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她……在哭?
徐向阳又一次陷入震惊当中。
这和今天晚饭前那种“姐姐她居然愿意做饭”开玩笑般的惊讶不同,他这次是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李青莲哭泣的模样。
在他的印象中,姐姐永远是那个英姿飒爽,性格刚强,行事雷厉风行的强大女性。
她在和家人相处的时候会发自内心地绽放轻松笑容,平常工作的时候则是一脸严肃,有时候还会露出近乎冰冷的表情。他以前有幸在姐姐的工作场合中见到过几次,那种态度自然是针对犯罪分子的,但是普通人看了同样会被吓到。
这就是徐向阳对李青莲的几乎所有印象。
当然,还有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十分少见,当姐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休憩,或是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她的脸上免不了会残留些许疲惫的神色。那已经是她流露出过的最软弱的表情。
除此以外,在徐向阳有限的记忆当中,李青莲从来没有哭过一次。
也许是因为姐姐以前总是会避着自己偷偷一个人哭……但在徐向阳看来,更大的可能是,她有某种强迫自己的习惯,她不会哭,更不允许自己哭。
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大晚上的不睡觉从房间里跑出来,站在门口呆呆地站立上十几分钟,一边吹吹风抬头望月亮,一边默默流泪。
这是红楼梦里林黛玉该干的事儿,不是李青莲。
“姐……姐姐,你,你怎么了?”
他连话都说得有点结巴了。
徐向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通灵能力,猛然扩散的灵觉将周围数公里内——包括地底和天上的所有景观及其所象征的信息,全都映射到他的大脑里。
徐向阳最开始使用通灵能力的时候,还会因为一股脑涌入大脑的大量信息而觉得头昏脑胀,甚至有想要呕吐的不适感;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
在这稍纵即逝的短暂时间里,因为过于在意姐姐的状态和“她竟然哭了”这件事本身,他甚至忘记了李青莲刚刚对着自己说出的那句话,同样很能吸引注意力,同样奇怪到不行。
没有……没有……
果然哪里都没有异常。
要是真的有危险,他早就该抓着姐姐大人逃到星洁卧室里去了。
没有邪灵,没有正在靠近的人类。
徐向阳心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李青莲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他马上就联想到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些东西是他用肉眼看不到、灵觉亦探索不了;归根结底,是属于大脑认知范围内的问题。
也就是说,只有当事人能看见。
徐向阳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往前走。
前方是姐姐和她背后敞开的门,自天空洒落的月光正随着他的步伐靠近,变得越来越明亮。
这个时候,徐向阳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们家的客厅并不大,从房间走出来到门口,横竖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他很轻松地能跨过去,可是自己每一次抬脚落足跨越一步的时间,面前的月光亮度却正在以一个迅猛的势头飞速增强,直到他眼睛都快睁不开的程度。
这哪里是月亮?简直像是正午时分企图抬起头来直视天上高悬的太阳。
李青莲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逐渐接近自己,没有伸手去擦掉脸上的泪痕。
直到徐向阳抓住她手的瞬间。
女人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一双眼睛略显迷茫地眨了眨,然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双目有了焦距,看向自家弟弟。
“……向阳?”
李青莲没有挣脱徐向阳握着的手,而是用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我有点睡迷糊了啊。”
“没关系,我去外头看看。”
徐向阳与莲姐交换了一下位置,站在门框底下,朝着小巷望去。
狭窄的两侧墙壁仿佛融入夜色无限眼神,中间的青石板道路被染上冰天雪地般的苍白,每一道缝隙、每一颗灰尘,都在灿烂的光芒中被照得清晰可见。
——果真是异常不同寻常的月色,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徐向阳很快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在如今的锦江市里,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
“我见到你的爸爸妈妈了。”
这个时候,姐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
徐向阳转过头去,看到李青莲牵起了自己的手,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暂时看不出姐姐身上的情绪,好像没有刚才那种伤春悲秋的感觉了,而是平静下来。
但这种平静中,分明酝酿着某种更复杂的情感。
李青莲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定定的,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第三遍。
“呃,你是说我的爸爸妈妈……”
徐向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决定做出试探性地提问,一边紧盯着对方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可他们不是已经……”
在暑假期间,他和两位友人分享过自己的过去。
徐向阳在还未上小学之前,和爸妈一起住在一个叫作吴城的地方。
其实林星洁小时候就和爸妈住在这块儿,只不过更靠近村落,两边的方向不一样。
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夺走了他的父母,毁灭了他的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场火灾烧得很彻底,原本的房屋只剩下一片废墟。起火源之类的都被烧干净了,根本找不到线索,连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都不知道,当然,警方档案里记录的肯定是前者。
至于徐向阳……
现在的他,只记得被救出来以后的事情了。
包括在医院中醒来,精神稳定下来后接受警方询问,还有参加葬礼的事情。
第一个发现火灾现场的是路过的人,莲姐是在有人报警后不久赶到现场,她在第一时间就果断冲进来。但因为火势实在太过猛烈,她只来得及冲入徐向阳的房间,把年纪尚小的那个男孩抱出来。
到现在,她身上依然有烧伤痊愈后留下的疤痕。
在那之后,徐向阳在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李青莲从警校毕业当了警察,就正式成为了他的监护人。
或许是因为姐姐的存在,很好地填充了徐向阳在家庭情感上的缺失部分,他并未因父母的早逝感到孤独。
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有不懂事的小屁孩在得知他的家庭状况后,嘲笑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但哪怕是在当时,他也不会因为这种时而生气。
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死者无法复生,逝去的时间没办法重来,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一个家人,那就是莲姐;于是一直以来的愿望也只有一个:那就快点成长、早日长成大人,好为姐姐分担家庭的重任。
最近不到一年的时间以来,他又多了两个想要去保护的对象,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知道,但我确实看见他们了。”
李青莲坚持道。
“爸爸和妈妈?你确定?为什么……”
徐向阳越发迷糊。
“那,他们在哪里?”
