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赵惇受的打击不轻,浑浑噩噩地愣在那里好半天,不过赵惇随即就意识到不能如此下去,在父皇面前,还得好好表现,不能让赵抦专美才是。
这会儿的话题既然又是会子又是铜料,赵惇觉得到了自己表现的时机,眼看着赵抦这一段时间捞取了很多的印象分,赵惇当然也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捞取印象分的机会:
“启禀父皇,儿臣近日读了袁燮《货币战争》一文,深觉有理,若要北伐,我大宋须得先在与金国的货币战争中取胜,取胜之道,儿臣以为,可参照袁燮所言,废铜钱,所有州府通行会子和铁钱,如此,便可放开铜禁,鼓励民间采铜冶铜与胆水制铜,不出数月,天下所产铜料必将翻倍,特区所需铜料从此不虞匮乏矣。”
在场者都读过登载在《新报》上的这篇文章,这个袁燮是6九渊的弟子,好谈经济之学,前些年就著文针砭本朝钱弊,如今倒好,自从太子举荐他就任国子正之后,当今临安的两大报纸都成了近水楼台,袁燮的文章时而在《大宋京报》上刊载,而敏感的文章,则会刊登在《新报》上。
茅庚本来想将《新报》迁往台湾,但文元对《新报》有些恋恋不舍,两地实在又相距太远,台湾的读者毕竟有限,因而最后折衷了一下,《新报》继续留在临安,而台湾另办一份《特区新报》,因而如今的《新报》系列,有《新报》、《特区新报》,还有陈亮主持的《新报海外版》。
留正也是读过《货币战争》的,文中虽然尽是新概念,但说的还是旧事,想一想,宋金之间围绕铜钱的明争暗斗还真就是那么回事。此文一出,《新报》上围绕《货币战争》的争论也很激烈,反正《新报》对于正反的文章来者不拒。
太子援引袁燮之论,说得句句有理。不错!废除铜钱,不须再像以往的铜场那样,为了铸造铜钱只能强制压低收铜的价钱。不用铸造铜钱之后,可以放开铜禁,铜价随行就市,不仅一举去掉了一个亏本的大包袱,铜场还能为大宋带来铜课收入,而且还不是一个小数字。
但留正不主张骤然废掉铜钱,因而说道:
“《货币战争》一文倒也说得不无道理,但袁燮的主张实施起来,风险实在难以估量,臣以为还是慎重为要。”
与留正的保守态度不同,葛邲对于太子勇于进取的态度还是十分欣赏的,自己对《新报》上关于铜钱和货币的争论也十分留意,铜钱之弊已经刻不容缓,到了非要解决的地步,当下朗声道:
“启禀官家,臣认同袁燮《货币战争》的说法,但《大宋京报》上所载伍根毛《人民战争之下的铜币》更是说到了根源上。诚然,我大宋与金国皆不遗余力在贸易中争夺铜钱,金人甚至不择手段通过走私大量吸纳我大宋铜钱,金人用心险恶,早就在黄河之南设立了铜钱隔离带,他们仿大宋行楮币之法,于汴京置局行交钞纸币,在黄河之南一律使用交钞交易而禁用铜钱。暗中吸纳我大宋铜钱之后,也全数运往黄河以北,过了黄河,就不用交钞,只用铜钱。说起来,我大宋设立铜钱隔离区,实在是被金人所逼,不得不如此。宋金数十年来在铜钱上的争夺,委实便等同于一场战争。”
听到这里,包括赵眘在内,都禁不住苦笑起来,宋金之间,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不仅如此,在其他方向,比如大理、安南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被袁燮称之为“货币战争”的铜钱战,也不是大宋独创,追溯起来,它早有历史渊源。在宋朝诞生之前,五代十国的各个割据势力除了兵戈相向之外,在经济上也不遗余力地削弱对手,彼此之间的争斗自然是不择手段,很有点“限战”的味道,其中就包括限定铜钱只进不出,每一方都在对己方的铜钱严防死守,同时千方百计吸纳对方的铜钱。五代的经验,就是一方面禁止铜钱出界,另一方面对铸造铜钱的原料铜铅锡实行禁榷政策,所谓禁榷,就是铜铅锡一律官营,禁止民间经营铜铅锡。
