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脸色一沉,问道:“哦?你怎么就偏偏相中了这幅画?”
“画贵在情。周太傅曾说过,这幅画为挚友而作,而且题材又是周太傅笔下少有的山水风光,与其周太傅睹物念旧,不如交给晚生来珍藏,时不时地学习其中的笔法。”
画十三心里清楚,就算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十倍,周荣也不会肯把画给他,画十三便按照计划好的,向京墨递了个眼色。
京墨立马会意,挽着周荣的手臂,如胶似嗔地说道:“周郎,奴家一见到这幅笔力雄健的山水画就不禁遥想周郎早年的丰神俊朗,实在喜欢,把这幅画赠给奴家好不好?半面红,你该不会同我这个小小女子争画吧?”
画十三顺势连忙拱手相让道:“不敢不敢。姑娘与周太傅情深意重,就是姑娘想要天上的月亮,神通广大如周太傅,也是肯给姑娘去摘的。”
周荣怜爱不已地抚摸着京墨的秀发,面露难色道:“婉儿,你看桌上这么多画呢,哪一幅不比这幅画好?不如你从桌上选一幅,好么?”
“周郎答应过奴家,只要我喜欢,天底下署名‘周荣’的画作任我挑选。桌子上这些画都不及这幅山水画的殷殷情意,周郎以为奴家是图这幅画的什么?不过是周郎的一片衷情罢了。”京墨说得娇柔动情,眉眼含嗔。
周荣凝着眉头颇为感动地望着面前这个他以为待他一片深情的娇媚女子,柔声道:“婉儿,这幅画真的不方便给你——”
“半面红方才说了,这幅画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周郎偏又这般爱惜,甚至多年苦苦寻找。奴家知道了,这幅画才不是给什么挚友画的!保不齐是给周郎心上的旧情人画的!既如此,奴家不要便是了。”京墨提起手帕,送来了挽着周荣的玉手,置气似的背过身去,哭哭啼啼个不停。
周荣看到,这个一向善解人意的温婉女子此刻为了他竟漫起十足的醋意,他心里的爱怜更甚了,甚至都忘了回避在场的外人。
“婉儿,我的心都在你身上,哪有什么旧情人?”
“那周郎你说,这画是给谁的?一定是个让周郎念念不忘的女人,周郎才心虚地舍不得给奴家!”京墨一口一个娇滴滴的“周郎”,听得周荣心中又酥又醉。
“不是女人,不是。是个药师朋友罢了,姓商名陆,一听就是个男子名字,你还不肯信我么?”周荣款款深情地凝望着娇嗔的京墨,急着解释道。
一旁的画十三心头大惊,暗暗记下了周荣说出的这个名字,示意京墨继续层层深入地问下去,可他却发现,京墨正在愣愣失神,目光空洞而惊慌,仿佛听到的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画十三悄悄向她挤眉弄眼良久,她都置若罔闻一般回不过神来。
“婉儿,怎么了,你还是不信你的周郎么?”周荣柔情蜜意地问着京墨。
画十三感觉到京墨的反应十分不对,他急忙笑着搭话道:“白姑娘,周太傅对你的心意旁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啊,姑娘何苦钻这幅画的牛角尖呢?难道这幅画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理了理思绪,装作余愠未消的样子,对周荣款款娇声细语道:“我要这画何尝没有私心。记得有句诗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都怪婉儿一心想加深对周郎的了解,以便更加妥当地侍奉周郎,才这样急躁,连幅画都惹出这么多不快。周郎,是婉儿错了。”
“你呀。”周荣爱不释手地轻轻点了一下京墨的鼻尖,看了看这幅山水画,不禁十分动情地对京墨说道,“早年微寒时,空负凌云才。哎,彼时哪有佳人解意,温我心肠。婉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可曾听过,我而立之年始创的一种‘嵌套画法’?”
来了。
终于引他说到了这里,画十三在心里默默提高了十倍的警惕,充满期待和支持地看了京墨一眼。
京墨一脸惊奇的样子,秋波里荡漾着快要溢出来的仰慕,柔声问道:“周郎独创的画法?”
周荣难掩得意之态,扫了画十三一眼,信心十足地问道:“半面红,你知不知道?”
“略有耳闻,据说好像是一种前无古人的‘双重双重嵌套画法’,但个中细末,请恕晚生孤陋寡闻了。”画十三低眉顺目间,回答地不深不浅。
在心爱女人面前大谈往昔成就,可谓是一个寂寞男人的平生快事。周荣也不拿半面红当外人,毫不掩饰地对京墨精神抖擞地娓娓道来:“这幅画,其实也用过双重嵌套画法。作画时,笔锋在戛然而止时逆行而上,重新营造另一重境界,但因托生于原本画景,交融无缝,所以藏而不露,常人难以看出端倪。”
京墨听了,眸中涌现的惊奇已经真假难辨,她啧啧称道地继续问下去:“周郎这手笔,听来好生高深玄妙。可这样深不可测的画法,画出来没人能解,岂非无趣?”
