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霓甚至不能直视他,径直溜了,肖金宇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等他们都去到前面,庄云铖也过来了,“云铖?”肖金宇感到无比惊奇。
“蹭饭来了,嫂子不介意吧。”庄云铖笑说。
金霓边抱着女儿,笑道:“我可不敢介意。”
“认真的,吃了没?”肖金宇问。
“没有。”庄云铖边说边往里走。
“那可正好了,兄弟我最近愁闷得很,事情也多遂没去找你,今天你来了,我们喝一喝。”
“好。”
金霓自己就和二太太吃去了,留他们两个在这里喝酒,二太太艳琴是晚于金霓过门一年的,如今正有身孕,金霓自己已经不能生育,便希望她能为金宇生个男孩儿。但她心里也很恐惧,她为自己不能为肖金宇生个男孩儿而自责内疚,因此一直恪守本分,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好母亲,她为肖金宇对自己态度极大转变而感到幸福,尤其是今天刚才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却又害怕艳琴生了男孩儿之后会冷落自己,对于这点内心的纠结,她感到无力,但她确信,她深爱肖金宇,所以希望他快乐,因此希望他能有个男孩,“对自己仍旧好”现在是她最大的愿望。
“喝洋酒还是——”肖金宇问。
“喝不惯洋酒,本国酒还可。”
肖金宇吩咐一个小伙计去取,与庄云铖相对而坐,说:“最近你瘦了点,想必也并不过得很好。”
“你还不是一样。”
肖金宇笑道:“是啊,都难……那天听小蝶说你们只差机器设备了。”
“是。”
“北平城里,但凡有生产这种设备的厂子,没有哪一个不是中外合办的,你肯定在这里遇到困难了吧。”
“你知道?”
“当然了,”肖金宇叹息说,“你做的事,正在损害他们的利益,没有大笔的钱,满足不了他们。”
“‘他们’是谁?”
“笼统地说,就是外国人,日本人,英国人,德国人……”
“什么意思?我哪里损害他们了,都没见过一个。”
“云铖啊。”肖金宇无奈地笑笑,半晌才说:“果然你还不了解如今的世道和生意场里的大环境。”
庄云铖对于这种未知的现象,感到了一丝恐惧。
肖金宇正色道:“也难怪,你跟着钟于钱做了几个月,并没有接触到外国资本,他的生意仅限于本土产业,不过是些由来已久的药材,香料,布匹,金石等的自经营销售,外国人插不了手;而像我,还有你的火柴厂就不一样了,这是完全可以由外国人操纵的,外国人经过工业革命,掌握了技术,赚到了钱,进而入侵中国,用技术和资本垄断了民族产业,你不跟他们合作,就得不到先进的技术和高效的设备,做任何产业都效率低下,在他们的冲击下,任何产业也难以维系,所以只能与他们达成所谓‘合作’,其实这就是帮外国人赚钱,而自己分得一些。”
“这不是沦为了外国人的买办?”
“就是啊,所以你到任何一家厂里去看,他们雇佣中国的工人,没日没夜地工作,而薪水却发得极少,这就是压迫、压榨,剥削……”
庄云铖恍恍的,只语不言。
“可怕吧,”肖金宇反而轻松地说,“北平城里火柴厂虽多,但中国太大,需求是不满足的,按理说可以赚钱,但这些厂没有纯粹的中国人控股,你想开起来,需要妥协,设备购置难办,是买办们和外国人的下马威,你只有出更多的钱或者是选择跟他们合作才能把这厂办起来。”
“我宁愿出更多的钱。”
“你要知道无论你做何选择,这都不是结束,而是与外国资本抗争的第一步,现在做生意,谁不是挣钱?外国资本入侵,帝国主义入侵的大背景下,与外国人合作可以赚得少一点,但违背这种规则,你会破产。”
庄云铖凝眉不语,身上已经出了一些细汗,微风吹来,他感到冷飕飕的。
“我早劝你来着,只是你太固执,没亲身经历过还以为我骗你,不过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建厂的费用,亏了就亏了,对你来说也不多,你可以继续跟着钟于钱做,”
“不行,刘臻与钟于钱是同路人,他们一开始都带着目的接近我,之前察觉得不深,现在他们做的事,要我做的事越来越让我难以接受,但钱易还,人情债难偿,我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他要你做什么?”
“一开始,只是我只是做生意上的事,后来让我借着父亲的名,联系一些有声望的前朝遗老,他就去扯关系,比如见我和瞿天临的女儿瞿颖娇走得近,他就借着我的关系去和他的两个在政府里的哥哥来往,而且他这个人又精于这些,最近常和他们来往,连瞿颖娇也看不过去,跟我说这刘臻跟他哥哥来往得太勤,担心呢。这让我怎么说?”庄云铖接着说:“这是第一个,一个月前,他知我和章彦希和殷红关系不错,就煽动我去说和章彦希支持袁世凯复辟,章彦希本来名声大,又反对复辟,要我去说,这怎么可能?”