宋朝诞生之后,部分地继承了五代时期的遗产,其中四川就专用铁钱,最夸张的是,有一段时间还禁止铜钱入川,这是五代思维的大宋版,深究起来,这不过是与大理、吐蕃博弈的结果。大理产铜,边贸一开,大量铜材便会进入四川,私铸铜钱便难以避免,势必扰乱四川金融,而另一面的吐蕃,则可能大量从四川吸纳铜钱。鉴于官府垄断铜铅锡和禁止铜钱出界是大宋基本国策,如果铜业难以实行垄断,而铜钱随时都会流失到境外,这有损大宋利益。根据五代思维,一不能由着大理和吐蕃占便宜,二不能放任私铸铜钱盛行让大宋民间占便宜,宋廷因此认定四川不宜使用铜钱,由此,一朵奇葩诞生了——四川成了大宋专用铁钱的行政区域,但铁钱之弊也催生了纸币——交子的诞生。
基于同样的思维,在西夏立国后,为了防止铜钱流失到西夏,西北也开始使用铁钱。
赵昚即位之后,为了防止铜钱流失到金国,两淮和襄阳地区开始使用铁钱,目的便是切断铜钱流向金国的途径。
应该说,金国在这一场货币战争中占据了先机,他们设立铜钱隔离区,在隔离区强行使用纸币,早在金海陵王贞元时(公元1153~1155年)就开始这么干了,而大宋设立铜钱隔离区,则是孝宗当政之后的乾道年间,这时候金人设立铜钱隔离区已经有了十年之久。
葛邲苦笑一声,继续道:
“虽则宋金两国都为铜钱外流所苦,并且在贸易中互相争夺铜钱,这便是袁燮所说的货币战争,其实大宋与大理、西夏、吐蕃以及高丽、日本、安南,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国与国之间的铜钱之争,比起民间销镕铜钱和走私铜钱,又实在是不值一提。诚如伍根毛所说,那是一场人民战争,东家销熔一点,西家销熔一点,简直是防不胜防,任何严刑峻法都无法阻止这种违法行径!如此一来,有多少铜钱都会被民间熔化牟利,好吧!就算是流失国外,那也是拜大宋子民所赐。不独我大宋,臣闻金国也同样为此而苦恼。”
至此,葛邲叹一口气,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废除铜钱,釜底抽薪,朝廷才能赢得这场货币战争,要不然,就算不败在金国手上,也会败在大宋子民的手上。”
葛邲差一点就要说家贼难防了。
“而且,近些时有愈演愈烈之势,不断有人销熔铜钱,然后将铜运往特区,以换取各种紧俏指标,此事委实堪忧!废除铜钱似是唯一选择。”
赵眘摇摇头,话说到这个这个份上,他当然明白,铜钱毁于大宋人民战争已经不言自明,就算朝廷咬牙坚持,无论如何也没有取胜的希望,最后只能一败涂地。这个伍根毛,呵呵,不用说一定是茅庚的化名。茅庚,伍根毛,化名伍根毛他也不嫌滑稽!可人家说得有道理啊。
不过赵眘这次却猜错了,给《大宋京报》投稿的伍根毛,他是吕行展。吕行展是时表的高管,自然知道铜料市场的各种猫腻,有一次请教茅庚,茅庚顺口就跟他说起了人民战争的概念,吕行展受了启,这才有此一文。但吕行展自知不是自己的创意,因而便特意拟了一个笔名叫做伍根毛。
留正也认为这必是茅庚的文章,但留正向来保守,因而道:
“话虽有理,但铜钱是大宋的法定货币,即算是会子,也是以铜钱为本,今日规定一贯会子兑换七百五十铜钱,若是废了铜钱,臣担心的是,会子的信用恐怕---恐怕会一夜之间垮掉。”
赵眘看了看留正这个样子,摇摇头,不免怀念起王淮来,王淮在朝为相七年,最是明白自己的心思,尤其在增铸铁钱和减铸铜钱一事上,可谓下足了功夫,还不怕背黑锅,委实难得。
