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必也记得,前两天殿下还和圣上在姜皇后宫中商议大事,父子其乐融融。而今殿下奉圣命南下办事,可眼瞅着再过几天就是姜皇后的祭日了,故殿下先派个小厮过来打点打点。”画十三款款道来,看了看京墨。
京墨会意:“我是澄殿下专门派来收拾姜皇后寝宫的,好等殿下回来后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静思亡人。令牌为证。”
卫兵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道:“虽然是澄殿下的人,但…但我们也不好就这么放人进去啊,不如…不如二位去找皇上讨一道口谕也好……”
“皇上近日国事繁忙,我大可为此事去打扰皇上。只是不知到时候,皇上是会怪罪皇子不懂事呢,还是会怪罪几位兵大哥不体圣心呢?澄殿下荣宠渐隆之势各位想必比我更清楚吧?”画十三言语从容地威胁道。
为首的卫兵头子犹豫了一下,便率先让出了路:“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若皇上怪罪下来,还望殿下能说明缘由。”
画十三点了点头,转身对京墨低声交待:“寻常人不会想到这个地方,就算想到也无法进入。而且皇上前几天已经来过了,加上朝中事忙,必定不会顾及这里。你在这好好藏着,三日后,我来接你。”
京墨当然不放心离开画十三半步,可事已至此,能做的只是让他少操一份心:“好。但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
画十三重重点头,目送着京墨走进了萧索寂然的宫墙之中。他看了眼守卫森严的卫兵们,才放心地回到了翰林画苑。
当他走进这个曾经最熟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师兄师弟们在墙角桌旁嬉笑打闹,可当他一眨眼,原来只有一片白茫茫雪地。
时而有三五个画师匆匆走过,但身上穿的却不是画师长衫,而是末等官服,来往亦不以同门相称,而以大人相呼。画十三合了合眼,心里不禁唏嘘:“物是人非啊。”
“你就是在殿前出尽风头的画十三了?”一个蓄发花白,头戴官翎的老头缓缓走了过来。
“不敢。”画十三看他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道,“在下没记错的话,画馆审核之时,阁下也在考官之列,敢问如何称呼?”
老头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不错,我协同周荣,哦不,周太傅料理选拔事宜。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你这个城府深沉的年轻人是如何从周荣眼皮子底下脱颖而出。”
画十三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而且打量着这老头的年纪,如果原本就是画苑旧人,画十三不会不记得,方才问他姓名他也避而不谈的样子更是古怪,画十三欲转身离去:“在下还要收拾住处,失陪了。”
“你的《凤凰图》我也看过了!”老头在身后忽然说了一嘴,“你一定奇怪,我这把老骨头若一直在画苑,你怎么不认识。”
画十三听出几分似友非敌的意思,他幽幽回头:“你能认出《凤凰图》中的笔法?你到底是谁,何必跟我说这些?”
老头忽然摘下了官帽,在画十三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墙角,拾起了一把扫帚,静静地扫雪,一直扫到画十三的脚下。
画十三的眼睛越瞪越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古怪的老头:“你…你是冯伯?”
老头黯黯放下了扫帚,一双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泪花,他颤颤巍巍地抓住画十三的肩头:“谁能想到,当年翰林画苑的一个扫地杂役今日竟成了太傅手下的大官?谁又能想到,画苑里的画师们纷纷不知所踪之后,苟活下来的,也只是一个卑微无用的老杂役!”
“冯伯,你现在,在为周荣做事?”画十三保持着冷静。
老头摸了摸被他放在桌上的官帽:“他相中我身在画苑,却又非姜派之人,所以竟让我一个只会扫地打杂的无名之辈,做监督画师的考官。但其实,每每只是落实他的意思罢了,毕竟这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画十三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伸手把冯伯摘下的官帽又帮他稳稳当当地戴了回去:“命运弄人,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姜派之祸,成了冯伯之福。这顶官帽,可是师父无力给予的,冯伯好生戴稳了。”
“糊涂小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若不是仍旧怀缅姜太傅的遗风,何必冒险在周荣眼皮子底下特地找你搭话?”冯伯凹陷的眼珠里泛起了点点光亮,追忆道,“塔矢攻入京城的那年,敌军骁勇,一路势如破竹,只剩一条街就攻入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皇上的府邸门口。那可是乌泱泱的三千蛮夷精锐啊,眼看无力回天,周旋数日之后,竟然被一个文弱书生只身击退三千大军!”
