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听风阁风平浪静,那本被烧毁账册的事,压根没人提起。
因为包括程老夫人在内,整座瑾宁侯府的人,都被一个噩耗所击溃了。
程老爷早早回府,垂头丧气地告诉程老夫人,程家被削了爵位,由侯府降为伯府,并且,取消了世袭罔替的待遇,改为普通世袭。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要不了几代,程家就再不是勋贵了。
此外,程老爷官降三级,原本就是个无甚实权的冷清衙门,现在更是被贬为从七品监事。说是监事,实际就是管管库房这样的小官儿,更难堪的是,还是在原来的衙门。
“这还是有和父亲交好的老臣据理力争,称程家祖上也是太.祖的肱骨之臣,为太.祖治国贡献了汗马功劳。”程老爷转达天子面前帮忙斡旋的友人的话,“圣上本来的打算,据说是除去咱们家的爵位!”
程老夫人全身颤抖,紧紧握着手中玉核桃,仿佛那是侯府---不,是伯府---的生命线一般:“不......不是说之前皇上只是有心削爵,后来被人劝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次弹劾,只是说我教子无方,皇上一时震怒,后来国事繁忙,翰林院那边又有勋儿百般努力,总算后来将那折子压进了故纸堆。”
程老爷说着就愤恨起来,“谁知今日早朝,又有人把这事儿甩了出来!几位文渊阁大学士接二连三的提醒,而这一次,替咱们家说话的还是那几位,可是,说咱们不好的臣子,犹如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母亲您说,还能是什么原因!”
母子二人心里明镜儿似的。能是什么原因?
皇上本人动怒了呗。
皇上当然不会说芸贵妃弟弟的事儿。可是皇上的心意,那群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弄臣还能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也能散出去啊!这义正词严痛打落水狗,又能讨好皇上欢喜的事儿,谁不抢着出头?
“那些人说儿子......说儿子不但教子无方,还对后院妻妾疏于管教,治家不严,为官不力,枉食君禄!这话说的还不够明显?不就是昨天她给闹的!本来,咱们家都已经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了!”
程老夫人狠狠地砸了玉核桃。
“早跟你说了,你一味纵着她,迟早要倒霉!你就是不听!”
程老爷讪讪的。程夫人是他的表姐,比他大两岁,打小时起就事事压着他一头,就算做了他妻子也是。
不过......
他的母亲对这个表姐也够惯着的。可惜他不敢说出来。
程老夫人到底是个铁娘子。一番长吁短叹之后,又恢复了一贯精明务实的头脑,开始接受现状。
“虽然是大不幸,可不幸之中毕竟还有万幸。”
她命丫头把玉核桃拣起来,重新捏在掌心里转动,“我早觉得不能一味吃老本,咱们家的儿孙,也该奋发图强,读书旺族,走仕途经济之路了。眼下就有个急茬儿,几个孩子差不了几天不就考试了?虽然吃了谢恽宗那糊涂蛋一次闭门羹,好歹谢家这层关系还在。再去找找他,弄得大张旗鼓一点,让周围的人知道咱们求了他,如此,由不得他不伸手,怎么着也得拉咱们一把。”
程老夫人说完,见儿子半晌没言语,不禁有些奇怪。
“这是怎么呢?”她不高兴地说,“母亲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不成?我知道让你再去厚着脸皮开口求人挺难,可咱家现在到了危急时刻.....”
“母亲,”程老爷忽然下跪,“芝缨那孩子......今儿过来找我了。说是要跟勋儿和离。”
“咣当”一声,程老夫人手中的玉核桃再次掉落,这次摔得较狠,咕噜咕噜地滚出去好远。
“胡闹!”
程老夫人大为光火,连程家削爵、儿子贬官都没让她气成这样,“她好大的胆子!不成!我不答应!她这是看咱们家不行了就想要另攀高枝儿,想得美!她是咱们家八台大轿娶进来的孙媳妇儿,拜了天地跨了火盆喝了合卺酒,就是咱们家穷得全家讨饭,她也是程家人,得跟在一边拿棍子打狗!死也要死在咱们程家!”
程老爷还是不声不响地跪着,程老夫人说完一番铿锵有力的话,奇怪地看了看儿子。
“怎么出了一头的汗?你起来说话!”