为了少铸铜钱,王淮授意减少给铜场供铁,胆铜生产全靠铁料来置换,铜场因而产铜下降,相关官员将官司打到朝廷,王淮又以铸造铁钱需要巨量铁料,铁课(铁课指对冶铁业按照2o%抽取的实物税收)不足为由搪塞,当然这种搪塞又引来台谏攻讦,但王淮拿出唾面自干的功夫与之周旋,众人倒也奈何他不得。赵眘自然知道这是王淮在替自己背黑锅,有这样一个做实事有担当又肯背黑锅的丞相,实在是一件幸事。
不过王淮再能,也无法停铸铜钱,这是因为的确如留正所说,铜钱是大宋的本位币,呵呵,报纸上的“本位币”这个词倒也贴切。会子能够流通起来,这是因为会子价值与铜钱挂钩,理论上一贯会子价值是75o文铜钱,只是,有会子也不一定换得到铜钱。但无论如何,铜钱不得不铸。尽管在王淮这些人的手下,铜钱一再偷工减料,铜少还不说,铜钱里面的锡也是一降再降,有的铜钱也就是象征性地掺了一点锡罢了,对此,大宋朝中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唉!就算偷工减料,一样还是亏本的买卖。
铜钱铸多少亏多少。但要彻底废除铜钱,说实话,赵眘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
但赵惇急于表现,站出来说道:
“儿臣以为,留大人担忧固然有理,不过要解决这个难题并非没有法子,废除铜钱之后,大可以黄金作为本位币,如今一两金可换35贯铜钱,一贯会子值得75o文,则47贯会子可换一两金,若以黄金铸钱作为本位币,则会子信用无虞矣!”
赵惇这是听了袁燮的鼓噪,袁燮则是听了文元一知半解的一番话,文元有这个见解,当然又来自茅庚。不过茅庚此前也就是随便说说,并没有把事情当真。
听了赵惇的话,赵眘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高兴。
好在周必大及时接过话题道:
“启禀官家,韩侂胄刚刚上了一个札子,也建议废铜钱,改以会子为主要流通货币,此外行银币、金币,也是实行金本位制那一套。以老臣看来,韩侂胄之意,乃是有鉴于与海外各国贸易,大量铜钱流失之故。但铜钱流失,对我大宋损失巨大,对于他国则是大赚特赚。韩侂胄以为废除铜钱已是当务之急,我大宋大可铸造金银币,以作国际贸易流通货币。”
话说大宋铜钱广受世界欢迎,但一点也不值得夸耀,完全是为人作嫁,当权者应该感到羞愧才对。一亏一赚,这番话有点不中听,在场者的脸上也感到有些挂不住。但事实就是如此,日本人甚至不惜低价倾销货物以换取大宋铜钱,反过来还能大赚一笔,不能不说,这样的窝囊局面须得有所改变才是。
周必大说到这里,转而说道:
“不错,废除铜钱,另行货币之策,都是为了大宋。但其实,本朝二十多年来,一直就在减少铜钱流通,会子,铸铁钱,并先后于乾道二年、三年以银两回收会子,淳熙初年又以金银和铜钱回收会子,可见会子与金银挂钩已有先例。老臣以为,废铜钱,对内以会子铁钱为货币,对外则铸造金币银币用于海贸,此乃大势所趋。”
正当在场者以为周必大也会力主改革币制之时,周必大话锋一转道:
“不过,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铜钱一夜之间全部销熔,只怕有几千万斤之巨,茅庚那里又岂能收购如此巨额的铜料!老臣以为,此事还须步步为营才是,不妨以五年为期,逐渐施行。”
众人一听,心说对啊!废除铜钱的第一大后果,便会释放出巨量铜料,巨量的铜钱销熔,一夜之间便能产出几千万斤铜料,一时间恐怕谁也消化不了,这可是一个问题。
“周爱卿此言,委实是老成谋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