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厂里,庄云铖立即辞退了南田政权所派的采购员井下和技术员桥本。至此,这厂的方方面面与日本断绝了关系。
“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小蝶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技术方面,也联系好了新的原料采购厂,只有设备,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坏的。”
“但我们阻止不了南田政权的报复,他还会下手。”
“至少我们能有所准备。”小蝶说,“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是啊。”庄云铖散漫地坐在椅子上,眼神似乎很复杂,他盯着空气一动不动。
小蝶走到他身后,双手靠在他肩上,俯身问:“还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吗,一个人忧忧郁郁的?”
“不是,”庄云铖抬头望她一眼,笑道:“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的。”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小蝶把他的双眼遮住,庄云铖眼前一黑,顿时觉得放松许多。
“我在想,我们以后怎么生活,未来又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想那些?”
“因为我感受到了危险,我的心不能安定。”庄云铖忽拉过小蝶的手,说,“你能一直陪我,是吗?”
“当然了,你永远不会孤单一个人。”她的眼神真诚恳切。
“可我仍觉得不真实。”庄云铖深深蹙起了眉。
“你握着我的手,仍能感到一丝冰凉,为什么还不真切?”小蝶从背后抱着他,低声问,“这样真切吗?”
这是庄云铖从未有过的心慌与激动,他的思绪在脑海里狂舞,那么一瞬间,他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只知道是现在应该拥抱的人,他忽地站起来,转身,眉头紧锁,睁着布满血丝眼睛,头上那充斥着血液的血管横布在太阳穴旁,“可我仍觉得抓不住你!”庄云铖抱过她,侧脸掠过她耳边的那一刻,庄云铖浑身一颤,他闻到了来自小蝶头发深处的馨香,瞬间清醒了。
“这够真切了么?”小蝶伏在他肩上,环抱着他的腰。
庄云铖晕乎乎的,有些站不稳,他不知道该把怀中的小蝶当成什么人,她虽然入世几年,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但仍心思纯净,纤尘不染,就如同几年前那个冰棺中冰清玉洁的女神,庄云铖从未想过亵渎她,可深深的依恋愈加让他害怕失去。
“小蝶,我——”
“嗯,怎么了?”
“少爷——”门外玳安大喊。
庄云铖与她分开,看着小蝶,心里倒害羞起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事。”庄云铖笑说。
这时玳安就进来了,说:“那个人来了。”
“谁?”
“就那个……”玳安皱着眉,也想不起名字,“就那个,打人那个。”
庄云铖猛然想起,问:“曾福的那个亲戚,是吗?”
“对!”
“叫啥名字?”庄云铖问小蝶。
“好像……陈琪儿的哥哥,陈,陈年!”
“对,就是他!”玳安说。
“去了两个月了,又过来干什么?”庄云铖说,“去看看。”
陈年,他看着扩大了两倍的工厂,越感到心潮澎湃,这里已经不让人乱跑了,他只得在门口等,两个月前收了许多北岩给的钱,他果然回家就盖了小房子,娶了个小媳妇,舒舒坦坦地过了两月,眼看没钱了,他娘又叫他到城里找妹妹陈琪儿,陈年只记得妹妹曾严厉地警告过,叫自己不要再来,可手头没钱,过了两月小地主般的舒适生活,已经忍受不了过去的贫苦生活了。
庄云铖和小蝶走来,见他已经胖了一圈,这两个月,他定过得很好。
“少爷,我又回来了。”陈年笑嘻嘻的。
“回来了,”庄云铖问,“是有钱了来报答我,还是没钱了又来惹麻烦?”
陈年尴尬地笑两声,支吾道:“没钱了,还想来在这里干。”
庄云铖上下打量他一番,说:“看你长得胖胖的,哪像是没钱的人,这两个月过得很闲适吧。”
陈年无言,哀求道:“少爷,让我继续干吧。”
“你真心地还是假意,上次让你干了半个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笔钱就跑了,这次又来找我这个地方吃着住着,又去搞一笔钱然后又走?”
