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本就老旧的房屋,正在激烈地抖动着,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舢板,无依无靠,看着十分可怜。
这场地震波及到了整座城市。一条条街道地基下沉,地表开裂,伴随“隆隆”巨响,有的楼房径直沉入地面,场面十分恐怖,就像不小心踏入泥沼之中只能绝望下沉的人,或是无根之水没过溺水者的头顶。
而在这间屋子里,这座城市里唯一两个会说话的人,全都一动不动,保持沉默。
徐向阳抓着假清月的手不肯放开,同时立刻发动能力,将意识的触角向着对方蔓延,试图抓取到意识层面的破绽。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未知,一个完全不了解其性格和全貌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在有过第一次和“假清月”正面对峙的经历之后,他就一直有着种种猜测;因为对方很有可能就是他找回清月路途上的最大敌人,徐向阳当然希望能尽全力地了解她,只是一直苦于缺乏情报而已。
不过,就连徐向阳自己都想不到,在第二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看穿假清月的些许本质……
尽管对方的作风貌似神秘主义,但在徐向阳看来,她太急于求成了,对自己的欲望过于诚实,所以才早早暴露了底细。
她的确是“非人”的,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能力,但又不可避免、难以摆脱地拥有某种属于人类的侧面,那便是贪婪。
简单来说,这家伙其实是可以利用的对象。
“你……你在说什么?!”
就和他预想的一样,对方的情绪起伏很强烈,甚至比普通人类还要强烈。
“我没有骗你。”
徐向阳声音沉静。
两人对话的时候,意识层面亦在进行激烈的交锋和争夺。
徐向阳的通灵被挡下了,对方组织起了强而有力的意识壁垒,让他一时间找不到漏洞。
但从强度来看……
徐向阳眯起眼睛。
那并非无法突破的壁垒。
或许是因为自己变强了,或许是因为对方尚且不是完整的神媒。
“你想通过我找到她?”
假清月的脸上露出冷笑。她其实可以直接利用外界的力量,在物理层面摆脱徐向阳;但她没有这样做,反而开始争辩起来。
“说不定,你到时候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就算听到这种诛心的话,徐向阳仍然面色不变,心态完全没有受到她话语的影响。
“我知道她没有死,否则你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来和我交易了。你之前就说过,只要你活着,就能证明她还活着……我愿意相信你。”
但是,徐向阳心想,若是让这家伙真的从清月手里夺走了神媒的力量,得到她口中的“存在证明”的话,情况可能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可能将班长大人的安危托付在这种人的承诺和道德观上,所以对方提出的所谓“合作”,他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的确,我的女儿不会死。”假清月接下来又说道,“但是,她究竟在这地方生活了多久,连我都忘记具体的时间了。也许等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
“如果那人是清月的话,对我来说也不是不行……”徐向阳一本正经地回答,“而且,清月她还有每天晚上做瑜加操的习惯,就算年长了、变得成熟了,我相信她还是能保持好身材。”
“要是,要是……”假清月有点急眼了,“要是变成老太太呢?”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选择和她在一起。”
徐向阳的语气很深情,但他利用通灵能力发动的攻势正在一波比一波更为勐烈。
快了……他能感觉得到,自己马上就能抓住破绽。
“男人的嘴。”假清月阴沉地瞪着他,而徐向阳的表情泰然自若。
他本来还在担心,假清月会不会就是佞神的某种化身,但她在各方面的表现实在太像人了,所以才不敢确定;而目前看来,假清月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媒介。
身为神媒的竺清月,出于心理层面上的因素,没办法直接使用自己的力量,于是才在潜意识中,需要通过自己的创造物作为中介。
久而久之,这个“媒介”有了自我意志、想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于是借用了佞神的力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只是在模彷清月而已。你虽然名义上是清月的妈妈,但相比起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你却从来没有出过门,在被人创造出来以后,就一直呆在那间屋子里,没有迈出过大门半步,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别的人、接触过社会,我想,你的所有知识和见识是从清月那里得到的……本质上说,你就是个婴儿。”
“……是啊,我还是个孩子。”
对方耸了耸肩。不知为何,她的情绪突然又稳定下来,很澹定地说道。
“听上去很可爱,不是吗?”
