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五分,若兰拿着早报走进医院大门,路上跟每个人打招呼,迷人的微笑引来路人的驻足回首,一刹那的四目相对,足以在他们心中激起长久的回味,认真考察起来,真有不少病人每天早起散步,为的就是一睹“林美人”顾盼生辉的微笑呢。
报纸上,健康专家撰文呼吁人们关注“蓝色病毒”的蔓延,若兰今天正巧穿了一套湖蓝色旗袍来上班,看完文章不免自嘲:作为心理医生,穿这种颜色未免太欠考虑,如果因此加重抑郁症患者的病情罪过可就大了……
候诊室的塑胶椅子上早已坐满了人,准确地说他们不能称之为病人,只不过赶上星期六,比较有时间来接受心理咨询而已。
若兰走出电梯,立刻把报纸丢尽垃圾桶。她不愿意在病人的注视下边看报纸边走进办公室,这会给人留下不耐烦地印象,而心理医生最重要的职责素养就是耐心,无限的耐心。
从家庭主妇到心理医生的角色转变需要一个过程,一杯香醇的冰咖啡正好填补期间几分钟的空白。若兰把磨细的咖啡豆装入咖啡机,上面均匀的压一层冰块。自用的细瓷杯贴着卡通大头贴,提醒鲁莽的病人,此杯乃是主人专用。
给病人准备的纸杯和小点心摆在茶几上,若兰才不管人家的喜好,待客咖啡中照例加满满一勺砂糖。甜味有助于缓解精神紧张。准备就绪,若兰按下电铃,邀请今天的第一位病人进门。
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来,衬衫衣领洁白如新,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脸上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他一进门就不堪重负似的坐在沙发上,随即低头看表,好像奔波数十公里来赶飞机。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目光转回若兰身上,眼睛不顿时为之一亮。
“护士小姐,请问医生在哪里?”
虽然这种事已经碰到好几次了,若兰还是忍不住发笑。忽然兴起作弄之心,一本正经得说:“手术室在楼上,我这就带你过去。”
“等一等,我干吗要手术!”男子跳起来,探头去看门牌。“没看错吧?这里不是心理咨询室么……”
若兰指着胸前的铭牌,笑着说:“不是只有门牌需要仔细看。”
男子尴尬的搓手,“真抱歉,原来您就是林医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我倒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能给病人多一点安全感。别介意,一个小玩笑而已,喝杯咖啡?”
“不了。”
“尝尝点心,我亲手做的,味道相当不错哦。”
医生的建议是很难拒绝的,况且是年轻貌美的女孩。
男子勉为其难的尝了块点心,喝了口咖啡,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不用若兰推销就把点心吃光,咖啡也一饮而尽。
若兰替他重新添满咖啡,注意到他的精神比刚进门时稳定了很多,但仍不时地看表。
若兰微微含笑,在听诊记录上画了一个“正”字。走进诊室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看了五次表。
“请问,你有急事要办?”
“哦,没有……今天休假。”男子找到开启话题的入口,滔滔不绝的说,“医生,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康,感冒发烧都很少有,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怪怪的,看了几家医院,查不出什么毛病,朋友推荐我来这里做一下咨询,我本不想来,工作太忙了,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精神有什么问题,可是实在不好意思推辞朋友的好意,就来了。”
若兰面带微笑,用心聆听,随着话语的韵律恰到好处的点头,绝不打断他的话茬。一般而言,病人从发觉身体不舒服到决心向医生求助,期间要经历相当复杂的挣扎,承认心理不健康,承认与扭曲的精神斗争失败,需要很大的勇气。
当他们走进诊所大门,心情往往变得异常极端。要么不必要的自卑——迫切想把康复的责任推给医生;要么毫无道理的自负——来看病只是为了让权威人士证明自己没有病。前者因为忧虑,几乎不能畅所欲言;后者为了证明自己理智健全,会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俨然比医生还专业。这位先生,显然属于后者。
“简单的说,你正在为失眠而苦恼,”若兰好不容易找到开口机会,随即被他打断。
“不止是失眠,还有失忆。”
“失忆?”若兰忍俊不禁,怕是科幻电影看多了吧。
“没有那么严重,但记忆力变得很差,从前我很容易就能记住陌生的电话号码和银行账户,可现在不行了,写在纸上都会忘记,简直莫名其妙!”男子气愤地锤了下膝盖,随即低头看表。
“睡眠不足,大脑皮层就会供血不足,的确会引起记忆力的暂时衰退……”若兰给第二个正字画上最后一划。
“我用过很多种安眠药,都不管用,我当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没受刺激,一没失业,二没失恋,莫名其妙的就睡不着了,你说这到底是它妈……呃,怎么回事呢?”