陈年倏忽脸红,庄云铖说中他心里的想法。
“哼,”庄云铖冷笑到,“你这种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走吧。”小蝶拉着庄云铖。
“别,小姐,少爷,收下我,我只身来到这里,身上没钱,也没处走了。”陈年忽地又跪下。
庄云铖这次也不叫他起来了,“你这样的人,只有老老实实的呆在乡下,这城里,容不下你。”庄云铖转身走。
陈年哀嚎两声,拉住庄云铖的裤脚,声泪俱下,哀求:“少爷,你不收留我,我就饿死街头了。”
庄云铖斜他一眼,问小蝶:“怎么办?”
“毕竟是琪儿的哥哥,最后给他次机会。”
“谢谢,谢谢……”陈年直朝小蝶磕头。
“起来,这是看在你妹妹面上,而且又是曾福的亲戚,才最后容忍你一次,只要你跟我承诺三件事,我让你继续干。”
“少爷说,我什么都答应。”陈年淌眼抹泪地说。
“第一,告诉我上次的钱哪里来的;第二,既然吃住都在厂里,以后别乱跑,别惹是生非;第三,签个契约,你若又想走,至少干够两个月才准离开。”
陈年心想找个地方住才最重要,不能流落街头,后面的打算,进厂之后再说,于是同意。
庄云铖见他同意,带他进厂。
办公室里,庄云铖叫小蝶写了一纸契约,陈年按了个手印。
“白纸黑字,你若跑了,再逮着你,你可得赔双倍的工资。”
“是,不会走了。”
“那你说吧,”庄云铖问,“上次的钱哪里来的?”
陈年还在分析利害关系,考虑那事能不能说。
“你说的事,我都能查证,你若说谎,我就饶不了你了。”
“不敢说慌,”陈年说,“是妹妹给我的。”
“陈琪儿?”
“是。”
“你……找到她了?”
“是。”
庄云铖凝思顷刻,忙问:“那你见到北——不,曾禄了?”
“没有,我见到的人不是曾禄,但所有人都说他是曾禄,但他肯定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小蝶低声在庄云铖耳边说了一句,抬头问陈年:“他不是曾禄的事,你还跟谁说了?”
“就跟我娘说了,然后就没了。”
“真话?”
“是真的,小姐。”
庄云铖与小蝶对视一眼,说:“暂且相信你,只是你以后就把那个人当做曾禄,当做你的妹夫,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也别再过去,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厂里,知道吗?”
“知道。”陈年口中答应,心里却很疑惑,他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于他的技术能力已经大大落后其他的工人,于是玳安只得安排他先干一些粗重活儿,陈年本来是游手好闲的人,现在看着其他人干轻松的,自己干重的,身体累,心里更怨天怨地,但他在手头没钱时,不敢轻易出去,况且还按了手印,只得在厂里熬着再想办法。
回家时,小蝶心心念念刚才庄云铖的那句说至一半的话,他定有后文的,于是又问:“你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能不能别问,”庄云铖笑道,“我糊涂了,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
“还说什么都可以对我说的,这就开始瞒我了。”小蝶抱怨。
“你总得留给人一点儿小秘密,有的话平白无故地说出来就是笑话,顺其自然吧,好不好?”
“姑且算了。”
庄云铖回想起自己的行径,头皮发麻,朝她笑了笑。
“切,”小蝶不屑,“我秘密以后也藏着,你别多问。”
庄云铖瘪瘪嘴。
恍恍几天过去,这几天还算过得安稳,一切都似乎沉寂了,但沉寂得像是死寂,庄云铖开始担心起来,无论是英国人,日本人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没有动作,只能说明他们在酝酿,酝酿得越久,越令人恐惧,庄云铖感到越来越压抑,与其报复,庄云铖希他们望即刻就报复,而他们仍旧沉寂,对于这种必然会来的报复,拖的时间越久,庄云铖更加心慌、痛苦。
“哥哥。”允芸推门而入,她知道庄云铖在家里,可一直没看见他。
庄云铖坐在书桌后,忽地抬头,忧愁爬满了他的脸,他眼里散发着令人心痛的目光。
“你怎么了?”允芸怔怔地走来,她见到的是一张忧戚又憔悴的脸。
“我怎么了?”庄云铖木讷地问。
“你看你,黑黑眼圈,呆呆地目光,还有这丧丧的脸,心里能没有事堵着?”