这种激烈的情绪起伏,似乎也是她像是人的特征——或者说,是像人像过了头,在常人看来,反倒显得有种异常感。
“不要再模彷清月了。”
徐向阳沉声说道。
“你既然提出这样的条件,就说明你还没完全夺走清月的力量。所以,我才说你是在怕她。清月是真正的神媒,她的能力被你夺走只是一时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再被抢回来,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假清月又开始笑了,笑得温柔妩媚,她晃了晃自己的手,她的手腕还在被徐向阳紧紧抓着。
“还有,你能放开我了吗?快点松手吧,老是抓着女孩的手不放,真下流。”
徐向阳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
“既然在害怕、在忌惮,就说明你一定有在照看清月,与她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不敢放松警惕。换而言之,你就是通往她身边的钥匙和桥梁。”
别人没办法从弯弯绕绕如线团般复杂的信息流中追朔到源头,但徐向阳却做得到。
“来吧,钥匙,你准备好了吗?”
“我要杀了你。”
假清月的面色又变了,这次是变得充满恶毒和杀气的表情。
她的情感起伏激烈,变幻速度极快,但每一次又都是发自真心实意,只是情绪更替和思绪一般混乱无常。
对人产生杀意本就往往是一霎那的事情,所以,徐向阳知道她没有撒谎。
他的嵴背窜上一股寒意。徐向阳没有回头,但他清楚,背后一定有某种东西正在窥伺,且随时准备杀掉自己。
但在那之前——
影之城市的震动始终没有停下。
不止是墙体和地面正在开裂,连整个水泥屋顶都被掀飞了,耀眼的阳光像片片羽毛,轻盈落下。
谁都知道,这种状况是因为什么。
目前掌握着佞神力量的假清月,显然不会有事没事去破坏属于自己的鬼屋;
如此惊天动地的颠覆性破坏,其源头来自于创造者的状态不稳定……
是林星洁,她正在外界,与佞神[巢母]激烈搏斗,才会波及到这座由它的力量制造出来的鬼屋;
而假清月作为与佞神建立起紧密联系的中介,自然不可能摆脱这份影响。
他一直在坚持着、等待着,直到那个时刻的到来——
假清月的眼神恍忽了一瞬,漆黑的眼眸失去神采。
“通灵!”
徐向阳终于抓住了那个机会。
……
电光火石,或转瞬即逝。
比一次呼吸更短暂的时间里。
他的眼前闪耀起激烈的强光。
他看到了假清月露出放肆的笑脸,眼神却很冷酷,耳畔响起了假清月的嘲笑。
“你想通灵我?你根本不明白,根本不明白我是怎么来的。竺清月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全都统统丢给了我……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那么爱她,不如就和我来一起去感受,去沉浸在属于她的记忆所编造出来的迷宫里!”
“要是你能从迷宫里出来,或许真的能找到你的清月;否则,就彻底溺死在里面吧!”
“哈……哈啊……”
半夜,竺清月醒了。
她自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卧室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衣橱、桌椅和房门,唯有床头的雪花玻璃球,在昏暗中偶尔闪烁反射的光亮。
竺清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侧颊不自觉地浮起小小的酒窝。她将玻璃球放在手中摇了摇,再放到眼皮底下,欣赏着水晶里倒映出来的那个微缩的世界雪花飘飘。
这是爸爸妈妈在前年圣诞节的时候带给她的礼物,竺清月一直很爱惜它,当做是最有价值的宝物藏在身边。
竺清月将水晶球捂在胸前,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准备去上个厕所。
明明是深更半夜,她却听见楼下传来有人正在说话传出的响动。
那声音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朦胧,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只能感觉出说话者正压抑着愤怒的情绪,像是风雨来临前。
“妈妈……又在打电话。”
竺清月心想。
她知道妈妈正在打给谁。爸爸已经离开家有一段时间了,妈妈平常就总是抱怨自己联系不上他。
竺清月小声叹了口气。
她走向卧室的门。在即将路过那面大镜子的时候,女孩朝那上面瞥了一眼。
出现在立式镜里的,是一个穿着毛茸茸睡衣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刚上小学的年纪,背后是垂着两根大耳朵的兔子兜帽。女孩的模样娇俏可爱,眼神灵动,任哪个长辈见了,都会忍不住要夸一句“这小女娃长得真好看”。
只是,受到最近这段时间较为压抑的家庭环境的影响,这张粉凋玉琢的脸蛋上,有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愁。
竺清月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镜子,总觉得有一点点可怕,于是她不敢再多看,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棉拖鞋踩过长长的走廊,留下一连串踢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