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缨带着谢芝纤等人上了马车,正要出发,车外传来一个声音。
“谢七公子,请留步。”
谢煜宸在马上问:“掌柜的,有事?”
冯掌柜躬身拱手:“让公子和两位姑娘空来一趟,甚是过意不去。小店还有些料子的小样,伙计一时疏忽竟忘了拿出来,刚刚找到的,几位要不要再看一看?”
“噢?好啊。”
这次几人被引到三层一间布置得更加精致豪华的包房,果然呈上的册子是刚才没见过的。谢芝纤喜不自胜地拉着白蝉指指点点,谢煜宸一脸忍耐地看着。
谢芝缨没有看料子,只好奇地四处张望。就在此时,冯掌柜小声对她说:“谢九姑娘,请随我来。”
“我?”
冯掌柜急忙笑道:“方才的事让我们老板知道了,想要跟姑娘表示一下歉意。”
......
在三层另一间包厢,谢芝缨见到了冲突发生时询问冯掌柜的裘衣男子。
“我叫芸盛,一直敬佩谢将军的为人,对谢九姑娘也是慕名已久。”芸盛指着案上的一匹缎子,“这云霞锦,算做敝店特为送给令妹的。刚才让姑娘等平白无故受了场气,真是过意不去。”
“这……可是,程家二小姐不是爱不释手?”
“我没有让人卖给她们。”
谢芝缨仔细看缎子,确实是谢芝纤挑中的那种面料。又上下打量芸盛,他不再说话,只从从容容地坐在雕漆红木圈椅里,端起一旁的细瓷粉彩茶碗,掀开碗盖,慢慢地拨弄。袅袅热气笼罩住他的脸,叫人看着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虽然程家降了爵,到底也还是贵门。这位芸老板的后台是有多硬,又为了什么不卖给程夫人?而他在她面前,也并无冯掌柜那种卑微之色。
咦,他姓云,还是芸?是芸的话,这个姓在天渊极其少见。她印象中的就只有芸贵妃啊。
“您是宫里那位贵人的......”
见芸盛淡淡地点头,谢芝缨这才恍然大悟。他真是芸贵妃的弟弟。
怪不得不肯卖给程夫人,这只母老虎带着一群人去粉蝶胡同辱骂他的外室,偏偏刚才还左一声瑾宁伯府右一声程家的,不是自我暴露嘛。也真是巧,芸盛刚好来了店里。
看着案上的云霞锦,谢芝缨忽然觉得有点愧疚。其实那也是她使了个烟云模糊的法子,让老吕头误导程老夫人,把对方当做是程老爷偷养的妾。说到底,她当时为了转移程夫人的视线,利用了芸盛。
她连忙起身作揖:“芸老板,多谢你。以后若有生意往来,素馨茶馆都给雅裳阁打对折。”
“哈哈,不必。”芸盛摆手,也起身回揖,“谢九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家姊在宫里处处艰难,姑娘将来嫁入宗室,如有能照拂的,还望姑娘出手相帮。”
谢芝缨点头。“好说。只要可以,我会尽力。”
不觉想起腊八粥会的收场。那个忽然跳出来揽下全部过错的老嬷嬷,嘴里提到什么琉璃宫的干女儿,看来是要把罪过朝芸贵妃身上引,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贵妃娘娘还好吗?”
“降为普通的妃了。”芸盛平静地回答,“我还听说,姑娘那次不小心得罪了现在风头正盛、怀着‘事关天渊国运之龙嗣’的卫昭仪。虽然皇后斥责了卫昭仪,她必定不肯罢休。想来,姑娘做了六皇子妃之后,日子也不会安宁。”
这么说,翠珊虽然没能害到她,自己也还是毫发无伤。
“我想是的。”她也明白了芸盛的意思。敌人的敌人,可以结盟,他是这个意图吧?况且,她的将来,身后站着百里昭。
这匹云锦霞,还真可以算做见面礼了。
......
