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山道两侧零星有着白色的积雪,更远处依然是白茫茫的天际,雪原与天空连接的地方模糊一片,没有一个明显界限。
狼皮大袄的老人沉默着走在前方,步履平稳。
李默兰虽然身体虚弱,右臂软塌塌的垂在身侧,也依然保持步伐速度,紧紧跟在了老人的身后。
这片山脉很大,绵延数百里,以二人的速度就算是走上三天三夜,也未必可以走出去,不过很显然老人的住址应该就在附近,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
李默兰心中有些疑惑,尤其是这个实力并非很强的老前辈救他于狼口之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他跟在身后,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的跟着。
只是这个老人为何会生活在无尽雪原上?他又是怎样进来的?渝北墓的规矩已经被三大道宗定下,只能是年轻修行者磨砺自身的地方,他是怎样进来,又是怎样在雪原上生存下来的?
要知道别说是一个三项境初期的老人,就算是龙眼境后期的高手,对这雪原也多有忌惮,这个老人竟然可以独自生活在这里吗?
顺着山道慢慢往山脉的中央走去,来到一片雪地上,雪地旁边是山脉上光滑的黑色石壁,紧邻着石壁的是一间小小的石屋。
这间石屋想必就是狼皮大袄老人的住所了,能够一个人在雪原中生存下来,甚至还搭建出一间石屋长住,这应该是让人敬佩,还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一些干枯的老树伫立在石屋旁边的雪地里,枝桠早已枯萎,更不见落叶,显然已经枯死了很多年。
老树枝桠上堆积着积雪,在冷风中的树梢稍微一抖,便会有白雪簇簇而落。
李默兰平静的看着这个景色,尤其是看着石屋旁边雪地里被随意丢弃的兽骨,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些兽骨是被有意的堆积在了这里,有点像厨房的生活垃圾,在雪原中要想生活下去,自然免不了要过茹毛饮血的生活,难道说这些兽骨便是老人吃剩下的残羹吗?
李默兰怔怔的看着那些兽骨,心里涌现出了一些不太好的感觉。
老人走到了石屋门前,忽然发现李默兰没有跟过来,扭过头淡淡道:“怎么不进来?”
李默兰平静道:“前辈在此生活,想必安静惯了,晚辈就不加打扰了。”
老人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默兰老老实实的答道:“晚辈李默兰。”
他此刻距离狼皮大袄老人始终保持着约莫二十米的距离,并且随着老人回头走来,他也开始不断的后退着,将距离始终保持着。
老人笑道:“老夫叫韩桑。”
“原来是……韩前辈。”
李默兰咽了一口唾沫,尽量想要表现的淡然一些,可是他现在眼中流露出的警惕还是很好的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韩桑兴趣盎然的看着他,说道:“你是怎么察觉到的?”
李默兰强颜欢笑道:“我最初也只是觉得前辈的表现冷淡了一些,但是既然救下了我,那大概只是面冷心善罢了,只是我想不通……那堆兽骨里面,为何还会有人的手骨在里头。”
韩桑笑吟吟的说道:“你只是扫了一眼,万一看花眼了呢,而且万一就是雪怪的手骨,也说不定啊。”
雪怪这种妖兽模样类似人类,若是说有这样类人的手骨似乎也说得过去。
李默兰平静了一些,轻声说道:“生死之间……哪儿有这么多的万一?”
韩桑的名字,他当然没有听说过,只是他忽然又问道:“前辈是怎么进来这渝北墓的,有叶落知秋拦在外边,想来以您的实力……是进不来的才对。”
韩桑悠然自得的坐在了石屋门口的一个石凳上,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李默兰会转身逃跑。
他微笑道:“老夫的实力是不算强,但是要说进来……老夫是一百年前进来的,那时候老夫还是一个和你一样朝气蓬勃的少年人,想着日后要问鼎长生大道,哪儿会变得和现在一样,要死不死的。”
李默兰怔了怔,心想这个老人竟然是一百年前的北海修行者?难道他在渝北墓中已经活了一百年了吗?
韩桑悠悠然道:“不错,老夫当年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宗门弟子罢了,天赋也说不上出众,只可泯然众人,不然也不至于在这里苦修了百年之久,也才不过三项境,要知道对于那些北海声名赫赫的天才而言,三项境不过是七八年的功夫罢了,可是老夫却整整苦修了一百多年啊!”
李默兰暗想一百年才三项境初期,这天赋的确是中庸至极了。
于是李默兰问道:“那么前辈,这一百多年来,您就一直生活在这儿吗?”
