自己出。刘泽江却想着另外一些事,前几天他无意中听到赵乃锌跟省里一位要员的通话,电话内容好像涉及到桐江下一步班子,中间赵乃锌提到过孟东燃。那个电话让他揣摩了很久,难道桐江班子要大动?今天这件事让他更加坚信,桐江正在发生着什么,赵乃锌跟孟东燃在背着整个桐江运筹着什么。

刘泽江也是在官场中扎过猛子的人,但眼下桐江这个谜局,真是把他困住了。他很想听孟东燃透透风声,好让自己早有准备,在下一步变局中获点利。

车子稳稳当当走在路上,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雾缭绕中,桐江城像一幅泼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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