“......后来,他就对冯掌柜说:‘以后但凡程家人来店里,不管是谁,都按最贵的价给,千万别忘了’。”
谢芝缨眉飞色舞地向谢夫人描述着和芸盛的会面。对于他们达成的默契,她并没有提。
“哈哈哈。”
谢夫人半躺在床,靠着引枕,气色虽然好了些,但还是病容依旧。女儿一番逗趣话,让她多了几分精神。
“记得听你堂伯父提过,芸盛这个人,好像并无实职。”谢夫人笑完,低头思索着说,“皇上为免外戚在朝中坐大,在这方面很顾忌。但他也不曾亏待过妃嫔们的族人,况且芸盛还是芸贵......芸妃娘娘,唯一的弟弟。”
即使如此,芸盛还是轻而易举就成了京中巨富,和达官显贵们也是交往密切。但这人极其低调,轻易不露面,可以说相当神秘。
“不管怎样,今天遇到他,也算替我出了口气。”
谢夫人想要说话,忽然嗓子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谢芝缨连忙替她捶背。谢夫人好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面色通红得要窒息,最后总算吐出口浓痰。
“母亲,我有话跟您说。”
谢芝缨把痰盒放回谢夫人枕边,又替她擦净嘴。
经过白天的事,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现在真的是孤军奋战,家外有日渐强大的宿敌,家里有深藏不露的内鬼,还多了柳姨娘母女这样不省心的人物。而母亲的倒下,让她在家中失去了很大的支援。母亲主要是心病,她得让母亲振作起来。
“唉,你说什么,我都知道。缨儿,你不懂......”
谢芝缨从糖罐里拿起一小块切成菱形的梨膏糖,送到谢夫人嘴边:“母亲,我今天说的和平时不一样。”
平时她只有干着急,劝慰的话也说了不少,可说来说去,总无法说进母亲的心里。母亲永远是那样郁郁不欢,吃药再多躺再久,对身体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她总算有了章程,她确信母亲会听进去的。
“母亲。”谢芝缨扫一眼紧闭的门,在那门外,有紫萱把守。
“好了,我听着呢。”谢夫人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回答。
谢芝缨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嗯。母亲,您听我说。我知道,柳姨娘的事,是父亲不对。”
她说完这句话,只见谢夫人眼里溢出了泪花,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地朝下滚落,砸在绣着戏水鸳鸯的缎子被面上。
“哭吧,哭个痛快。”谢芝缨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您有委屈,不跟我说,难道跟哥哥说?您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女将,就要该哭哭该笑笑,咱们谢家女子,从来不干哑巴吃黄连的窝心事。”
谢夫人得了鼓舞,双手捂住脸大恸,哭得气短声促,泪水甚至透过指缝涌了出来。但即使这样,她还是竭力压制着声音。
“缨儿,我对他好失望……”
真的是太多委屈、苦楚,可偏偏,不能尽情地倾倒出来!只有日复一日地强颜欢笑。
曾经是多么的爱那个人。无条件地相信他,仰慕他,敬佩他。他骁勇善战,是她心中的英雄。能做他的妻子,是多么自豪多么幸福的事。
分别这么久,她对他牵肠挂肚,晚晚都要把他写的信读个无数遍,最后压在枕下,才能坠入梦乡。梦里,也都是他奋勇杀敌的影子。
可现在,满腹相思都化作酸苦。那时,她带着无限的怅惘离开了他,岂知他没多久就接纳了别的女人,有了娇嫩的女儿。
她被思念和担忧困扰,辗转难以入睡的每一夜,他却搂着别的女人酣眠。
想到这里,真是犹如万箭穿心,恨不能当年血溅沙场!
“母亲,我都明白,都明白。”谢芝缨坐得更近,把母亲的头揽在肩上。
“缨儿,谢谢你......”
