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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全家流放的消息传进睿王府已是八月底。

王府也有个小果园。葡萄成熟了,有好几个品种,红的白的青的紫的,饱满地挂在枝头,沉甸甸香喷喷,看着很讨喜。谢芝缨在家呆得无聊,闲逛到此发了雅兴,叫人摆起书案,备好丹青,对着串串彩果尽情描画。

四姐谢芝纹就是这个时候传信儿的。

“九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谢芝纹说完,喜滋滋地盯着谢芝缨手下的画儿,“你姐夫在宫里认识再多人,哪有睿王爷人脉广。流放是重罪,须得皇上御笔签发判令的,那他还不是近水楼台。”

谢芝缨画完,用镇纸压住,起身边走动便摩挲小腹。

“他又不入内阁,怎会知道这些。我还是得多谢四姐和四姐夫。”

当然她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只是没想到会判得这样快。

当时她为了顺利和离并保住嫁妆,与程老爷谈判时把所有暗账都交出去了。但她多长了个心眼儿,硬生生地又默写了同样的一本,以防万一。

后来交给百里昭,他费了很大功夫,一点一滴地搜集人证物证,不然它们也不可能在顺天府启动调查的时候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寻常案件要审好几个月,这次却速战速决,因为经过长期的筹备,火候终于够了,一击即破。

程彦雯被五皇子休了回来,从宗室除名,打为原形,还是程家庶二小姐,戴上镣铐木枷,与程夫人、程彦勋、蒋淑琰等人一起流放。

程老夫人在赌坊派人去拉程彦婉抵债的时候就已气得中风,没熬过两晚就一命呜呼了。

程彦婉后来并没有被抵给赌坊。顺天府命人扣押了程家全体,以变现程家全部财产所得替程家偿了赌坊欠银。程彦婉虽逃过这一劫,依然还得跟着好妹妹一起流放。在流放途中,她会怎样对待这个妹妹,就不得而知了。

谢芝纹看着画里的累累果实,叹了口气。

“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程家做少夫人呢......世事真是难料。芝缨,好在你早早地脱离了那个火坑。”

谢芝缨冲四姐微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挂着那串翡翠珠子。

百里昭某次晨起后告诉她,他觉得珠子喜欢这样,她虽然不明白他哪里来的灵感,还是照做了。

“姐姐,你说得对。火坑啊,的确是火坑。”

她并没有脱离,她已在这个火坑里死过一次,现在顶多算涅槃重生。

如果没有重生,现在的谢家人,连尸骨都不知埋在哪里......

“家里都还好吗?”谢芝缨转移了话题,“我现在反倒羡慕起四姐来,殿下他简直就是蛮不讲理啊,哪儿都不许我去,我腰都养粗了。”

“哈哈,瞧你这深宅怨妇的样儿。殿下还不是怕你动了胎气。”谢芝纹嗔笑,“家里好得不能再好了。祖母一向健朗,母亲呢现在也不怎么管家,跟你一样专心养胎。中馈交给了二婶三婶,她自己成日带着冲儿弟弟玩,教他读书识字,比谁都清闲。四叔依然早出晚归,祖母念叨叫他续弦,他只当耳旁风。至于父亲......”

说到这里谢芝纹压左右看看,低了声音:“九妹,你知道吗,父亲新近结识的几位大人,有一位还是刑部尚书,都提过要给他送美婢。”

“啊?”谢芝缨吃惊,“殿下没跟我说。”

百里昭统管洋务,较以往更加忙碌,即使这样还是傍晚赶回来,陪她用饭。晚饭后他继续去书房忙碌,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近来更是常常与项先生等幕僚商议到深夜。

谢芝缨曾在有一天偶然撞见行色匆匆的项先生。虽然他也唯唯诺诺地叫着“娘娘”打招呼,但他看见她后的第一反应,那个眼神,让她觉得很奇怪。说不清用什么词来描述,只在直觉上感到,那里绝没有见到王妃后的敬畏。

