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谢玄东臭骂一顿的谢芝纤灰头土脸的,一连几天都没精神。这日午后,她躺着小憩,竟做了个美梦。
至少,开头还是美梦。
梦里,谢芝缨变成了一个从胡地买来的歌姬,穿得坦胸露背的,在她面前依依呀呀地唱小曲儿。而她自己,满头珠翠,颈项和手腕上挂满了铮铮作响的金玉配饰,身穿流光锦裁就的华贵裙裳,坐在她心爱的六殿下怀里,边享受他亲手剥的葡萄,边笑看谢芝缨神情萎顿地献艺。
一曲终了,谢芝纤挑剔地道:“唱得什么玩意儿。就是那下九流的窑子口儿,三文钱听十段的货色,都比你唱得好!”
环着她肩膀的男人笑眯眯道:“爱妃不喜欢,我让她下去就是。”
谢芝纤傲慢地说:“这等难听的嗓音,真是污了本宫耳朵。来人呀,给我拔了她舌,灌她哑药,剁了她双手双脚,再把她扔去茅厕!”
男人笑道:“爱妃真是大有西汉吕后之风,朕喜欢极了。”
咦,话说六殿下几时做了皇帝的?谢芝纤又糊涂又欢喜,噢,原来她记错了,她已经是他最宠爱的贵妃了。
她朝他怀里蹭了蹭,娇声道:“我比吕后善良得多,还没挖眼刺耳。我要留着她眼睛耳朵,让她好好看着听着,见证你我是如何恩爱的。”
须臾间几个凶狠的宫人上来,谢芝纤命他们就在这里行刑。
宫人照办了,一时间血肉横飞,歌姬惨呼连连:“纤纤---”
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谢芝纤定睛一看,吓得手足冰冷,原来受刑女子根本不是谢芝缨,而是她亲亲的娘,柳珍珍!
再看看抱着自己的男人,哪是英俊儒雅的六殿下,分明是父亲身边那个胡子拉碴的黑胖参军---
“姑娘?”有人连声呼唤,将谢芝纤从噩梦中惊醒。
“白、白婵,”谢芝纤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是你,太好了。”
太好了,原来是做梦。
真可恨,梦里谢芝缨也不给她好过。
“姑娘,”白婵递过一条丝巾,给谢芝纤擦吓出来的冷汗,“姑娘这一觉睡了好久,四夫人那里派人瞧过好几回了。”
“四婶找我?”谢芝纤坐了起来,“我知道了,服侍我换衣服,咱们这就过去。”
四婶自从她来了谢府就对她很热情。前些日子四婶和四叔闹别扭想不开寻短见,谢芝纤跟着柳珍珍,没少朝四婶院子里跑。谢芝纤觉得四婶待自己比待大家捧在掌心里的谢芝缨都好。
谢四夫人见谢芝纤来了,喜出望外,像招呼远道而来的密友一般,让丫头端了好些吃食。
“这是永庆斋的袜底酥,猪油松糕,盘香饼和椒盐桃片,还有他们特制的百果蜜,都是你四叔亲自去买的,说是现做好了的。来,尝尝吧,我只把这口福留给你。”谢四夫人笑着说。
谢芝纤对着满桌色彩鲜艳又甜香扑鼻的点心,不禁眼圈儿一红。
“四婶,你真疼我。”
上次被爹爹骂得那么狠,她以为爹爹也不疼她了。偏偏这些小点心都是江南口味的,柳珍珍还给她做过,但是没有永庆斋做得地道。
“我不疼你疼谁?傻丫头。”谢四夫人笑得益发和蔼。
谢芝纤拣了一块猪油松糕,小口咬着,慢慢地咀嚼,也偷眼打量谢四夫人。
寻短见被救时的憔悴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容光焕发的。梳着时兴的贵妇髻,插了两根碧玺雕花簪,耳朵戴着薄金镶红碧玺坠子,一晃一晃的,白净的鹅蛋脸被衬得十分靓丽。涂了丹寇的手柔柔地搁在红底洒栀子花的蜀锦裙上,两只手白皙修长,叫人看着就想摸一摸。
谢四夫人见谢芝纤艳羡地看自己,嗔笑地点了一下她的额:“看什么哪,还不快点吃,等下冲儿来了,就没你的份儿了。”
谢芝纤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兑了百果蜜的茶盅:“四婶,你今儿真好看。你身上这件衣裳我没见过,也是四叔买了送你的?”