谢夫人糊满泪水的脸紧贴女儿的衣襟,一只手狠狠捶打被褥,好像那是背叛两人感情的丈夫一般。
常言道,子不言父过。女儿是个孝敬长辈的孩子,能让女儿说出是父亲不对,她已经很欣慰了。
“我也是个女人呢。”谢芝缨任由母亲的眼泪打湿自己衣襟,喃喃地说,“程彦勋和翠珊在一起的时候……我哪一天睡过整宿觉。”
她指的是凄惨的前世。重生之后,她再不把这些男尊女卑的条条框框放在眼里,但眼下伤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伤了母亲的心,她要一点点引导母亲。
“我的可怜的闺女。”谢夫人抬起头,怜惜地摸着女儿尖尖的下巴,“好在你离了程家,以后……”
谢芝缨摇头:“母亲,说说您吧。您不能这样颓废。墨大夫好容易医好了您,再这样就让人家前功尽弃了。哥哥还没娶亲,您还没抱上孙子。您得振作起来,不能来个敌人就溃不成军呀。”
“敌人?”谢夫人苦笑,“真是敌人倒简单了……”
“她们就是敌人,母亲。”
“……”
谢夫人不语,谢芝缨又说:“战场上是拼,回家就不是拼了?这对母女明明显是在祖母跟前抓乖卖怜,咱们不能听之任之。”
“可是,你祖母她……”
“您就当祖母这是远香近臭好了。祖母并没见过这样的小人,她们天天又变着花样糊弄老人家,再加上四婶……唉。您要再这么憔悴下去,不是让那些人更得意吗?”
谢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父亲宠爱她,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您打算跟父亲和离么?”
“我……”
谢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她坚定地摇头,“凭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是我的家,我的孩子们在这里,凭什么我要给她腾地儿!”
谢芝缨勾起了唇角。有斗志,这就好。
“是。这是咱们的家。您是父亲的正妻,她是妾,再怎样也不能越过您去。她的女儿,永远只会是庶女,您记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母亲真的不幸殒命,就是柳姨娘真有做继室的一天,她在谢家的地位,永远也比不上母亲。
“可你父亲的心已经在她那里了。”
“父亲对您未必完全无情。”谢芝缨冷静地分析,“我想,他起码有愧疚之意。虽说男人三妻四妾没什么,但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纳妾,又一直瞒着家里,这并不妥当。母亲,我的意思是,您暂且把对父亲的情意……嗯,冰一冰。您得好好利用他这点愧疚。”
如果还像之前那样对父亲满怀热忱,只会像张开的河蚌一样柔弱到不堪一击。女人,面对变心的男人,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深爱呢?
“冰一冰?”谢夫人重复着,“……我明白了。兵不厌诈,我要佯装不责怪他。”
谢芝缨满意地点头。“对!另外,您得做出真的对那俩人好的姿态,让祖母和父亲放心。”母亲天天病殃殃地躺在床上,还不是随便那些小人说三道四。
“噢。就是诈降惑敌,以退为进。”
“哈哈,很好。”
“还有呢?”谢夫人露出热切的神情。
谢芝缨循循善诱:“迷惑了敌人之后,您觉得还有什么?您自己经验那么丰富。”
谢夫人努力眨巴着红肿的双眼,沉思片刻说道:“诱敌深入。”
“对喽!”谢芝缨拍拍母亲的肩膀,“惯着她捧着她,让她膨胀去。心术不正的人,迟早会暴露真面目的。”
“再往后,就是看准时机,一击即中了。”谢夫人终于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凌厉,“不过……要是那人一直都不显山不露水呢?”
“您没打过持久战吗?”谢芝缨继续激将,“现在您就是将军,穷凶极恶的敌人已入侵您的地盘,您来定战术。”
“嗯……看来我要好好研习《孙子兵法》了。”谢夫人笑道。
谢芝缨也笑了。母亲终于有了士气。而她相信母亲会打个漂亮的胜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