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张明玮低喝一声。
他穿着便服, 控缰勒马一跃而下,身手矫捷,率领好些护卫,并带着一车英州土仪, 风尘仆仆, 趁年底休沐赶来侍奉母亲。
“哎呀,是小舅爷。”张霞惊喜睁大眼睛。
乔瑾眼睛一亮, 欣然道:“他来得正好!凭他的本事,定能帮上公子的忙。”
张霞频频颔首,下意识垂手侍立。
“小舅爷到了,快,赶紧禀告大人!”门房管事小声催促,霎时满脸堆笑,抢步迎上前, 躬身行礼道:“小的见过舅爷。”
“给舅爷请安。”张霞的嗓音混在小厮堆里, 轻快恭谨。乔瑾已非谢府丫鬟, 但来人乃是英州知府, 民见官, 按律当行礼,故屈膝道:“民女见过大人。”
张明玮背着手, 昂首阔步, 袍角翻飞雄姿英发, 边走边颔首, 和颜悦色道:“都起来吧, 无需多礼。”他行至乔瑾旁边,被“民女”二字叫缓了脚步,狐疑瞥视,暗忖:
这个标致小丫头不是正钦的丫鬟吗?怎的从“奴婢”变成“民女”了?
两人对视一眼,张明玮流露探究之意,因毫无交情,实在没法攀谈,乔瑾默默垂首,中规中矩。
“您请。”小管事热情周到地引路。
张明玮只瞥了数息,便收回目光,迈进门槛,被随从和小厮簇拥着远去,备受尊敬。
片刻后
“小乔,怎么办?”张霞不免沮丧。
乔瑾叹了口气,旋即振作,安慰道:“罢了,既然进不去,咱们只能回家想办法。走。”
“唉。”张霞无精打采,慢吞吞登上马车,嘱咐道:“先送乔姑娘回去。”
“好嘞!”车夫鞭子一甩,车轮辘辘前行。
车内,两人并坐,乔瑾扭头问:“待会儿姐姐是回婆家?还是绸缎庄?”
张霞闷闷不乐答:“绸缎庄。我当家的在那儿忙活呢,约好了一起回的。”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小乔,你别伤心,逐客令绝不会是公子下的,依我猜,一准是西院搞的鬼!”
“我怎么可能怀疑公子?”乔瑾失笑摇头,歉意道:“抱歉,我一听见谣言就冲动了,冒冒失失的,累得你跟着白跑一趟。”
“哎,你这是什么话?”张霞搂住同伴,忧愁叹息,“大公子是我们全家的靠山,荣辱与共,他的名誉被小人恶意中伤,我却只会干着急,一筹莫展,简直是废物。”
乔瑾宽慰道:“大人不是已经下令追查了吗?再加上公子的舅舅们,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待真相大白后,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真的吗?”
“当然。公子的人品有目共睹,一向深得亲友赞赏,那些离奇的流言蜚语算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迟早烟消云散。”乔瑾眸光坚毅。
与此同时·西院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谢衡疾言厉色。
许佩兰万分委屈,恼怒不堪,哽咽答:“大人这话问得太伤人心了!妾一没疯二没傻,怎么可能污蔑正钦‘残害手足’?”
“最近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纷纷谴责钦儿‘蓄意以滚水烫死幼弟’。”谢衡脸色铁青,胡须直颤,咬牙说:“阿善脸上的烫伤,原是钰莹所为,可你话里话外却怪罪于正钦,别以为我听不懂,我只是念及阿善意外受伤、谅解你初为人母心急糊涂罢了。”
“我——”许佩兰哑口无言。当夜,她气不忿,确实不满地唠叨了很多话。
谢衡袍袖一摔,来回踱步,倏地停下脚步,怒目而视,冷冷道:“本是一件琐事,突然被人当做话柄,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硬生生按在正钦头上,分明是想败坏孩子的声誉!我已吩咐老刘查问过了,阿善的奶娘天生嘴碎,爱搬弄是非,时常把府里的事儿往外传。难道你不知?或是你授意的?”
“大人息怒。”许佩兰眼圈泛红,激忿填膺,颤声反问:“假如是下人造谣生事,妾责无旁贷,自愧之余,定当按例严惩。但究竟有无证据指明是我这个做继母的针对正钦?倘若有证据,请大人拿出来,妾问心无愧,不惧任何质疑。”
盛怒之下,谢衡丝毫不留情面,厉声问:“除了你还有谁?这几年间,你小肚鸡肠,甚至用心险恶,屡次跟正钦过不去!譬如上次元宵夜,那个爬床勾引公子的丫鬟,不就是你指使的?哼,若非你恰巧怀着阿善,休想我轻饶!”
