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缨和卫修来到了庭院里。
院里有棵粗壮的白杨树,已落光了叶子,枝干光秃秃的,枝桠间架着个鸟窝,一只大喜鹊立在枝头,好奇地看了看树下的两人,又懒洋洋地跳回窝里。冬日的阳光照耀着,将树影投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暖洋洋明晃晃地洒了满院。
谢芝缨走到一丛冷楠前,凝视着那不怕冷的火红色花朵。
“这么说,我家里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死于那次刺杀?”
卫修点头。刚才他告诉她,那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规模狙杀。
大部分护卫力量被调遣于去往皇陵的路上,护送帝后、宗室、文武百官等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宫中空虚,轻易就被占领。
送灵路上,最最精锐的御林军,竟然没能护住御辇。帝后被劫持,太子受重伤,逸王世子死于乱马之中……
“谢尚书等高官也受了伤,幸而不重,更万幸的是,谢老夫人、谢夫人等人,由于离得远,躲了过去。”卫修说,“芝缨,你不用担心家人安危,他们都无恙。”
谢芝缨没有理会他对她称呼的改变,又问:“后来呢,那些……狂徒,被镇压了吗?”
“是。三王爷趁乱逃脱,调来京营军力将他们成功击溃,又费了一番功夫把皇上皇后解救了回来。只是太子的伤太重了……”
“太子死了?”
谢芝缨眼前浮起太子妃的脸,一会儿忧愁地说着“肚皮怎么都没动静”,一会儿歉意地说着“芝缨,请理解我们”。
“没有,他活着。”卫修简短地回答,没有更多描述。
谢芝缨沉吟。人没死,怕是也废了。太子是储君,太子生个病都能引起朝野震动,就像去年……
她转头看一眼卫修的表情,忽然之间领悟,“已过去一个多月了,皇上……宣布另立太子了?”
“是。三王爷。”
还有什么悬念。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太子又……恐怕是丧失了生育能力。谢芝缨对太子妃比较有好感,同情她,倒不是别的,而是这下她永远做不了母亲了。
谢芝缨看着卫修。眉眼之间洋溢着的神色,让她想起了一个词,壮志凌云。他,现在已是东宫僚属了。
“那么,皇后的母家也有不少人在那支队伍里,他们是否……”
谢芝缨说着这些的时候不错眼珠地看着卫修,他目光炯炯,是赞赏,也是肯定。
她慢慢地点头。想来,这些人也死伤不少。不然,逸王册封太子必定还有很大阻力。刺杀来得是多么及时。
卫修到底还是选择了逸王。本以为他是被百里昭争取了过来,还是她想简单了。这场宫变赢得漂亮,不是卫修策划的,还能是谁!
太大胆了,也太狠太迅猛了。这才是卫修,当初她帮着百里昭跳出他布下的,招招狠辣的连环陷阱,已熟悉了他的手段。
见卫修点头,谢芝缨舒了口气道,“卫修,我只是个普通女人,什么人做太子乃至做皇帝,那和我没多少关系。我只要我的夫婿和家人都好好的。你掳我到这里,难道是想拿我去要挟六殿下吗?要知道,他和我的四叔在一起,替天渊浴血奋战……”
“芝缨。”卫修打断了她,“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包括现在的太子,也包括睿王殿下。”
“……”
泪水模糊了双眼。百里昭和谢玄北,听到她死亡的消息,该是多么悲痛,又会不会影响战事……
一方大手帕递到她面前。卫修轻轻地道:“你别急。边疆那里,我们又打了胜仗,估计要不了多久,殿下和谢将军就该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谢芝缨没有去接那帕子,一把推开卫修的手,用袖子狠狠抹掉泪水,“我要回家!我要和家人在一起!”
腹中又传来动静,谢芝缨下意识地摩挲肚子,卫修急忙扶住她:“芝缨,你不要激动。”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滚落,卫修又把帕子递了过来。
“谢谢,我,我自己有。”谢芝缨平复了呼吸,掏出帕子将泪水擦干。
不能急。她依然觉得卫修没有敌意,他这么久未现身,现在一定是来揭示答案的。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蔷薇和杜鹃拿着两只厚厚的坐垫铺在石凳上,然后福了福身子,快速退下。
“芝缨,”卫修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对面,“相信我。我绝无害你之心。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
谢芝缨吃惊地看着他。卫修竟然这么问,她的身世,他知道!
“你的生母,是前叶番国的一位公主,她叫阮黎衿。你的生父是……”
“四叔。”谢芝缨接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她大致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是不是翠……卫德嫔告诉你的?我某次听太子妃提起过,卫德嫔的父亲与江州府卫氏是同一宗族。那是你的本家,她一定急于讨好你……”
卫修摇了摇头。
“话是她放出去的,却没有告诉我。我已知道她是东闵细作,所谓的卫姓出身都是伪装。离开天渊之前,她将这个消息散布开来。”
蓦然间有冷风吹过,谢芝缨觉得寒到了心里。
卫修侧了侧身子,替她挡住风,谢芝缨沉浸在震惊中,并没有察觉。
满脑子都是翠珊那张怨毒老妇的脸。翠珊竟也知道她的身世。几时知道的?
如果她一直都知道,那就太可怕了……也难怪翠珊要到走之前才说。这必然给自己以致命一击。
“所以,你也想到了吧?”卫修看出了她的心思,“虽然毫无根据,但只要你活着,就会给睿王爷还有嘉义公府带来很大的麻烦。卫德嫔……她的真实名字叫做慕容暖,慕容家族,是东闵最强大的家族。根据慕容暖散布的消息,鉴别你是否那位公主后代的方法很简单,在你生日那天观察你,看看你身上何处会浮现出一朵粉色鸢尾花的图案。”
谢芝缨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芝缨,你‘死’了,六殿下和谢尚书都会竭力压制住流言,可以斥作无稽之谈。假以时日,人们总会忘记。可是,如果你好好地回来了,你想一想,言官们会有何等作为?”