“母亲,”程老爷的脸憋成了酱紫色,“您要是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
“......”
“逆子!你、你你......”
程老夫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中风:“没出息的东西!你给我起来!谢芝缨那个刁钻女人跟你说了什么!难道她给你下了蛊!”
程老爷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坐在椅子上。
下蛊?那倒简单了。谢芝缨对他说的话,比什么巫蛊都让他心惊肉跳。
“父亲,”谢芝缨对他还禀守着儿媳的尊敬,一踏入他的书房就端正行礼,“儿媳此次来,是想要给父亲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洁净无瑕的上好宣纸,裁得方方正正,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一行行端丽的小楷。
原来这个自己看不上的将门儿媳,写出来的字也能这般秀美灵动,完全不输京城那些有着才女称号的名门闺秀---
谢芝缨得体地微笑着开口,打破了他那莫名其妙的惊才之慨:“父亲请仔细看看儿媳写的东西,这是儿媳理家之时偶然发现母亲的一些所为,特意整理出来交给您过目的。”
“......噢、噢。”其实他一回府就扑进书房,是在冥思苦想到底该怎么跟母亲说那个噩耗的。至多明日文书就该下了,母亲那么大年纪,如何吃得消呢。
然而他看完了谢芝缨写的东西后,才发现最让母亲吃不消的,恐怕就是这张纸了。
---他的妻子,竟然背着母亲、背着他、背着所有人,用公中的收入,偷偷发放印子钱!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何年何月何日,放给哪家,本钱几许,息几许,期限几时,逾期罚息几许......
程老爷知道印子钱的残酷。驴打滚的高利,敲骨吸髓的盘剥,一旦逾期,告贷者是要倾家荡产的。
“天渊朝律法有云:‘除捉钱令史外,民间不得私设‘钱引铺’,乃至私操‘钱主’之业。’这是高祖时期就定下的,为的就是防止‘钱引铺’、‘兼并之家’这样的私营铺子乘百姓危急以邀倍息,乃至陷百姓于流离失所之困。”
谢芝缨语气平淡,说起话来,却让程老爷听得胆战心惊,“有违者,轻则流放,重则诛九族。不用儿媳说,父亲为官多年,自己也知道吧?父亲,这些只是儿媳查到的少数几宗,母亲理家久矣,想来此种事,不知经手多少了。父亲倘若怀疑,可去实地探访一番,便知儿媳所言非虚。”
程老爷觉得汗水湿透了后背。他看着儿媳平静的、微笑的双眼,心里明白儿媳这个时候过来,不大可能仅仅是为了揭发妻子的。
儿媳过门之后,他的妻子、儿子、妻子的亲戚,对这个儿媳做了不少过分的事。这些他都清楚,只不过装不知道而已。灵曦寺那晚鹏儿的死,他还跟着一起怪儿媳,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自打过门,府里就没消停过。
儿媳对程家有怨恨,这是跑来要挟自己的吧......
“你想怎样?”
“父亲真是个明白人,”谢芝缨微笑,“如此,儿媳就不费口舌了。您还急着去找老夫人呢,索性将此事一并说了。”
说着又拿出一张纸,同样洁白的纸张,同样清秀的小楷,首先闯入程老爷眼帘的就是最右端“和离书”三个大字。
......
“贱人!”程老夫人愤恨地骂,“胆敢拿这事儿要挟咱们!拿我拐杖来,我先打死了她,就说她忤逆!皇上不是嫌你治家不严吗?我这就替你好好管教管教不听话的子女!”
“母亲!”程老爷再度跪了下来,“她说,已将所掌握的人证物证收齐了,关键内容写了封详尽的信,交给她堂伯父谢恽宗了。一旦她在咱们家有半点儿不测……母亲,咱们家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了,不过是争一口气,您这又何必......”
“我不管!我就是不能让她得了意!”程老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狰狞,“那我就打折她的腿,对外封锁了信儿,连个蜜蜂都不让从听风阁飞出去!当咱们家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是流放诛九族,也要拉着她一起!我就不信小胳膊能别过大腿去!”
“母亲,”程老爷跪行几步伏在程老夫人膝头,“您是不是觉得这门姻亲还有用,皇上念着谢将军的功勋也不会重罚咱们?儿子今早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谢将军他......吃了败仗,皇上正恼怒呢!”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