哎,娘生前告诉过她,女人要得了男人的滋润才越来越美。四婶大概就是这样。
谢四夫人娇羞地点了点头,然后道:“说起冲儿,我知道他摔了你娘的镯子,惹你伤心了,这里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四婶送你样小东西。”
便把一只小锦盒递给谢芝纤。
谢芝纤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紫玉镯子,她最近得了不少首饰,紫玉做的镯子还从未有过,不觉惊喜地叫出了声。
“这,这很贵的吧?四婶,你不用,呃,客气的......”
嘴里虽这么说,右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把镯子套上左手腕了。
她算计谢煜冲,是嫌他在她房里东摸西摸的很讨厌,就故意打碎谢夫人赏的镯子赖到他头上,想给他点苦头吃吃。谁知人家亲娘转头就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赔她。
谢四夫人哈哈乐道:“这其实也是你四叔得的,我并不十分喜欢,想着白放在箱子底儿也是浪费,正好借花献佛送给你。你们年轻姑娘家,就该戴这样的好东西。”
谢芝纤爱不释手地转动着镯子,听见“年轻姑娘”四字,心里泛起酸意。四叔得了那么多赏赐,给各房都送了礼,送给谢芝缨的尤其多,还都是上品,这是她偷偷打听到的。
谢芝纤叹了口气。“可这么好的东西,九姐姐要看我戴了,心里该不高兴了。”
谢四夫人低头喝茶,并没有像其他长辈那样替谢芝缨洗清这个并不存在的,气人有笑人无的德性。谢芝纤略心安,她知道四婶向着自己。
谢四夫人沉默了半晌,幽幽地说:“唉,你这孩子,也是命苦......只怪你投错了胎。”
谢芝纤愤恨地咬了一大口松糕。
“四婶,我不明白,”咽下嘴里的食物,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她是外头抱来的野种吗,怎么爹爹告诉我,她是咱们谢家血脉?爹爹的样子吓死人了,好像要把我痛打一顿似的。”
谢四夫人慢悠悠地喝茶。
柳姨娘跟她拐弯抹角打听,她只告诉柳姨娘一点点,即谢芝缨不是长房所出。她知道这样的信儿足以让柳姨娘乃至谢芝纤热血沸腾。
她恨谢玄东夫妇,恨他们收养了谢芝缨,连带着也恨整个谢家。长房不睦,在谢四夫人看来,才能让她缓解一些心头恨意。
“纤纤,”谢四夫人做出迟疑与惊惧的样子,“你,没在你父亲跟前......把我卖了吧?我好容易跟你四叔和好,要是他说我管不住口舌搬弄是非,我看我只能等着下堂了。”
“没有、没有!”谢芝纤猛摇头,“四婶你对我这么好,我哪会出卖你。”
“哦,那就好。”谢四夫人如释重负地说,“唉!不过,我看你爹爹也真是疼你。我觉得呀,他待你比待你九姐姐要好得多。”
谢芝纤瘪着嘴道:“好么?哼,我没感觉到。九姐姐骂我,他还说她骂得对。九姐姐能嫁六皇子,我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我看他一点也不着急。”
谢四夫人笑了。
“纤纤,你也别急。过完年你还只虚岁十五,早哪。况且你来京城的日子短,以后再慢慢接触那些名流贵妇,老夫人不会一直禁止你出门的。”
谢芝纤想起柳珍珍嘴里那个向谢夫人打听自己的不入流货色,摇摇头道:“我才不抱希望。等爹爹走了,我的亲事就只能巴望着当家主母的脸色了,要是惹她不高兴,给我找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家,或者是嫁给哪个老头子当妾,我这一辈子还不是完了。”
谢四夫人叹着气点头:“说得也是。毕竟你也不是你那嫡母肚皮里钻出来的,而你娘呢,咳咳,说句不好听的,又刻意和她争过宠。虽则现在她待你好,要说不是做给你尚逗留在家的爹爹看,也不见得。”
谢芝纤被说得心里更苦,嘴里的糕点好像也变得苦涩。
“要是爹爹不走该多好!”她喝了一大口百果蜜茶,将嘴里食物冲下腹,“可是,我劝了爹爹好几回,都被他断然拒绝。”
谢四夫人亲自给谢芝纤的杯子重新倒满蜜茶,在香气袅袅中,她的脸色显得晦暗不明。
“唉,你也是心急,”谢四夫人重又坐稳,慢慢悠悠地说,“你爹爹,那可是奉了皇上命令去戍边的,皇上看重的,自然是你爹带兵打仗,战无不胜的本领。要让皇上改了心意,除非让你爹吃败仗,还得是大败仗。”
“那不行!”谢芝纤马上摇头,“那样咱们谢家就遭大难了。”
“哎,我就随口说说,你这孩子别较真。”谢四夫人笑道,“噢,我又想起来了,好像还有种情况,能让你爹不用回边疆。”
“是什么?”谢芝纤心急地问。
“丁忧。”谢四夫人的眼光忽然发冷,谢芝纤不觉打了个寒战。
丁忧的情况下,一服的孝子必须回家居丧三年,原有职务也只能暂停。
“当然,要是皇上夺情,你爹爹依然得重返边关。”谢四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不过皇上一向重孝道,北戎投降后,各边国又已逐渐消停,所以......”
