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官伎行首(1 / 1)

她默默算着时辰,调集坊丁封锁中坊大街街口的指令已经传递下去,等她走到这条季氏货栈所在的长街街口上时,全坊都应该知道了。

所以她走进街口,终于停在了季氏货栈门前时,满眼都是冷冷清清。

唐坊正中的中坊大街分隔南、北两坊,沿街都是码头和货站、商铺,此时因为封街的原因,处处关门闭户。

坊中大街北侧,季氏货栈前既看不到汪宝儿那些闹事的南坊坊丁,也没有西坊扶桑人看热闹的场景,季氏货栈的斜对面,拐过一个街口,就是季辰虎名下的南坊大屋。

远远看去,南坊大屋此时也是大门紧闭,只有门前专门请了明州城石匠精雕的两只石狮子静蹲着,还在瞪眼望天。

“大娘子,老婆子来了——!”

汪宝儿的老娘,季辰虎的养母汪婆子抹着一头冷汗,捞着裙子从她身后追了过来,据说一直不灵便的老寒腿抡起来,跑得飞快,嘴里还高声叫着,

“老婆子一听大娘子的传唤,就马上赶过来了——!”

她当然知道这老婆子一直在拖延,躲着不来见她,不仅是想把今天查帐的事含糊过去,也是为了躲避她查问另一件事。

这婆子胆大妄为,居然敢违例偷送坊牌给王世强,让他进坊。

她想必是直到听说她开始调集坊丁,封锁街口,这婆子怕她那宝贝小儿子被捉,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季青辰没有止步,而是提裙步入了货栈大门。

季氏货栈在唐坊里算是独竖一帜,开坊时就以宋式营造法的样式盖得门庭高大,当门是一道山水黄梨木座雕刻十二折屏风,绕进去后,又见一架六折水墨兰高屏风分了东西两厅,东面是红漆柜台,算帐的公房,供着五路财神爷。

西面是客室,没有铺地席,铺着一块块白兰花的雕花地砖,花叶蔓妙,仿似是五十里之外楼云所在的福建海船上,夕阳透过了舱房门格上的泉州城外盛开的玉兰雕花,斑澜的光线投射而入,在他的房间落了一地支离的花影。

“大人,大人命奴请了相公们到公舱厅去赏画,你自己却又迟了——”

妙音如乐,泉州官伎行首林窃娘窈窕的身影被夕阳投影进了舱门,纤美如花。

“相公”两字虽然在前朝算是大宋政事堂里宰相们的专称,到了如今,却是州府里的官吏们都能被尊称为相公了。

她在门外,并不敢进,看着楼云侧目向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从书桌边走了出来。

她却不敢失礼,低了头,温婉地向这位恩主敛袖施礼。

“在海上呆久了,也闲惯了——”

楼云笑着绕桌走出,他嘴角噙笑,穿着一身士大夫家常的雪白道袍,趿着便鞋,全无一丝官衙里坐堂的威严,她便放松了一些,含笑抬眼,走近又不失亲昵地嗔道:

“除了相公们催请,还有大人身边的楼大,早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大人偏又躲懒,倒叫奴家为难。”

她心思通透,只是轻轻扫过了他刚刚随手放下的薄绢,知道他刚才呆在这舱房里应该是独自在赏画,她看到那绢下的画角有台州谢家十三郎谢国运惯用的泥金画印,也就看到了印上的画名。

这画她以往就见过一次,知道是一副夷女画像。

楼云也并不在意她眼角瞟过那画卷。

她身为泉州府的官伎,名在伎籍,平常的生活就是受本府官员征召,在朝廷春秋大典和地方典仪上表演歌舞曲乐,教化百姓。

其次,是在官府迎来送往的公私宴席上侍宴侍乐,以娱耳目。

官伎的生死荣辱,可谓由本府官长一言而决。

而她既然能成为一府官伎之首,除了色艺和交际手腕,当然也需要依附一位泉州府中有权势的官长做靠山。

所以她就算一眼看到了书桌舱壁上薄绢飞起,露出没来得及掩住的半副美人画像,也知道那是陈家二房次子要娶的正经夫人,他这样挂在书桌前实在是轻浮无礼,当然只会当作是没看到。

“大人,因为三天前台风的消息没来按时通传,胡纲首的船上正要处置几名船副,听说要一人二十板子,然后吊在桅杆上吹个三四天呢……”

她并不是敢插嘴公事,而是深知这位楼大人正冷眼旁观着江浙海商们的这场闹剧。

“他们也是太小心了些,本官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时有变,人力哪里又能面面俱到?”

他果然笑了起来,在原地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着,

“况且他们江浙船上的船副,不都是有资历的道士?每年的分红顶得上十个船丁还多,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一样奉起来,胡纲首难道还真敢结实给他们二十板子?不过是做过我看罢了,否则叫这些道士背了黑锅,以后在海上谁给他们看指南水罗盘?”

