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是人?”
直到下意识间把这句话问出口,竺清月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自己是个大笨蛋:
要是对方真的是不怀好意的恶鬼索命,像这样直接揭穿身份无疑是恐怖电影里的大忌,说不定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恼羞成怒的对方直接吃掉啦!
但门外的女人并没有这样做。
她没有所谓的“暴露真身”,只是在一阵愕然过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是人……吗?原来如此,对你而言,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那,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竺清月结结巴巴地质问。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没信心了。假如对方是活人,哪怕真的居心叵测,但起码能搞明白对方的想法。
无非是为了钱,再勉强点还可以说是为了劫色……
可要真是冤魂索命的话,她该怎么办?!
竺清月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善良的人,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是真的没干过,也不觉得自己会被某个人恨到连做鬼都不放过的程度……
倒不如说,她压根没这个能力。与任何人都保持着疏远关系的她,不会有朋友,亦不会有仇人。
竺清月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种种鬼故事。
“该不会是……要抢走我的身体吧?”
“才不要。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挺满意的,不打算和任何人换。”
门外的长发姑娘露出失笑的表情。
“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吧,真正有问题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你的母亲。你身边还有别人吗?”
“妈妈?可你根本不认识她……”
“这可难说。忘记我们俩曾经认识了吗?”林小姐回答道,“你之所以会像刚才那样质问我,就是受到了她的影响吧?”
“……”
竺清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她是我的母亲。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的意思。在我看来,你只是在无端污蔑而已。”
“你想要证据?我可以给你。”
林小姐出了声口哨。
“你的妈妈不是让你质问我,能不能踏入这个家吗?那你可以反过来替我质问她一句:你能离开这个家,哪怕是坐在轮椅上或是被人抬出来……走出这扇门半步吗?”
“她……她现在……”
“别骗我。或者说,最起码不要骗自己。”
门外的女孩突然将脸贴在了玻璃上,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看起来相当可怕。
“——你心底清楚,她早就已经能出门了,不是吗?”
“……不行……”
听到竺清月的请求,床上的女人用沙哑的嗓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下不了床。听信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奇怪女人的说法,你就想要抛弃我……要害死我吗?”
才不是啦,又不是以后就逼迫你一定要出门了,稍微验证一下,让那个邻居再没话讲……这不就好了吗?
竺清月知道自己的提议对于一个重病在床的虚弱女人来说是在强人所难——但前提是,对方真的是。
……是的,林小姐的到来绝非什么都没有改变。
习以为常的世界被打破,一直以来视而不见的事情,如今却逼迫她不得不加以正视:
她的妈妈,真的很奇怪。
她的生活,真的很诡异。
这个自己从几年前开始就再没走出去过的家,真的很异常。
当然,这并不代表指出这点的邻居小姐就一定是可信的,说不定她是在污蔑妈妈,又或者其实是另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竺清月听说过一个恐怖故事。
有一年,某个大学登山社去登山,其中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在一起。
当他们到山环准备攻峰时,天气突然转坏了,但是他们还是要执意地上山去,于是就留下那个女的看营地。可过了三天都没有看见他们回来。那个女的有点担心了,心想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
等呀等呀,一直等到第七天,终于大家回来了,可是唯独她的男友没有回来。大家告诉她,在登峰的第一天,她的男友就不幸死了。他们赶在头七回来,想要祭奠他。
可是,登到了快十二点时,突然她的男友出现了,还浑身是血,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跑。他女朋友吓得哇哇大叫,极力挣扎,这时她男友告诉她——
在登峰的第一天就发生了山难!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假如她是那个女人的话,应该相信谁呢?
如今的竺清月,便觉得自己陷入到了这种两难的困境当中。
“不能寄希望于情感,既然我连相依为命的母亲都开始怀疑了,这世上就没有不值得怀疑的事情,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竺清月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说不定,连我生活着的整个世界,都有可能是假的。”
独自一人坐在卧室中,她在日记本里列出了一条条可疑的事项,以及需要去做的事情,最后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想要得出真相,就只能加深认知了。”
少女那颗因为长时间懒得思考而变得迟钝的脑袋瓜,终于开始运转起来。
“因为林小姐浑身都是疑点,所以我觉得反而可以放一放。倒是妈妈……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一直当作没看见的东西,未免太多了吧?”
“首先……呃,首先是最重要的问题。”
竺清月手里转着的笔尖突然停了下来,在日记本上渐染开一滩墨水痕迹。
“我爹呢?”
