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北风吹拂,老人跪倒在自己父亲的坟头,跪的不仅仅是死不瞑目的入土老父,跪的还是自己七十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红衣女子眼角带泪的蹲下身子,把老人扶了起来,然后像是在哄小孩一样的说着,不哭,不哭。
老人哭着跪在地上说,母亲,春生想你。
泪流不止,哭声悲痛,闻之悲切。
红衣女子说,跟娘去修道吧,你父亲没有走这条路,因为他不喜欢这条路,但是你可以走。
老人点了点头说,春生要去修道,修了道,才能完成父亲未完成的梦想。
人生七十载,苦读圣贤书,年岁入古稀,老人被红衣女子领入了临安城边上的白莲圣山,进入了道门。
他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道门的上一任圣女。
那一日,母亲递给了他一本古籍,让他好好练。
那本古籍叫真道秘典。
道门的真道秘典是北海最为神秘玄奥的功法,老人双手颤抖着接过了这本在多少人手里都是无上天书的秘籍,坐在白莲圣山的顶峰上,观云海潮起潮落,观人间红尘变化。
读书七十余年,他脑海中囊括了无数前人牙慧,如今他终于摒弃了那些凡间圣贤书,而是翻开了那传说中的无上仙典。
真道秘典很珍贵,他盘膝坐在白莲圣山的山顶,翻阅着这本仙典,看了七七四十九日。
世间人纵然修行者也一样身具凡心,翻阅真道秘典,绝大多数人都会欣喜若狂不能自已,恨不得一个时辰内就将这薄薄的仙典看完,然后第二日直接顿悟,踏足悟道境,就算是有耐心一些的人,逐字逐句认真阅读上一日,也已经是极限了。
可他看的很认真,看的很专注,一页内容若不能吃透且牢记在心,他便绝对不会急着看下一页,竟然整整四十九日才能看完。
第四十九日,夏夜的满天星辉璀璨,他终于松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无上仙典。
那一夜,他看着夜色里浮沉的云海,看着星辰簇拥的月,看着灯光渔火的临安城,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
他看到了自己孩提年纪的私塾草堂,还有总是夸奖自己的老先生。
他看到了自己舞象之年里大雪纷飞的那一日,他挥手告别父亲,牵着劣马闯荡天下,博功名,求个衣锦还乡。
他看到了自己弱冠之年里在大州城遭到挫折,走到一个小镇子里酗酒买醉,醉生梦死两年。
他看到了自己而立之年在临安城里爬上了府尹的位置,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励精图治,让百姓安居乐业。
他看到了自己不惑之年终于衣锦还乡,却物是人非的景象,在家乡小城边的大青山上给父亲守灵了一整年。
他看到了自己知命之年的时候却在侠盗们的山寨中出谋划策,看似干净的双手沾满鲜血。
他看到了自己花甲之年里他医术登峰造极,离开了山寨在人间行走,妙手回春,救人治病,成就医仙美名。
他看到了自己古稀之年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生所求,一切过往尽数尘封。
他看到了自己七十载春去秋来,看到了岁月流逝在他的苍老面孔上留下的无数皱纹,看到了弥足珍贵的回忆。
然后,他对着星空,对着天地,对着人间,大声道:“张春生,你甘心吗?!”
这一声呐喊,沧桑老迈,却又老而弥坚。
他又大喊道:“当然不甘心啊!”
忽然间,风云大作,云海沉浮。
星辰错位,夏夜暴雨倾盆而落,数十息后戛然而止。
苍穹异象,震惊天下。
临安城与白莲圣山上的所有修行者都在这一刻震惊的睁开双眼,心有所感,抬头看向圣山顶端!
那里发生了什么?!
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人观书观天地,观红尘又观己,最终一夜悟道。
这件事情被风儿吹遍了北海的每一寸角落,有无数人谈论,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张春生这个名字被记载为北海历史上踏足悟道境最快的天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的顿悟很短,毕竟回忆总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其他修行者,少则个把月,多则三四年,方能明悟天地至理,踏足悟道境。
虽然流传出去的是一夜悟道,但是足够在北海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种事情在历史上都从来没有发生过,说他是北海最为惊艳,甚至道域最为出彩的天才也不足为过。
可这些人又哪里知道,他哪里是一夜悟道,他悟了整整七十年呐!
蹉跎七十载才窥破玄机,他哪里是什么天才,他分明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啊!
第二日清晨,一夜悟道的他须发依然白,可是苍老的面容却呈现返老还童,变成了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一夜悟道,成为真正的修道者,让他重新焕发生机,身上苍老只留存于满头白发,岁月沧桑只藏匿于眼眸深处。
踏足悟道境之后,白发如旧的年轻人提起了剑,他对母亲说,我要用剑与道,拯救天下人,希望那个时候娘以及道门,不要阻拦我。
红衣女子温柔的看着他,摩挲着他的白色长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然后,她带着满头银发的他来到了一个楼阁中,指着一个少女说,快,叫师姐,这是你师姐陈秋思,秋思,这是你师弟张春生。
白发青年看着那个叫做陈秋思的少女,他不知道她就是这一代的道门圣女,但是他还是很认真的喊了一声师姐。
那个名叫陈秋思的少女感觉很开心,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裳,这穿衣的喜好就和他的母亲一样,她踮着脚尖摸了摸青年的脑袋,认真的问道,你为什么头发都白了,愁的吗?