是百里昭遇见什么难题了,还是逸王和东闵那里有新的进展?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笑嘻嘻地告诉她,娘子安心养胎就好。

“九妹,我真羡慕你,你的夫君这是体贴你哪,不想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来叫你不开心。”谢芝纹叹道,“不过,你放心,父亲是婉拒了的,这也是你姐夫告诉我的。我想,父亲从芝纤的事上,吸取了教训吧。有这么好的儿女,母亲还又有了身孕,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芝缨笑了,“好儿女,哈哈,咱们都是,包括七哥。”

八月,谢煜宸并未参加乡试,他在国子监的先生认为他还需要再苦读几年。不过从先生们对他的评价看,这位本来对着四书五经就打瞌睡的七哥,已经是突飞猛进了。相信三年之后再考,必定能一鸣惊人。

还有一件差不多了的喜事,并未公布,只是众人皆心照不宣。

皇帝很关心谢煜宸的学业,不止一次地在上朝时顺口问过谢尚书,还说,令郎距离弱冠还早,考取功名之前先别急着说亲。

景月公主也忽然用功了起来,频繁带着伴读在国子监一待就是一整天,不时朝谢煜宸那里走动,皇帝听到了,却并无什么不快的反应。

众位人精大臣就明白了,哪个再敢找媒人上门。皇上这是看上了谢煜宸,想把公主许配给他哪。只是他现在还没考中,只好暂不说破。

“九妹,”说起谢煜宸,谢芝纹的话多了起来,“你觉得皇上会私下里喊宸弟过去教诲吗?宸弟的压力可不小。另外呢,宸弟可是要袭爵的人,偏偏娶了公主,便是中了状元也只能做驸马都尉了,这是不是有些可惜......”

“七哥很喜欢景月公主的。”谢芝缨从笔架上抽下一杆狼毫笔,“呶,这笔就是公主送的。用来画画特别流畅,一支给他一支给我,他说他也有回礼给公主,这样的小东西,我这里好多,他们还偷偷来我这里玩……哎,这不是很好的一对嘛。只要他们过得幸福就行了,四姐你别想那么多。”

“哈,也对。”

秋风吹过,送来阵阵果香。姐妹俩抬起头,静静欣赏果园里的金秋美景,都不说话。

春夏秋冬,斗转星移。如果所有自己关心的人皆能安享岁月静好,才是真的圆满了。

......

九月,边疆传来了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

东闵联合一干边国,组成八十万敌军,对天渊悍然进犯,西南边陲告急。

兵部尚书、老将谢玄东主动请缨,皇帝却未予批准。另派其四弟,时任大理寺寺丞的谢玄北为镇南将军,统帅各路兵马共计百万,浩浩荡荡奔赴前线。

起因是东闵驿馆被查出有细作兴风作浪,皇帝震怒,扣押了相关人等,查封了驿馆,勒令东闵使节归国。

然而,百里浩期待中的道歉国书并没有送来,却收到了这样的“战书”。

“为什么你也要去?”卧房里,谢芝缨又惊又忧地看着百里昭,“你分管的只是洋务,并不熟悉战事,还去做什么监军干嘛......”

“娘子这是怕我会碍事吗?”百里昭满不在乎地笑,“放心,你相公我很识趣的。四叔......哦,该叫谢将军了,将军大人才是统领,本王前往只是负责粮草后勤,绝不会瞎掺合乱指挥。”

“是你主动请命的吧?”谢芝缨叹气,“你不是一直都在盯着三哥?父皇将他派去外地负责什么修筑堤坝,我听大嫂说他欣然应下这份苦差事,和以往大不一样。你若怀疑他和东闵勾结,应该留在国内才是,他总不会跑去帮着东闵打仗。”

百里昭眼神微闪,伸出双臂将谢芝缨揽入怀里。

“对不起。”他低叹,“我让你牵肠挂肚了。”