是啊,这世界上的人不可能有娘没爹。不管是夫妻离婚了还是早年去世了,她总该有个印象吧?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副场景:
昏暗的灯光下,呆在厨房间里的老妈正一边碎碎叨叨地自言自语,一边站在洗菜台前切菜。
她面容呆滞地手起刀落,切在砧板上的却是一团模湖的血肉。那是人的内脏和肢体。
而摆在手边的,则是一颗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人的脑袋……
“——那是我爹?!”
竺清月被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幻觉吓了一大跳。
这栋房屋里,居然还发生过这么荒诞、这么恐怖的事情?!过去是妈妈发疯杀死了爸爸?
如果真是这样,怪不得自己会忘记呢,大概是冲击力太强了吧。
……不,不对。
竺清月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摇头。
应该不是这样。
可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又是如此清晰可见,显然不是没有根据;要说是幻想,她可想不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在这幅画面出现以后,她的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浮现出大量与之相似、相关的画面。
明明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竺清月一次都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亲,然而现在,有关于他的记忆却犹如雨后春笋般接连不断地冒出来;从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殴打她的思考。
女孩捂着脑门,忍受着大量记忆冲刷所带来的不适感,开始疯狂记录起来。
在经过短暂潦草的整理之后,竺清月很快就注意到了不对劲:
“这……这根本就不可能……”
最严重的问题是,某些所谓“记忆画面”里发生的事情,明显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能都是真的。
比如回忆中出现过的几个重要的日子:
在妈妈生了重病,把还是小学生的她关在家中的那段时间里,某一天,爸爸曾经回来探望过她们母女俩。
可是,他回来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有着几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她最开始捡到的那个“母亲杀了父亲,把他的尸体剁碎只留个脑袋”是其中最荒诞的一个,其它还有“父亲和母亲大吵一架,将自己从家中带走,父女俩在另一座城市生活”的版本——而这份回忆明显是假的,因为她现在还在这个家;有“父亲和她们一起吃了顿晚餐,第二天匆匆离开”的普通版本,甚至还有“父亲失约,那天晚上压根没有出现”的版本。
就好像自己生活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每一次发现的真相都并不一样。
但那些记忆,实在是栩栩如生,清晰又离她很近,近到轻易伸手便能触及,这份沉甸甸的质感不似虚伪。
她真的经历过这所有……
“可恶,可惜,到底是谁在搞鬼,是谁在混淆我的记忆?!”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难道是什么见鬼的平行世界?!”
“我明明就是个很普通的女生啊,为什么这种奇怪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我过去的生活究竟……不,说到底,我这个人……”
没有开灯的房间,浸没在枯井深潭般的黑暗之中。少女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整个人都紧紧包裹在被子里,不去考虑不想考虑不愿考虑,桌上的笔记本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所以,又要逃避了吗?竺清月。
第二日,邻居一如既往地等在门前,但这一次,屋内的那位女孩却没有再出来见她。
林小姐沉默地坐在门前,一言不发,像座凋塑,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暗,夜色吞没走廊,她才会起身离开。
黑夜中,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门外。
第三日,和昨天一样的枯坐和等待,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四日,一如既往。
第五日,第六日……
直到第七天的黄昏时刻。
林小姐背靠着屋门,见天色已晚,知道是自己该回去的时候,便叹了口气,拍拍坐到僵硬发酸的嵴背,原地站起。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帮,帮帮我。”
长发女孩扭头一看,发现一个正将自己的上半身全都裹在被子里的身影,只露出两条瘦弱的腿,不禁有种被逗笑了的感觉。
“清月,你这是在干嘛呀?”
“帮帮我。帮帮我……你会帮我的,对吧?”
对方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无力的挣扎感。
林小姐沉默片刻,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认真而严肃地点点头。
“嗯,我会。”
“……好。”被子里传来沙哑的应答,“我……我该怎么做?”
林小姐抿紧嘴唇。
事到如今,连她都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起来。
耗费如此漫长的时间和精力,付出的不止是她一人的努力,终于、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刻。
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决定事态发展的关键。
“其实,清月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吧?”
长发女孩紧盯着与自己一门之隔的她,仿佛要看穿那个房间埋藏的所有阴暗。
“不管是‘我没办法进来’也好,还是‘你的妈妈没办法出门’也好,这两者令人困惑,而纠结于到底相信哪一边,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反而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
“你自己。”
“你,能不能离开这个家,踏出这扇门?”
“要是你能在今天,凭借自己的意志得出这个答桉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清晰起来吧?”
“所以——”
她朝着门的那一头伸出手。
“来吧,走出来。很简单,只要推开那扇门就可以了。”
“别害怕,因为我会握住你的手。”
“……绝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