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从晏嵘脸上看到了慌乱的神情。平日里的二师兄,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起路来四方步,说起话来转着调,做事更是轻重缓急捏得清楚,没什么慌乱的时候,而眼下,他好像不一样了。
顾凝见着晏嵘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落在兰君身上,落在她手下提着的水壶上,眉头皱起来,呼吸甚是急促。
顾凝想了又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二师兄没上武当山之前,他是师父的二徒弟,只是有一日,师父将他和大师兄项笃叫到了大殿去,身边领着的便是晏嵘,师父当时道:“他以后便是你们的师兄弟了,他入道门尚在顾凝之前,年岁也比顾凝大,顾凝便叫一声二师兄吧。”
师父离开后,晏嵘便过来同他拱手,“师弟莫怪,我确实入道门早些,一岁便入了正一教了!”
这么论起来,项笃也得叫他师兄了,只是他比项笃小一些,况且大弟子的地位不得动摇,只好压一压顾凝了。顾凝并没有一点介意的,反而这位面上时常带笑的师兄甚是逗趣,出口便能惹人生笑,虽然出身富户,却没什么富家少爷脾气,顾凝从没同他见外过。
只是白日里他再如何谈笑风生,到了夜深人静时,顾凝不止一次瞧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阴影里,像山间的孤魂野鬼,自己走到他身后,他都不能发现,喊了师兄,他才回过头来,笑笑,用平日里打趣的语气道:“师弟也赏夜?”
赏夜是什么,顾凝从前没听说过,入了夜,许多白日不能为人所见的便跑出来了。
所为赏夜,赏的是什么呢?
顾凝不知道晏嵘赏的是什么,却在他起身后,不经意瞧见过几回他青布前襟上的洇湿。
连着好几次,顾凝觉得这个师兄或许需要人开导,他试着问了晏嵘几次,都被晏嵘轻而易举地撇开了话题,他觉得这样下去,这位二师兄会走火入魔的。他找到了师父,把事情说了,师父却道:“他这便是修行了。”
顾凝不懂师父的意思,又问这为何便是修行,师父却拍了拍他让他去了,“你不用懂,永远都不懂才是福气。”
顾凝不再问了,却在那年的清明节,听见晏嵘又坐到了阴影里,喃喃自语,“兰君,下辈子别再遇上我这样的人了......”
回忆像是水中看月,顾凝也只隐隐约约回想起了这些。
此兰君,是彼兰君吗?
他不知道,又觉得或许就是。
兰君将热水倒进了水盆里,水壶空了,众人都松了口气。耄耋老道士冲着晏嵘摇头,“你得坐好,不然药力就散了!”
他说完又吩咐小道童,“把另几种草药烫了,烫一下就行,挤出汁来。”
最后他还不忘提醒兰君,“小沈,别忙活了。你一个忙活,他们都跟着你歇不下。”
沈兰君道是,转身往厢房去了。
晏嵘跟到厢房门口,被小道童两只眼睛瞪了出来,“你个登徒子!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我留在这了。你们走,我才走。”
小道童简直要将他一棍子打出去,指着他“你”了一声,却被厢房里他师父的话止住了,“衡儿,不得无礼。”
这衡儿不说话了,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是,冲晏嵘一跺脚跑开了。老道士也幽幽叹气,背着手一步一步挪开了去。院子里只剩下顾凝和晏嵘,顾凝眼看着晏嵘还只是盯着沈兰君的房门看,神色几多复杂,却又闭口不言,顾凝却是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师兄?你方才说......留下?”
闻言,晏嵘这才转身,“师弟,我恐是难以在师父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了,我......”
“师兄,莫不是在同顾凝说笑?”顾凝吓了一跳。
晏嵘说“没有”,顾凝却拉上了他,“你得同顾凝说清楚!”
“也好吧。”
......
把这山间小小文昌庙前的杂草拔了,晏嵘瘸着腿清了这一片杂草,又把滚落至此的大石滚到了一旁不碍人行之处,这才把大石上的灰尘就手拂了拂,朝顾凝招手,“师弟,坐吧。”
顾凝盯着他染了灰尘的袖口,想他平日里最是讲究一个“净”字,一时稀奇,一时又觉得他方才说“留下”,也许真的要留下了。顾凝左右思索着,突然听见晏嵘开了口。
“师弟,薛道长同那瑞平侯爷关系非比寻常,你可看出来了?”
不意他说到这个,顾凝一愣,随即又皱了眉头,低声道是,“我看见了。”
晏嵘点头,笑了笑,“既是瞧见了,还同人家来往不休作甚?师弟对她可有半点私心?”
这话让顾凝回应不了了。不晓得她是女子的时候,他刻意让自己不在意;待晓得她是个女子了,他又装作不知;后来晓得她同瑞平侯关系匪浅的时候,他也刻意忽略不见;直到这两日,她同他挑破了身份,挑破了同那侯爷的关系,他又拿了追查邪气蒙住口鼻眼耳。
他谨记自己全真教弟子的身份,却也无法竖起来一堵墙,将这人同他彻底隔开。他知道这不对,这同他全真弟子的身份有碍,可他不越雷池一步,只藏在心里,有何不可?
而如今,晏嵘点破了他的想法。
顾凝一下子面红耳赤,他喃喃说不出话来,晏嵘却拍了他的肩,“傻师弟,你以为这是什么?这便是在尘世中的修行。”
“修行?”顾凝突然想到了项笃留在保定时,师叔说的话,原来这场修行并非羞耻,更是端肃如同大师兄都避不过。
顾凝面上羞赧霎时退了一半,晏嵘笑着瞥了他一眼,道:“这场修行与你刚刚来到,与我,本以为已经渐渐远去了,没想到今日,才真正来临。”
顾凝看他,又见他将石边细刺横生的干枯苍耳拾起,扔到了一旁没有道路的枯草丛里,听他幽幽地长出了一气,随即又冲自己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就像是苍耳的小刺,密密麻麻的,伴着他的话,有些扎人。
“师弟,这话我同你说了,往后可能你便不想认我这个师兄了,只是我做下的事,我虽悔恨,却也是我亲手做下的,没什么不能说的,对你也算是个提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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