“这不好说呀,‘季节性失眠’也是有的,环境的变化,粉尘和空气湿度的变化,甚至月亮潮汐都会引起微妙的生理反应,因人而异。”
男子大摇其头:“我没有那么敏感,别说月亮潮汐,就算打雷下暴雨照样睡得香……真怀念从前躺倒就睡的日子啊。”
“幸福就是这么微小的难以捉摸,直到失去才发觉它的可贵。有兴趣陪我做一个小游戏吗?”
明明是给病人做心理测试,却说成“陪我做游戏”,这话,听着舒服极了。男子尽量不把受宠若惊的心情表露出来,看了下表,说:“行啊,反正我今天闲得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若兰摊开一页白纸,在上面画了一根数轴。拿笔尖指着原点说,“我们把这根轴比作入睡的完整过程,原点代表的就是清醒和睡眠的临界点,左侧是睡眠区,右侧是清醒区,我这么说,是不是很难懂?”
“笑话!我数学棒极了,大学时微积分经常考满分,数轴有什么难懂的,继续!”
若兰在原点两侧相等的距离,标注“+1”和“-1”。
“在‘1’和‘-1’其间的线段,我们叫做‘睡眠过程’,大于‘1’是完全清醒区,也就是你我现今所处的状态,小于‘-1’是熟睡区,大脑处于完全休眠状态,不管身外发生了什么事,当事人都不会察觉。每个人的睡眠过程都不一样,有的人很长,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从‘1’到‘-1’的过渡,有得人则很短,只需要几秒钟就能从完全清醒进入睡熟区。来点咖啡可好?”
“不渴,继续说!”男子盯着数轴,兴致勃勃地催促道。讲述抽象话题时适当的中断反而会激发倾听者的兴趣,同时给他们留下思考的空间。“医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的睡眠过程突然变长了,长的难以忍受。”
“你很聪明。”若兰冲他嫣然一笑,继续道:“我们先不忙着寻找睡眠过程突变的原因,平心静气的探寻,从‘1’到‘-1’这段过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让我们从清醒进入睡眠。你能告诉我吗?”
“这,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脑细胞放电啦、分泌化学物质啦之类的东西,我对生物学可没啥研究,应该你告诉我才对。”
“不用那么抽象,我只想知道,你从躺在床上决定睡觉开始到进入梦乡,其间会想些什么。”
男子茫然的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想,琐琐碎碎的……”
“就是那些琐碎的思绪,能举几个例子告诉我吗?以我来说,经常会在入睡前提醒自己,冰箱里缺少蔬菜和水果,明天记得去超市买,牛奶恐怕过期了,明早上班时顺手丢掉……”
“哦,这些事情我也会想啊。不过更多的是工作方面的,比如客户的订单,老板的应酬之类,如果跟未婚妻约会,也要想一想送她什么礼物……”
“最近你有想过这些吗?”
男子滔滔不绝的话流仿佛突然冻结,慢慢抬起头来,两眼迷茫的说:“奇怪……最近完全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一躺在床上就觉得心烦,脑子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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