庄云铖没有注意自己的状态,他只知道自己很压抑而已。
“没什么大事,厂里的事。”庄云铖勉强笑着。
“唉……”允芸叹口气,走到庄云铖旁边,又是帮他揉肩,又是揉眼,又是按摩。
庄云铖头靠在椅子靠背上,允芸在替他做眼睛的按摩,“我这手法还好吧?”允许问。
“还好,这一会儿,我感觉眼睛轻松多了。”庄云铖闭着眼,问,“你从哪里学的?”
“润东师哥教给我的,”允芸说,“他常常写文章、看书到深夜,所以他的同学们教他这样按,那天我晚上没睡好,第二天眼睛胀痛,他才教给我。”
“他也这样帮你按?”
“才不是!”允芸说,“当然我自己按,他只教我而已,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难道不懂?”
庄云铖微微一笑。
“允芸。”庄云铖叫她。
“欸。”
“我们兄妹好久没有交心地说说话了吧?”
允芸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有事,她预感到是自己的事,“嗯……是吧,哥哥你最近忙,而且……”她欲言又止。
“而且,怎么了?”
“你……你……”允许按摩着的手忽然停下,说,“你和姐姐走得更近,我们兄妹仿佛疏远了。”
庄云铖虽然惊讶,却没反驳,他眨了眨眼,一言不发。
气氛凝固,允芸感到不安,这句话一直憋在心里,此刻说出来她并没觉得轻松,为了缓解气氛,她又开始为庄云铖按摩。
“其实哥哥你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因为我也长大不少,有的道理我懂了,”允芸吸一口气,颤颤地说,“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而姐姐,却有可能。”
庄云铖万念俱空,仍然说不出话,他感觉到允芸的手离开了自己的眼,继而听见轻微的啜泣声,他想,是允芸在哭。
她强忍住眼泪,笑道:“其实没什么,从十四五岁,爹开始为我安排婚事起我就知道,原来女孩子长大就该嫁人了,我只是觉得我们的爹娘去的早,我们兄妹相依为命,感情不只是兄妹情这么简单,你既为兄长,关心爱护我,也为爹妈,为我操持一切……我只是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要离开我最亲爱的哥哥,我不知道那是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地,我不敢想象身边没有你和姐姐的日子会是怎么样。’”
庄云铖看着她绯红的眼和脸,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他顿生怜惜,于是起身把她抱在怀里,说:“你永远不会孤单一个人,在我身边一天,我爱护你一天,哪天你走了,也必是遇到一个比我更爱护你的人,否则,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允芸虽不作声,却靠在他肩上哗哗地流眼泪,流尽了长期以来的郁闷和不安,疑虑和忧伤。
庄云铖刚才本要和她说说陈润东的事,现在看来,却不是时候了,他任允芸哭湿了自己的肩膀,他想这或许是好事,这次,对于允芸来说又是一次成长。
过了一小会儿,庄云铖看见了飞到窗台上的小鸟,他从凝思中缓过来,“好了,不哭了吧?”他问。
允芸趴在他肩上,不作声。
“哭完了半年的眼泪,”庄云铖笑着,轻轻推开,看见她泪眼朦胧,脸由于靠在肩上,留下了一块儿大红印子,“行了。”庄云铖为她抹干眼泪,揉了揉大红印子。
“姐姐呢?”他问。
“刚才有个人来找,她就走了。”允芸嘶哑着声音。
“谁?”
“好像是厂里的人。”
“不知有什么事,我今天上午都恍了,她也没来告诉我。”庄云铖往窗外看了眼,阳光明媚,就说:“走,出去晒太阳,缓一缓心情,看姐姐回来没。”
“嗯。”允芸抿嘴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