猛翻起旧账,许佩兰登时心虚垂眸,惴惴不安,硬着头皮羞惭道:“那时,妾刚学着打理中馈,顾此失彼,一时不察,被那丫头给蒙骗了——”
“住口!”
谢衡劈头呵斥:“时至今日,你仍狡辩、仍不承认过错?为了谢氏一族的体面,我再三地容忍,你却不知悔改。你一定要毁了正钦才肯罢休,是不是?”
许佩兰百口莫辩,后背冷汗涔涔,狼狈摇头,含泪表明:“我发誓与此事无关!大人若是查得出真凭实据,我任由你惩罚。”语毕,她呜咽哭泣。
美人梨花带雨,往日谢衡往往会心软怜惜,但此刻他并不动容,硬邦邦道:“钦儿还没哭,你哭什么?听着,正钦已中举,身负光耀谢氏门楣的重任,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许佩兰忍无可忍,急不择言,脱口质问:“正钦是你的儿子,阿善就不是了?眼下无凭无据的,你却一口认定是我造谣诋毁正钦,真真冤枉死人了!阿善无辜被烫伤,哭哑了嗓子,做娘的心疼问两句都不行吗?没想到,大人竟耿耿于怀。”
“你——”谢衡被噎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
近日因为假陈盛一伙的胁迫,许佩兰焦头烂额,此刻被丈夫冤枉,蓦地失望透顶,积压已久的郁懑悉数爆发,悲愤指责道:“说到底,你太偏心了,平日眼里只有正钦,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大人何曾认真过问阿善的伤势?”
谢衡愣住了,头疼地揉捏额角,叹道:“与正钦相比,阿善脸上只是烫红了一点儿,次日便恢复如初,有什么可过问的?我天天在外头忙公务,难道家务也要我打理?哼,你整日悠闲,却管不好琐碎家务,三天两头出岔子,我的脸面快被你丢光了!”
“是,我无能,我愚蠢,所有的错全是我一人造成的。”许佩兰泪如雨下,语带讥诮地说:“就连大公子受伤,也是我害的。总而言之,我根本不配做‘谢夫人’。对不对?”
谢衡面无表情,缓缓道:“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偏心?佩兰,你果然一直容不下正钦。”
“哈。”许佩兰翘起下巴,已彻底丧失理智,冷笑道:“他是原配所出,高高在上,从不把继母放在眼里,叫我怎么办?跪下给他磕头求尊敬吗?阿善是在南院受的伤,当时你我皆不在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就是他烫伤了弟弟,所以才起谣言——”
“啪”地清脆一耳光,打断了她的臆测。
许佩兰痛叫一声,踉跄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刹那间恨意滔天,尖声哭喊:“你凭什么打我?”
“你有本事尽管打死我,来,去拿刀来呀。”
“我不活了!”
掌掴后,谢衡两手发抖,一言不发。
两人面对面,像陌生人,又像仇人。
须臾,门外的下人终于鼓足勇气,高声禀道:“大人、夫人,小舅爷来了。”
“唔。”
谢衡回神,拂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不愿多看继妻半眼。
许佩兰瘫软倒在矮榻上,嘴角破裂流血,拼命捶打靠枕,痛哭流涕。
李小姗猫着腰在后窗外,津津有味地偷听,通体畅快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去。
次日中午·作坊
“辛苦你了,坐。”乔瑾倒了杯茶递过去。
贺槐忙接过,“姑娘也坐。”
“怎么样?可打听到什么?”乔瑾并不掩饰急切。
贺槐定定神,详细告知:“从昨日到现在,我几乎逛遍了临城的各大茶馆和戏楼,确实听见好些人在非议谢大公子,罪名是‘残害手足、狭隘暴戾’等等,十分离谱。”
乔瑾满怀期待地问:“可有发现推波助澜的人?”
“惭愧。”贺槐摇摇头。
乔瑾沉思片刻,歉意道:“那些地方人多口杂,难为你了。”
“这是应该的。谢公子曾有恩于我们父子,他含冤受屈,我不知多想帮忙,只可惜有心无力。”贺槐扼腕皱眉。
“你已尽力了,无需自责。”
乔瑾低头沉思,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半晌后,贺槐忍不住问:“谢府人口众多,但公子就两个,而且不同母……哎,会不会是谢夫人所为?”
乔瑾摇摇头,直言答:“依我猜,不大可能。”
“可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最毒——”贺槐有些尴尬,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