他说人生哪有不愁事。
于是她说,有师姐保护你,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愁啦。
他一笑置之。
在道门里,他开始练剑,在白莲圣山上一个没有旁人打搅的崖畔练剑,练的很认真,除了素来是圣女学习的圣女剑法外,其他什么剑法他都练。
他练剑的日子里,红衣少女就一直坐在他的身边,坐在崖畔小楼阁的红木地板上,托着腮帮子看他练剑,因为她觉得他练剑的样子很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味,所以她就发呆般看着。
她说,张春生,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练剑呢,修道的最终目的是长生,练剑只是保全自己的手段,想要成仙,应该努力时刻不停的修道啊。
他说,陈秋思,你不懂,我修道为的不是长生,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这片天下,我想要拯救天下人,我觉得我有能力拯救天下人,所以我想要试着承担这个责任。
她说,为什么要拯救天下人呢?那些凡夫俗子能够吃饱饭,能够有衣服御寒,有屋子避雨,不是满足了吗?
他说,你看到了临安城的景色,但是你看不到北海天下真正的模样,你没有出去看过,所以你不知道多少凡人死在修道者的欲望里,而且,吃饱穿暖只是最低的要求,能够活的快活一些,没有人愿意苦着累着。
她说,我不懂你要怎样承担这个责任,这和你练剑有什么关系?
他说,凡人之所以害怕修道者,因为他们没有力量,我没有办法给予他们力量,也没有办法削弱修道者的力量,所以我只能试图强大自己,然后去保护他们,去杀该死的人。
她问,你要杀修道者吗?
他说,我只杀作恶的修道者。
她说,那我支持你。
他笑了笑,道了一声谢。
第二天,这片崖畔上,练剑的人除了满头白发的青年,又多了一个红衣少女。
春去秋来,一年走过,他练剑练了一整年,终于剑道小成,能凭悟道战三项,于是他回忆着真道秘典里的字符,开始认真修道。
这一年里,红衣少女一刻不离的****陪他练剑,两个人起早贪黑练剑论剑悟剑,几乎成了白莲圣山上一道风景,上任圣女如今道门主事人的那个红衣女子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对于那些道门长老的疑问,也没有解释。
从悟道境初期,再到三项境初期,他花费了两年,从三项境初期到龙眼境初期,他花费了三年。
世人都对他的修行速度啧啧赞叹,给他冠以北海第一天才的称号,甚至比道门圣女的名号都响亮一些,可是他却对此不屑一顾。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他已经修行了七十年,这其中经历的艰辛,又岂是那些在茶余饭后将他当作谈资的人可以想到的?
好事之人将他的白发作为一桩奇景而惊奇不已,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这长发披肩雪满头里藏匿的岁月沧桑,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漫长?
在那个夏虫嗡鸣的日子里,他终于剑道大成,虽然境界依然是龙眼境初期,可是他却可以自负的表示,他于龙眼全无敌。
一柄寻常铁剑在手,我于龙眼全无敌。
这已经不是自信,这已经是自负的极致。
那个夏夜过后,一个消息惊动北海。
那个北海第一天才张春生,叛出道门,隐匿于人世间,与道门再无瓜葛。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目瞪口呆,膛目结舌。
没人知道,那个蝉鸣声不止的黑夜里,青年一袭白衣如发,一头白发如雪,背负一把铁剑走到了白莲圣山山顶上的道殿内,向他的母亲,以及红衣少女陈秋思,提出了离别二字。
这不是请求,而是通告。
他知道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会在北海修道界带来怎样的波澜,为了不牵连波及道门,他千思万虑之下,做出了这个决定。
陈秋思拽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他却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陈秋思虽然是道门圣女,但是年纪太小,主事人依然还是那个永远穿着红衣的女子。
也许道门圣女多数喜爱红衣,是一种天然的默契吧。
在他平静中带着恳求的目光中,他的母亲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出言劝阻。
只是这一点头,仿佛苍老了十岁。
陈秋思大哭挽留,他却没有任何留步的意思,只是表示,若是有可能,他们还会相见。
那一夜,夏风微凉,听着少女的哭声,他心如刀割。
雪发及腰,白衣负剑,青年悄然无声走下了白莲圣山,在临安城中买了酒壶,装满酒,狠狠饮下,酒水咕噜咕噜顺着咽喉涌入腹部,多余的酒液从嘴角淌下,滴落靴边。
走出临安城,他感受到酒水在肚中燃烧,两颊酡红,忍不住纵情高歌。
醉意盎然,摇摇晃晃,白发如旧,踏歌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