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殷澄练和周荣难得异口同声地一致发问。画十三扫了一眼殷澄练一脸比听到张将军再也不喝酒了这种事还惊讶十倍的表情,在心里不禁一瞬间就对他默默翻了十多个白眼。这个以前惹祸全靠画十三背锅的小白眼狼长大后还真就变成了大白眼狼,几个时辰前他晕倒在徐飞屋里是谁把他唤醒的?居然转眼就把画十三忘了。
画十三心道,烂橙子,你我有算账的时候。只不过,和你的账清清楚楚,他日一壶洗尘酒就有算得明白的时候。可是,和她的账就一言难尽了。
画十三特意侧了侧身子,转过了下巴,背对着站在应承昭身后的女史官,挡过了那道似乎有所波动的目光。他动了动喉咙,故意哑着嗓子恭谨有加地说道:“回殿下、诸位大人,在下也是画馆一员,与死者徐飞也颇有交情,故而斗胆说几句陋见,或可有助案情进展。”
“呵,看来周太傅的画馆里还真是人才辈出啊,还有这等毛遂自荐来为本官分担案子的俊才。”应承昭根本不把面前这个文文弱弱的胎记公子放在眼里,轻蔑问道,“这位小生,你是觉得案情进展不顺吗?”
周荣对眼前这个胎记画师颇有几分印象,但觉得他既不是张扬弃那等才华横溢之辈,又非徐飞这种奉承巴结之流,一时摸不清楚他突然站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对自己有利,便连忙顺着应承昭的意思,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接话道:
“哎哟,应大人哪里的话,圣上既然特地派您来查案,自然是信得过大人。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应大人在皇上心里乃是何等地位?您来查案,周某都不敢妄言半句,唯恐搅扰应大人的英明决断,这个画师不懂事,是周某没管教好,我这就派人把他带下去,以免耽搁大人查案。”
画十三心道,这两个老狐狸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容不得别人插嘴半句。周荣话音刚落,门外就窜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周府家丁要将画十三问拿带走。人群之外的京墨见此,不禁心头一慌,她没料到画十三还什么都没说竟就被这样处置了。
“查案?应大人倒是查啊!这又不是在朝堂上,不用专挑正事前放个文绉绉的响屁——先声夺人!这个年轻人刚才不是说他有证据吗?就让他说!谁敢押他下去,就休怪本将军的刀不长眼了。”
张越恒中气浑厚的粗砺声音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押着画十三往外走的几个外强中干的家丁,他提起手中大刀往门上一横,刀未出鞘就已有徒手拦江的泰山气势。画十三看着眼前这位横刀怒目、似醉非醉的张将军,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应承昭多年深受盛宠,已是何等的气焰嚣张、趾高气昂,哪里禁得住张越恒毫不客气的一番粗言秽语,登时吹胡子瞪眼地喝到:
“张越恒!你说话干净些!本官念你多年不登朝堂不会好好说话,便不与你计较,可你也别仗着自己的将军身份胡作非为!你要知道,圣上——”
“圣上派你我是来查案的。”应承昭身后传来一个沉静如深潭的声音,关天瑜清冷如清霜秋月的目光淡淡滑过了应承昭和张越恒,最终落在了被家丁钳住背对着她的公子身上,“二位都是文臣武将中的翘楚,怎么就不能平心静气地听这位公子把证据说出来呢?难道,要天瑜在史书上记下一笔将相不和的笑柄么?”
听了这话,应承昭不得不偃旗息鼓,为了这么个小小的命案、小小的画师,惹得皇上不快就真是得不偿失了。应承昭铁青着脸,示意周荣家丁放开画十三,让他有什么话都一股脑说出来,不过,听与不听就自当另说了。
画十三转过身来走到了尸体旁边,但对女史官仍是以背影相待,他将嗓音压得又低又哑道:“证据就是徐飞这个人。”
满屋的人顿时闹哄哄地议论纷纷起来,应承昭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厌其烦地问道:“没证据就老老实实退下去,徐飞这个死人还能说话不成?”
画十三不急不躁地缓缓点了点头,接着,他向徐飞的尸体俯身靠近,悠悠抬手,面不改色地一把拔出了插在尸体后背的小银剪,举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看了看剪子上斑驳着暗红的血污,又看了看趴在桌上尸骨未寒的徐飞,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噤若寒蝉。
“此剪短小,从后背入,并不足以刺入心脏,但徐飞若不是被这把剪刀一击致命,那么必会在濒死之际拼命挣扎,可举目屋内,除了桌上颇有凌乱之外,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
众人随着画十三所说,打量了屋内的情况,发现桌上地下都确实工整如常,并无异样。应承昭不以为意地闷哼了一声:“这有什么?说不定凶手杀人之后把屋里重新整理了一遍呢?”