所以,只要祖母死了,爹爹就会留京三年。三年多漫长啊,足够她在父亲的庇护下,找到合自己心意的郎君了。
咦,这样的话,谢芝缨的婚事也只能延期三年。
谢芝纤心动了。这绝对是个好主意!
她想起自己做的美梦,不由双眼发亮地看向谢四夫人,不过对方已经急忙打嘴了:“哎,我就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纤纤,这样的荒唐话也就咱们娘儿俩随便闲磕牙,你别往心里去啊,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
......
天色擦黑,谢老夫人念完了经,兀自阖着双目。香炉中的檀香已燃尽,静谧的卧房充满了安详的气息。
“老夫人,十姑娘来了。”
橘蕊通报完,谢老夫人便看见谢芝纤笑盈盈的脸。她穿着湖水绿的妆花素面小袄,下着一条同色的挑线裙子,不戴簪珥,未施脂粉,显得干净俏丽,好像春雨里一株稚嫩而挺拔的小树。
这个没了亲娘的孙女,近来跑她这里跑得格外勤,谢老夫人认为孙女这是犹如失母雏雁一般,试图在疼爱她的祖母这里寻求温暖。
“近来吧,纤纤。”谢老夫人笑咪了眼,示意橘蕊去端吃食。
“橘蕊姐姐,”谢芝纤细声细气地说,“上次的金桔乌梅糕可还有了?我想吃那个。”
橘蕊为难道:“不巧得很,小厨房都用光了,姑娘要想吃,得现做。”
“那你就做一些吧,”谢老夫人随口道,“你不是刚好会做这个?”
“是。”
橘蕊不情愿地下去了。没办法,这种糕是柳姨娘爱吃的,十姑娘这么说,老夫人心里更怜惜她了。
小厨房现成有米粉黄糖以及腌渍好的金桔乌梅等料,橘蕊和厨房的婆子们说了,命其备好料,有条不紊地洗手,揉粉,切料,抟团,捏形,最后上锅蒸,花了不少功夫。
看看火候到了,橘蕊掀起锅盖,在腾腾热气中拿小夹子将香喷喷的糕一块块码到白瓷碟子里,边干边撅嘴。这十姑娘一日来多少回啊,回回都使唤人,天色晚了,怎么就不早点歇息呢?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能收工。
橘蕊端着糕,嘟嘟囔囔地回去,刚走到正堂的台阶下,却见一大群人乱哄哄地围在堂里。
老夫人出事了?橘蕊吓了一跳,扔下盘子撒腿就朝正堂跑。
好多人挤在厅里。四位夫人,三位少奶奶,九姑娘,都带着丫头过来了,还有大老爷和四老爷等人。
橘蕊看见主子们的神情都很可怕。个个脸上写满了愤怒。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大老爷谢玄东。
人群围成一个圈,圆圈中心跪着一个人,谢玄东高举马鞭,对跪着的那人怒喝:“你这个黑心肠的不孝东西!竟然蛊惑你祖母自尽!幸而发现得早,不然......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橘蕊大吃一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奋力朝里挤,终于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人。
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谢芝纤。
她满脸泪痕,楚楚可怜地哭道:“爹爹,我冤枉,我好好地在房里练字却被人喊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在暗室里,”谢玄北吐字清晰,声音平静,“纤纤,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告诉祖母,你梦见佛祖显灵,说谢家将罹大难,唯有长者逝世方可免灾。纤纤,祖母那么虔诚信佛,你就是说这样的话来哄骗老人家吗?你可知道你走后,祖母哭了多久,最后又是怎样下定决心自绝以拯救全家的?”
“四叔,我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我说给祖母听也有错吗?”
谢玄北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和你四婶那番对话,我也统统听见了。你想迫死了祖母,让你父亲无法返疆。”
“啪”地一声,谢玄东手中的鞭子重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