“师父是文人,他用他的万全之法,保住了大殷。”画十三深深怅惘,“这件事,应该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
“就算记得,也不敢相信呐!”冯伯难掩满目崇敬之情,“谁会相信一群虎狼之师就被姜太傅的几幅画唬住了?”
“可这几幅画并非寻常之画,师父此举也不是投机取巧。”画十三回忆道,“几百尺长的巨画,从魑魅魍魉到鬼怪乱神,每一样角色都正中塔矢蛮子的下怀,师父几天几夜没命地画,每一笔都用上了‘萤火之效’。所以当他倚画为屏,只身拦在塔矢大军面前时,画中无数神鬼在夕阳的斜照下跃然之外,塔矢顿时溃不成军,皆以为大殷有天神相助,退守边境不敢妄动。”
“姜太傅的风采,我当时躲在不远处看得一清二楚。真如奇迹一般啊!”冯伯的神情无限神往。
“冯伯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追忆先师旧事吧?”画十三回了回神。
“有一件事,我在心底埋了十年。如果不是姜派仍有活口,恐怕就被我浑浑噩噩地带到棺材里去了。”冯伯忽然变得警惕无比。
画十三心口一紧:“十年。难道是与师父之死有关的事?”
冯伯神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下无人,伏在画十三耳畔把埋在心底的秘密絮絮道出。
画十三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又缓缓无力地合了合眼,似乎泄了气一般:“果然,周荣是把毒下在了墨汁里。师父瞑目之前,我曾看见周荣偷偷收走了师父桌上的什么东西。”
“知道我告诉你这个是为什么吗?”冯伯看着默然思量的画十三,着急道,“不是急着让你查清楚姜太傅被毒死的细节,也不是白白送给你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证!”
画十三眉峰微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小心的,多谢冯伯。只是,周荣未必会故技重施。”
“他十有八九是会的。”冯伯咬了咬牙,“贪得无厌的人从来不管手段是否重复。最重要的是,他的茶筒已经十年未换了。”
“茶筒?”画十三不禁大吃一惊,“冯伯的意思是——”
“不错。”冯伯神情越发严肃,“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他从这个茶筒的底座里把东西倒进了墨汁瓶里。”
“周荣为人一向胆小谨慎,可若连把柄都十年不曾销毁,那么只能说明一点。”画十三咬了咬牙床,满腔恨意难消。
“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小心。”冯伯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转身在雪地里缓步离去了。
临走前,又回头看向画十三,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官帽,笑言道:“这个东西可不比扫地的扫帚干净。不过,我扪心自问,好歹不算辜负我心中的一代宗师——姜黎了。”
画十三怔了怔,拾起了扫帚在自己所站之处三下两下扫出一方清净地,笑回道:“若烈日难消积雪,何妨拾起扫帚,扫去一寸污埋,便得一寸清白。”
夜里,画十三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透过菱形窗框可以看到屋外飞雪满天,悄无声息地席卷天地,他看到,白天用扫帚扫出来的细密痕迹很快就淹没在雪海里,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他置身在初始的地方,静听万籁俱寂。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一下,好像师父随时就会开门进来,叮嘱他是时候熄了蜡烛、早早入睡了。不知怎么,画十三也想起了周荣,早年温文有礼的周少傅。
“溪风啊,过来。”一袭长衫清白如水挂在丰神俊朗的男子身上,轻轻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被你师父罚了是不是?师叔今天去宫外作画,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看!”
孩子苦着脸接了过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顿时笑逐颜开:“是面具!而且这么洁白,还没被人画过!多谢周师叔!”
孩子口中的周师叔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到生人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想要什么呢,也从不敢开口,心思呢又比小姑娘还细。你师父啊一身正气可不明白这些小心思,他呀,连腿毛都是正的!哈哈哈。”
周荣爽朗开怀的笑声穿过日久年深的纷纷扰扰,回荡在画十三的耳边。他起身吹熄了蜡烛,喃喃唏嘘:长恨人心不如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