“然后再把自己打晕,乖乖在此等着被人发现吗?”画十三温文浅笑道,“应大人此言恐怕不是在开澄殿下的玩笑,而是拿自己的判断开玩笑。”
殷澄练见画十三面对炙手可热的大臣仍能不卑不亢地谈笑自若,不禁对这个他口中画功平平的丑画师刮目相看。殷澄练又看到应承昭并不好看的脸色,忍不住偷偷“嗤嗤”笑了几声。
画十三对正要发作的应承昭恭敬有加地拱了拱手,说道:“大人,请仔细看看徐飞背上的伤口。”
应承昭压着怒气草草扫了一眼,皱着眉说道:“伤口怎么了?除了血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人明察秋毫,蹊跷之处恰在于伤口上的血。”画十三抚袖指着伤口上的淡淡血痕,目不转睛地说道,“大人不觉得这血太少太浅了么?一个人若死于利器外伤,而且伤口如此靠近心脏,必定血流如注、一片殷红。”
说到这里,画十三突然喉咙一滞,顿了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十年前雷公峡悬崖边上的一幕画面,腾空划过的长刀穿过了一个人的胸膛,一时鲜血如注、喷薄而出,刀下的人尸骨已寒,幸存的人热血难凉。画十三太清楚,一个活生生的人命丧之时到底能流多少血。
众人按着画十三的说法看向徐飞的伤口,发现果然血痕清浅,皆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的意思是,徐飞不是死于这个剪刀?”应承昭沉着嗓子对面前这个半路杀出的白衣公子说着,此话一出,旁边顿时有人腾起一道凌厉的目光死死咬住了画十三。
众人看到,画十三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从徐飞趴倒的桌子上摸起了什么东西,举在了眼前。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就是徐飞致死的真正元凶。”画十三字字铿锵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耳蜗里,他余光里瞥见人群之外,京墨一直观望着他的进展。
应承昭将信将疑地从画十三手里掐起了一撮已经碎成渣滓的食物,细细瞧了瞧,拧着眉头道:“这个是,什么糕点残渣?”
画十三眼眸微敛,把手举到鼻下闻了闻,并示意应承昭也嗅一嗅糕点渣滓的味道。
应承昭拧着眉毛,动了动鼻翼,摆出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说道:“这个味道,怎么有点腥臭?”
“不错。正是鱼腥味。”画十三的目光从迷惑不已、一头雾水的众人脸上滑过,也从人群外默然静立的京墨身上滑过,缓缓说道,“我与徐飞识于钟鼎轩时,他便是吃了饭馆里的招牌熏鱼而肠痈复发,当时已经昏死过去了,幸而饭馆老板及时请来药师救治,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并留下忌食鱼腥的医嘱。”
周荣听到这里,心头恍然一动,暗暗记下了原来这个小画师似乎也知道京墨。应承昭瞥了周荣一眼,眉头越拧越深,顿了顿后,边思量边对画十三说道:“你的意思是?徐飞是吃了带鱼腥的糕点而死于肠痈复发?”
“是。”画十三眼眸微动,仍是没有直接说出京墨的名字,继续道:“知道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查起来应该不难。但澄殿下无论如何是不知道这个的,而且,依据殿下的地位和性格,怎会对徐飞动用如此心机?”
应承昭缄默了一阵子,然后恨铁不成钢似的给周荣递了一个眼神,周荣神色有些悻悻的,但转眼就无比自然地说道:“这个画师说的,却有几分道理。也没准是徐飞自己吃错了东西,才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殷澄练看着应承昭无话可说的样子,不禁喜上眉梢,比斗赢了蛐蛐还快意三分,他冲应承昭扬了扬眉,故意说道:“应大人若仍执意认为人是本殿下杀的,不如即刻把我收押天牢,反正没证据证明我有罪,也没证据证明我无罪不是?大人行事作风如此的话,想必父皇也会对大人刮目相看呢。”
应承昭如鲠在喉一般被嬉皮笑脸的殷澄练呛得说不出什么来。只见殷澄练喜笑颜开地又去问应承昭身后的女史官:“关大人,方才这个公子分析的,你都记下来了吗?”
“一字不落。”关天瑜的目光久久落在这个说起话来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但却一直背对着她的白衣公子,她犹豫了一下,但难掩眼底闪烁的微光,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过,还不知道这位画师的姓名是哪几个字。”
画十三听罢,心头颤了又颤,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得他背脊难以挺直,他不得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在心里寄希望于左脸上的半面胎记。她,大概不会认出来吧?
画十三对关天瑜深揖一礼,恭谨客气地回道:“在下无名无姓,因脸上生有半面暗红色胎记,故打小便名曰半面红。”
而关天瑜只是低眸继续执笔而书,没有再对画十三多言半句。此刻,人群外的京墨看到画十三看向这个宫里来的女史官的眼神后,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小瑜,你怎么哭了?”围在她膝下的两个小孩子里叫光风的最知道体贴疼人,他感觉到有几滴滚烫的液体从史书后面滴落了到他的小手背上,不禁仰头细声问向关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