莲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思状态中。
“你知道,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以前很好,因为我小时候也总是一个人。爸妈都去城里面了,没空管我,当时在老家一直照顾我的就是她这位远房表姐。后来,即便是在她结婚之后,我们俩的关系还是很要好,你的父亲也是个好人……所以,我们两家始终没有断了联络。小阳,姐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还记得吗?”
“……嗯,我知道。”
从血缘上说,李青莲只是徐向阳的远房表姐,两人的关系却胜似亲姐弟。
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在,莲姐也不会以一个刚刚进入社会,连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的时候,就毅然决然选择成为他的监护人吧。
“可是,明明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却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他们夫妻俩都是好人,为什么……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成为牺牲者,我却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救不了他们……”
姐姐的语气很冷静,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却有点可怕,就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变得支离破碎和颠三倒四。
徐向阳这下更加慌张了,他看见姐姐的嘴唇正在发抖,没有说话的时候,女人正用牙齿死死咬着唇瓣,胸膛正在不规律地急促起伏;同时,从姐弟俩正牵在一起的手上传来了一股很不正常的力道,握得他手掌发疼。
“姐姐……姐姐!”
徐向阳连忙叫了两声。
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莲姐说这些话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觉得愧疚,因为当时她只来得及救出自己,而没有救出他的爸爸妈妈?难道她一直以来始终闭口不谈,甚至通过需要通过疯狂工作来发泄的心理压力的源头,就是出于这种想法?
可……这根本不正常!在他看来,这种想法完全是在自虐!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李青莲在那次火灾中做得都已经足够好、足够厉害了,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指责她。
事实上,徐向阳一直都很佩服姐姐当年敢于冲入火场的勇敢,打从心底将李青莲看作自己偶像,并且感到向往,想要成为那样有勇气的大人。
如果不是有李青莲这个榜样在,他就不会成长为现在的自己,更不会有机会与星洁还有清月她们认识。
徐向阳搞不懂,就算她和父母的感情很好,为他们的离开感到悲伤,也不用这么硬钻牛角尖吧?莲姐的性格一直很潇洒,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给年幼的他留下过类似于“这个大姐姐很帅”的模糊印象,压根不像是这么别扭的人。
“和你……和姐姐你没关系吧?当时那种情况,你能救出我一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真的很了不起……”
他只能想办法劝慰对方。
在这个过程中,李青莲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只是默默盯着他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徐向阳也不管,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叽里呱啦,直到他讲得口干舌燥,再憋不出半个字后,这才停下。
经过一阵难熬的沉默后,女人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李青莲似乎是忽然间想通了某件事,整个人的肩膀和面部表情一齐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小阳,你说得对。”
“呃……?”
哪句?我刚刚可是说了一堆话啊,连自己都记不清讲了啥。
“我是说,他们确实已经死了,我不该在这种问题上抱有奢望。”女人好像看穿了他的疑问,回答道,“就是因为清楚这件事,所以我才会想尽办法找出那一天的真相。”
“……真相?爸爸妈妈他们难道——”
“他们不是意外死的,我总有这种感觉,可始终找不到证据,也就一直没和你说。不然只是平添烦恼。在接触到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以后,我本来以为自己距离答案很近了,结果却并非如此。”
李青莲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看,通灵者啊灵媒啊,邪灵啊鬼屋啊,还有那个什么远境,都是些很复杂的事情,想要搞明白可不容易。”
“……好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莲姐将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重新扎起来,她一边绑着马尾,一边示意他往天上看。
“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有些与众不同,对吧?”
“嗯。”
徐向阳微微颔首,他抬起头,视线逡巡着广袤无垠的夜空。
奇怪的是,明明周围的月光亮得不可思议,将整条小巷照耀得宛如身在白昼,可在天上,他却找不到那轮月亮的影子。
“我刚刚睡下不久,就觉得月光特别亮,于是惊醒了。本来是想出去看什么情况,却无意间却注意到月亮不见了。我以为这是某种特殊的天文现象,然后没过多长时间……”
李青莲的声音严肃起来。
“我就看到死去十年的那两个人,站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