说着庄云铖更气,恨恨道:“只这两件事已经让我很难堪,大半月前,言语中又透露出让我去接近前督军的儿子,我真的很无话可说!只得以办厂事宜很忙推脱,他就不高兴,我真的,哎……”
肖金宇呵呵地笑,说:“这刘臻——”
“我父亲早就去世,我只想让他安安心心的长眠地下,而不是被我挂在嘴边,说‘我是他儿子,父亲生前与你什么关系……’,况且朝代都变了,这样去用自己父亲的名声,你说过得去吗?”庄云铖愤懑道,“他还有理,说这也是为了我好,让我多结识人等等,可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想赚点钱养活一家人而已,不至于把死了几年父亲抬出来为自己谋事谋利。”
“所以你决心与他断绝钱财上的来往?”
“是啊。”
“可开厂真的不容易,你慎重考虑。”
庄云铖认真地看着肖金宇的眼,他相信这是最善意的提醒,可他显得疲倦不已,不再作任何回答,低头喝下一口酒。
不知不觉,到此时,酒已过半,两人都稍有醉意。
“那你?”庄云铖忽问,“已经与外国人——”
“我没有办法。”肖金宇直说,“我是商人,也奔着钱去,我想尽量做一个人道的商人,可英国人和日本人不让,我没有选择,你还有。”
庄云铖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
“半月前,厂里死了两个工人,都是累死的,我要求减少工作时间,加一些工资,可我孤立无援,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不愿意,我还有人性,他们完全没有了,可我只能骂他们,我没有办法改变。”
肖金宇语气变得轻柔而充满叹息,他继续道:“我只能另拿些钱补偿他们的家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很自责,当我亲自送钱到他们家……”肖金宇红着眼,咽一下,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他们的妻儿哭得很绝望,我把这些她的丈夫用不值一文的生命替我赚来的钱给他,他们收下了,感谢不跌,因为他们被生活折磨得没有了尊严,但她可以不要尊严,她要活下去,没有男人,我知道她会很苦很苦,可她要活着……”
肖金宇滴下一滴泪,说:“我是想赚钱,可不是沾着血的钱,我有人性的,可我却不能退出,退出只能是让他们赚更多人血钱,我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些人血钱。”
肖金宇深吸一口气道:“最近工人反抗情绪很大,我会想办法协调,让他们同意减少时间,或者加工资……”
肖金宇咕噜咕噜地灌酒,眼神迷离了,他摇头晃脑地问:“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庄云铖只看着他。
他说:“我最怕终有一天我也会变得麻木,变得可以毫无愧疚,毫无羞耻地接受这些人血钱,变得没有人性,变得自私自利……可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厌恶官场和商场的虚假,那使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想要点真实,每次回家,每次去你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你们都是真的,你们说真话,真的笑,他们都是假的,说假话,甚至笑容都是假的,我不用防备你们,我可以很轻松……一旦我变成了吸血鬼,变得没有人性,你们不会因为我有钱而喜欢我,肯定离我而去,允芸不理我了,小蝶不和我说话了,金霓也会走了……我……我就完了。”
庄云铖恍恍惚惚地,也已经醉了,没听清他说的话,这时,他把什么都忘了,脑海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朦胧和混沌
一会儿,丫头察觉,见他们醉得不成样,胡乱躺着,忙告诉金霓,金霓和艳琴两人匆匆过来,脱了他们的外衣,用热水将身上脸上擦干净,叫人抬到床上。
小蝶吃过午饭,等了大半天了也没见人回来,知道他最近焦虑的很,生怕有一点意外,就往肖金宇家去看。到时,凝望着他们沉沉睡去的样子,小蝶不语,金霓说:“喝得也太多,恐怕得睡到明天,你回去吧,明天再来。”
“这可不好。”小蝶执拗地叫来洋车,众人帮忙把他架在车上,小蝶坐在一旁扶着,路上,庄云铖躺在她腿上颠簸了一路,也没有晃荡醒,到门前,玳安帮着忙,两人一起把他扶进房间里的床上。
“你——又喝醉了。”小蝶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帮他盖好被子,呼吸着庄云铖浑身散发出来的酒气,她嗅到一丝丝忧伤和苦闷,小蝶只怜惜温柔地盯着他。
一会儿,允芸在外叫“姐姐”。
“这里。”
允芸半信半疑,推门进来,闻到一股酒气,就看见庄云铖沉沉地睡觉。
“哥哥喝多了?”
“可不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怎么这样傻?”允芸也跑来摸摸他的脸,还滚烫着,酒劲正浓,质问:“不知道大家都为他担心么?”
“责怪有什么用,他那里听得见,况且金宇也醉成那样,岂知不是两人心里难受。”
允芸无言,她知道哥哥最近太累了,眉头从未舒展过,所有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他不需要有多大抱负,多大理想,永远做我的亲人就够了,我不要一个大人物,我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够了……”允芸心里默想,她为昨日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在自己看来他“平庸”的理想,其实因包含着对亲人的爱,而显得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