那所谓的验身,是无法逃避的。
“叶番是敌国。叶番国君阮桀邛是位暴君,他在位期间,叶番天渊边境数次燃起战火,叶番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叶番军队占据坞风山的有利地势,重击天渊军队,最后,谢将军付出很大的代价才战胜叶番……这些,我想令尊不曾告诉你吧。”
谢芝缨摇头。其实,他不说她也明白。
阮桀邛,是她的亲外祖。她的体内,流淌着敌国皇族的血液。一旦确认无疑,谢家就要担上曾与敌国私通的罪名。人们会指责,谢家养大了敌国公主的孩子,处心积虑地嫁给天渊皇子!
那么,等待着四叔,父亲,以及百里昭的,还能是什么呢……
谢芝缨想起了百里昭走之前那段时间,她偶然发现项先生看着自己的眼神。
“殿下他……都知道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颓唐。
“早就知道了。”卫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至少……在你陪男爵夫人去灵曦寺的时候,不,在那之前,他就知道了。”
“……”
她忽然觉得鼻酸。她患得患失,不敢告诉他,可他早就查到了,却还不说出来,一如既往地待她好。他是担心她会胡思乱想吧。真是后悔,为什么不对他敞开心扉呢。他明明,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出身。
百里昭为了她,必定刻意隐瞒,最后还是让项先生知道了。项先生一心为主,而她变成他前进的绊脚石,项先生这样冷静务实的谋士,会怎样看她,又会怎样建议!
首先一点,现任太子、曾经的逸王百里明,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把她禁锢起来,作为人质,去要挟百里昭。项先生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谢芝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要用一个替身把我换出来?”她猛然睁眼,“你既然还是选择三王爷,何必这样做,就不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住了口。看到卫修的目光,她忽然意识到这样问很不合适。
她已不是懵懂少女了。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卫修,她看出那眼底的炽热。
谢芝缨垂下头去,低声说:“卫修,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错怪了卫修。本来会死于那场动乱,他冒着危险找人把她替换走,安置在这里。现在的她,身份何其尴尬,他收留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片刻后,她听见卫修说:“我只是想照顾你,芝缨。”
芝缨。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称呼她了。因为,睿王妃已经死了!
她已无家可归。再无可能回到百里昭身边,那会害了他。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那会让家人罹难,谢家人刚刚过上太平日子,不过数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江州,我的家乡。或者,去更适宜居住的,风景优美的江南小镇……当然,要等你生产之后,养好身子。”
“卫修,你别说了。”谢芝缨低着头站了起来,“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没有再看他,就这么匆匆地跑回了卧房。
……
谢芝缨走后卫修呆呆地看着她坐过的地方,很久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等候在大门口的卫海急忙要去招呼套车,卫修摆手道:“不必。阿海,陪我走走。”
“是,少爷。”
两人走向衰草连天的山谷深处,卫海见卫修始终不说话,窥了好几回主子脸色,终于大胆开口。
“少爷,您……这又何必。”
“阿海,你说我做错了吗?”卫修喃喃地说,“我一向要什么有什么。想要什么,一步步筹划,总会得到,人心也是如此。”
她现在难过,也只是一时的。总有一天会被他感动。可他看到她的泪光,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奴才觉得,少爷该听从老夫人的安排,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卫修默不作声。他已踏上了仕途,大妹妹又马上就要做太子妃,按照祖母的意思,总要为卫家的前途着想。多少年了,祖父临终的时候一直念叨着。
娶个门第好的,于仕途有用的妻子。妹妹很快会有儿子,皇太孙。他要加快高飞,广植党羽,壮大力量,登临内阁。届时,帝王也好重臣也好,卫家后人终于能君临天下大权在握,这是祖先的遗愿。
百里家族抢走的江山,也能物归原主。
想当年,那位小皇子和卫家一个孩子交换了,城破之日,被前朝的末代皇帝抱着跳井自尽。
那时的卫家,世代守护皇陵,是个高贵古老又低调神秘的家族,当然,并不姓卫。天下易主,他们却带着前朝皇室留下的财宝,以及那个孩子,消散于人海。
一籽落地万籽归仓。如今的卫家,个个都与前朝皇室有着扯不断的血缘关系。而这个秘密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总算要成功了,却觉得索然乏味。他想隐退,带着好不容易得到的她一起。可是……
一旦让她知道内情,他这样算计她的人算计她的心,会不会恨他?
他还有很多族妹,要不要向百里昭推荐一个呢?
卫修摇头。还是算了吧,那样,她会更加恨他。
卫修又叹了口气,卫海却说:“奴才看见谢九姑娘站在门口了。少爷,她是不是想找你。”
卫修急忙扭头,看清远处的人影后,大步流星地问院门走去。
“卫修。”
谢芝缨的双眼虽然红肿,声音也哽咽,明显是刚哭完,却已恢复了几分活力,“对不住,刚才失态了。能不能,跟我多说一点翠……慕容暖。”
卫修双眼泛起钦佩之色。这么快就镇定了下来,真是叫他心疼又欣赏。
“好。”
他尽可能详细地说完了所掌握的,看看天色,也该回去了。
正要开口告辞,见谢芝缨吃惊地看着自己。不,是惊恐。
鼻子,耳朵,眼睛,嘴巴,都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挤出来。卫修张了张嘴巴,不及开口,便倒了下去。
无数的小虫子从他的眼睛鼻孔耳孔里冒出来,潮水一般地涌向谢芝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