他又何尝对她不牵肠挂肚。那么多事瞒着她,眼下,为了一劳永逸,更是不能对她说清楚。

“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摇摇头:“我怎么能不想带着你。可是你有孕在身,根本经不起一路颠簸。”

百里昭弯下腰,一用力,托住谢芝缨的腿弯,将她抱起放到床上,自己伏在床前,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你就乖乖待在家里等我,这儿很安全。”他柔声说,不住地轻吻她的小腹,“我把所有人都留下来保护你。宫里我也跟母后说过了,我回来之前你都不用去……嗯,就是去了,现在也没大碍了。”

百里昭尽可能简略地向谢芝缨解释。那个鬼魅一样的翠珊,他们找到了她留在宫里的同伙,其中就有浣衣局。这些不可思议的细作,竟能把暗号刺绣在洗好的衣服上,借以传递密信。

“后来总算集齐了罪证,直指东闵驿馆,还发现了一具老妪的尸体……当然我们不相信那是她,也有些关于她当前行踪的线索。这起战事东闵蓄谋已久,翠珊在其中起的作用可想而知。芝缨,只要你留在府里,三哥是动不了你的,那个女人更是已经潜逃在外。你留下,比跟在我身边安全。”

谢芝缨怔怔地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落下了泪:“你……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

她觉得他一定还有更多瞒着自己的,那必定是很危险的讯息。他在避重就轻!

可这些都是直觉,她一点根据都没有。而他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安排,现在才告诉她。她除了配合,还能做什么呢!

“你带些人在身边吧,”谢芝缨擦干泪说,“总要有点自己的人。”

“四叔就是啊,而且,你相公我也没那么不济。”

“……”

百里昭只带走了所有幕僚。他走后的第一个月,谢芝缨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但一切的确如他说的那样平安无事,平安得她感到很无聊。

家中是不寂寞的。谢芝纹、谢煜宸、景月公主经常来陪她,太子妃、五皇子妃,甚至是容思羽,也会相偕而来。容思羽对她的态度已变得极恭谨,早已不复最初的轻视。

五皇子妃经常生病,现在却神奇般地好了起来。谢芝缨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样子,想起曾经横行霸道的程彦雯,总有种感觉,五皇子妃必定深恨程彦雯这个后来居上的良娣,她偷偷摸摸去赌,五皇子妃多半是知道,却听之任之,一点点地捧杀了她。没点心机,怎么做宗室主母。

两个月过去了,逸王妃姐妹却始终不曾露面。太子妃告诉谢芝缨,逸王妃本来就体弱,自从逸王去了外地,她就病倒了,还很重很重,根本无法下床。

有一天,太子妃等人又来作客,闲谈时提到奚家姐妹,竟然说,奚珮晴照顾亲姐姐,也染上了病,现在逸王府都没人敢去了。

“御医没瞧过吗?”谢芝缨问,“便是三哥的母妃陈贵妃也得记挂着呀。”

“快别提陈贵妃。”太子妃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陈贵妃也病倒了!哎,现在外头打仗,家里又……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什么病呢?”五皇子妃问。

“娘娘!”太子妃还没有回答,只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来禀告,“茂叔说,宫里敲了丧钟!陈、陈贵妃薨逝!”

“什么!”

大家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太子妃拉住那丫头细细盘问,谢芝缨却愣住了。

陈贵妃薨,那么,依照祖制,皇帝会辍朝,帝后、百官、诸王、皇子及其妃,所有命妇俱要衰服祭奠,她再也不能悠哉悠哉地趴在家里的安乐窝,唯有出门了。

会有问题吗?

好像要回答她的疑问一般,胸前发热,珠子又有动静了。

她看见了满街披麻戴孝的人群,长长的送葬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她的视角就在街尾。

那视角是从马车车窗望出去的。

车外仰面倒着一个素服女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正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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