“曾经,有一个人,一眼就解出来了。”周荣得意洋洋的神情中忽然闪过一丝落寞,随即语气如常地继续说道,“可惜,既生瑜,何生亮。哈哈,知己一向难求,婉儿,你可愿做我的解语花?”
画十三不禁咬了咬牙床,轻而又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京墨投以肯定的目光。
京墨眉眼笑如弯月,清泠泠的眸子里闪着恋恋的柔光,娇柔楚楚地看着周荣:“婉儿别无所求,只想能做周郎身后的红尘知己,常伴君安。”
虽是做戏,但话说至此,听得画十三心里像生了刺似的十分别扭不快,尤其是他又看到,周荣竟蓦地伸出手拉住京墨的手,学着新婚燕尔的夫妻一般十指紧扣起来。
而接下来,让画十三心口紧紧一提的是,周荣突然又抄起那副山水画,向着烛台凑了过去,对京墨款款解释道:“嵌套画法的解法也没什么高深之处,只要对着烛光熏过一遍,第二重画景便会跃然纸上,只是,稍有差池,整幅画就会付之一炬,就像这样……”
周荣把画的一角抛在了跳动的烛火上,“蹭”地一下,火苗窜上了小半张画纸。京墨和画十三皆大惊失色,京墨正要阻止周荣,却在看到画纸上渐渐显露出的另一重景致时,伸出一半的手愣愣地缩了回去。
画十三见状,眉心深皱,又惊又急,正要一把夺下周荣手里的画再胡诌个由头应付过去,此刻,门外却传来一阵浩浩荡荡的声响。
罗管家在门外使出吃奶的力气亮着嗓子喊了句:“郡主,郡马爷正在里面忙着赏画事宜,郡主可硬闯不得呀!欸?郡主!郡主——”
周荣一听,顿时像躲在灌木丛里逃命的牛羊见了步步逼近的豺狼虎豹一样,手里一抖,把烧到一半的画扔在了地上也不管不顾了,忙着叫京墨去堂后躲躲。
“呵。吃里扒外的老奴才!还敢拦着本郡主!外面轿子里的脂粉香还没散干净呢,就想糊弄我?”人还没推门进来,一个爽利刻薄的声音就先摔了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在赏画呢,还是在赏人!”
“啪”地一声,门被重重地推开了。门上,一个貂皮锦衣的华贵女人正叉腰站着,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的掐丝金步摇和彩霞冠珠钗皆被她怒气腾腾的举动激地“叮当”乱撞,可当她看到堂上的情形后,也不知该不该发作下去。
“夫人,你怎么来了。”周荣不苟言笑地端坐在宴席之上,正襟危坐地接过他面前跪着的两个人敬上的酒,对裘郡主的怒气视若无睹。
裘郡主看到跪着敬酒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是个温文尔雅,白净俊朗的儒生,只是脸上生了大片不知名的红印,女子却浓妆艳抹、穿戴美艳,一派风花雪月的气象。
“夫君,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们是谁?”裘郡主压着怒气和疑惑发问道。
周荣却没有直接回答裘郡主,而是煞有介事地仰头喝完了二人敬的酒后,一本正经地对画十三和京墨说道:“今日我周荣见证你二人结为连理,若春满楼的老鸨再棒打鸳鸯,你们只管叫她来找我就是了,有我为你们撑腰。”
画十三和京墨依照拜堂之礼对周荣深深稽首道谢。周荣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来对一旁不明所以的裘郡主解释道:
“夫人,这个是半面红,我在画馆中格外看重的俊才。他因初审之时,对他旁边的这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无奈老鸨阻挠,我便当一回月老,成全了他们。夫人来得正巧,你我夫妻二人一并见证他二人的姻缘,量那老鸨绝无二话。”
裘郡主挑着柳叶细眉,听着周荣的解释,一步一步踱到了京墨面前,站定之后,伸出茜红色的长指甲深深扣住了京墨的下巴。画十三忙一把揽住了京墨肩头,替她迎上郡主来者不善的目光,谦恭有礼道:
“承蒙周太傅厚爱,若有裘郡主主婚见证,春满楼必定放过我妻。”
裘郡主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京墨:“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发愁春满楼不放人,那还不简单?”
说着,裘郡主转身从身后屋里的小火炉上抄起沸腾的茶水壶,猛地冲京墨劈头盖脸地泼了上去。
周府大堂上,顿时传来一声京墨响彻云霄、痛彻心扉的凄厉惨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