她暗暗啐了一口,楼云嘴上这样宽厚不追究,却也没有差人去让江浙纲首们放人。

江浙船上的指南针都是水罗盘式,是从道士们看风水方位的十二干支罗盘转化而来,所以船上的船副们一大半都是道士,其余的也是还俗的道士。

因为指南水罗盘是极为精细的玩意,遇上暴风雨和阴天看不到星星时,一船人的性命和财货全要靠着道士们看罗盘的本事,所以连船主们待他们都极客气的。

“本官知道,按例,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犯了事的船丁和货主,二十板子也是大宋律例白纸黑字写明白,是他们能处罚的,本官不能插手。至于吊在桅杆上吹海风,本官入乡随俗,这些海上的私刑我难道还能一朝废除?岂不是有纵容海贼之嫌?”

她听他不紧不慢说了这些,自然是等着看那些江浙海商不能自圆其说,然后他再来发作。

“天子之使在海上遇险,岂能是处置几个道士就能填补的?否则我回朝如何向官家交待?也让四夷邻蕃小看……”

她知道他是不会轻轻放过了,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的担惊受怕,也是恨从心头起,巴不得他着实用些手段,让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浙海商们知道些厉害.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端了桌上尚温的茶到了他手边,见他漱过几口后,笑道:

“是,大人说得是——”

反正这三日,旁边船上的王纲首不仅亲自过来请罪,问候大人在台风中受惊的情况,还日日差了小厮过来向楼大人呈送船上保存的鲜果、菜蔬。

大人意外知道那小厮左平以往专替王纲首和那唐坊女子传递书信,便暗中命她引着那小厮到他房里来摆果子,让他看到挂在床头的画……

她也是一声也不问,照办就好了。

男人们暗地里为女人较劲,争风吃醋的样子,她见得多了,管他是三榜进士还是巨商富室,谁也不比谁强!

王纲首这一回就算不知情,更没想故意借着风浪弄死陈家的文昌公子,那也是因为他压根没把陈文昌放在眼里。

楼大人可就不一样了。

但凡是女子,见着楼大人没有不动心的。

难怪他火烧着眉头一般地下船进坊去了,任谁也拦不住,至于楼大人——反正那画现在不过是挂书桌前,比起挂床头,实在也是有讲究的很了。

“船上的姐妹们都怪奴家,往日是市舶司衙门事多,大人不常召奴们,怎么特意带着奴们到海上来了,到高丽国传授了大曲宫乐,如今成日无事,见着大人的时间却更少了?”

她放茶回桌,嘴上轻嗔。

她自问也算是殊色,裙下之臣无数,差点就被海商打通关节,强赎回府里做妾,多亏四年前楼云到泉州为官,听了她一曲琵琶后,费心为她解了围,又把她提拔为官伎行首。

也许是他嫌弃她年上二十四,青春不在,这两年并没有留过她在府中陪寝——喜欢小姑娘的男人她当然见得太多——但她在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中,特意为他留了三四名十三四岁的绝色少女,现在正是献上的好时机。

“大人再不开宴,召她们来侍候,奴家可就连舱房都不敢回,只能赖在大人房中不走了。”

她双缠罗袖一绕,上前贴身扶住了他的手臂,巧笑嫣然,恨不得贴到他身上,摸一摸这心思莫测,却又对她青眼有加的出色男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的埋怨果然惹得楼云失笑,却也并不推开她,见得她一脸娇嗔,清艳如花,也不由得含笑伸手,一根手指轻抚她的玉面,调笑道:

“本官可不敢留你,否则陈洪必定要埋怨本官监守自盗——”

四年前,要强赎她进府为妾的泉州海商当然就是纲首陈洪,他和陈家如今的交情,也是由当年他为林窃娘解围说情一事上开始的。

说话间,他的手指滑过她细腻光洁的脸庞,游到了她嫣红双唇间,惹得她双眸水光波动。

她心怡楼云已久,只恨不能到手,平常侍宴时也早察觉出他办起公事极有成算,骨子里却是一位脂-粉阵里的好手,艳-色-窟里的将军,平常在官宴上和乐伎们调-情的手段更是一流。

她不由得心中一阵酸麻升起,娇-躯倚在他的手臂上,颤声道:

“大人,奴家早说过不愿意进陈府里为妾,全凭大人为奴家作主……”

他眸光微暗,似乎被她的媚-色所动。

然而她微启红唇,想含-住他的指尖时,他神色微微一变,点到即止,收手退开一步,如常笑道:

“陈洪你不用担心,他知道分寸,只是我身边的楼大是个粗人,他如果对你言语冒犯,你只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和他计较,再过两年我会替你除了伎籍,让你自择良人夫婿成婚,你不用理会他。”

她知道是让她去把楼大唤进来的意思,也早清楚他虽然**不羁,规矩却是极严,不敢纠缠,连忙应了,心中也为他没打算把她配给楼府里的家将头目楼大微微有些失望。

楼大虽然只是家将,却也是二十四岁高大雄壮的年轻男子,又经常对她言语挑逗,有裙下求欢的意思——他年纪只比她大一岁,尚未娶妻,正是相配。

更何况,楼大是楼云真正的亲信,这次随楼云出使回国,官家按例论功行赏,又有楼云在,说不定也能得到*品的小武官之职。

如果能嫁给楼大,由此长久托庇于楼云的羽翼之下,岂不比她苦苦寻一个不知根底的平民百姓做夫妻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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