韩桑仿佛是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戾色,全是追忆年华的唏嘘:“百年之前,老夫无意中闯入无尽雪原,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一步,从最初过着若野人般茹毛饮血的日子,再到现在的习惯,经历了很多的事情。现在想来,百年前那些鲜亮记忆,倒是记得不清晰了,也不知道当年同辈人,如今还剩几多。修道一途多艰险,大概也就最出色的几个人,如今兴许还健在罢了。”
李默兰看着老人此刻满眼追忆的模样,倒是少了几分冷意,询问道:“那么前辈要晚辈……做什么呢?总不至于是抓来当口粮的吧?”
李默兰打了个哈哈,试探着问道,同时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似乎在制定着最佳的逃跑方案。
韩桑嘴角微扬,胡须在微风中颤动着,说道:“老夫在雪原上生存了百余年之久,当然不至于一无所获,约莫三十年前,老夫从雪地深处刨出了一本千年不腐的古籍,心里正寻思着是不是渝北墓中某些所谓的机缘,仔细一看才知道……说是机缘也不过,说是晦气也不过。”
李默兰露出好奇的神色。
韩桑问道:“小辈,你可听说过《血缘功》?”
李默兰露出吃惊的神色。
血缘功,他当然听说过,他甚至清晰的知道这本功法的来龙去脉。
五千年前曾经有一个混世魔王,实力在幽冥境,自创了一套魔功,取名为血缘功,立为魔道。凡是修习了这套功法的人,都会变得和这个魔王一样,需要以人肉为食,才可以稳固修为,不然就会修为跌落,变成凡人。
这套功法被后世之人成为魔功,这并不无道理,而血缘功的特点便是天资平平也可以修炼奇快,只是必须以人肉为食,才可以维持住修为。
后来那个魔王与他那一套功法一同葬身于渝北仙人的小世界之中,再无踪迹,只是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趣÷阁。
韩桑低笑了起来:“曾经有人言,纵然为魔功,只要是使用得当,一样可以为正派所用,一样可以惩奸除恶……一派胡言,纯粹放狗屁!魔功魔功,若不是因为其功法邪恶不堪,又怎么会被称之为魔功?”
李默兰冷静的问道:“前辈,您是要以我的血肉为食吗?”
韩桑叹息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小辈你看我修为在三项境初期,实际上十年前的时候老夫曾经一度晋入过龙眼境,只是人肉这方面实在是后继无力,才让老夫修为又跌落了下来。而且再跌下去,很快老夫就会变成一个悟道境修士,届时连雪狼都打不过了,那还怎么在雪原中存活下来?”
李默兰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韩桑拍掉了刚刚落在肩头的几片雪花,淡笑道:“不过,你这小辈是这些年罕有的踏入雪原的修行者,真让老夫杀掉你,还真是有几分舍不得,太寂寞。可是再不食人肉,老夫的修为就真的维持不住了,只能和你道一声抱歉了。”
道一声抱歉有什么用?李默兰心里想着,忽然又有一些落寞和绝望。
因为这个叫韩桑的老人说的没有错。
如果他再不吃人肉,他的修为就会跌落,然后连自保都做不到,所以他为了活着,就必须吃了他。
可是李默兰难道就不想活了吗?他难道甘愿被吃?
韩桑有自己的理由,可这难道就是吃了他的道理了?
这是理由,但不是道理。
可没人和他讲道理。
李默兰又想起自己现在体内空空,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若是换做是十天前的他,一剑斩了这个韩老贼都不是问题,可是眼下他却毫无反抗之力。
这似乎有那么一些绝望,也有那么一些冷,像那些干净的冰雪一样冷。
他宁可死在雪狼的口中,也不愿意死在人类的腹中,因为这太恶心了,他接受不能。
李默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韩桑看着李默兰,也是长久的没有说话。
忽然,他叹息了一声。
“你这小辈和我见过的很多小辈都不一样啊……”他感慨道。
李默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他平静的看着韩桑,依然沉默。
韩桑说道:“这三十年来,老夫吃过的人类修行者,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真正的生吃,割成一块一块慢慢吃,很残酷是吧?他们临死前的模样要么是浑身颤抖,要么是破口大骂,要么是跪地求饶,甚至不要脸皮要拜老夫为师的都有,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平静的。”
李默兰说道:“多说无益。”
的确是多说无益,各种层面上的意思,既解释了他刚刚的平静,又很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韩桑静静的看着他,那模样到不像一个即欲噬人的老怪物,不像一个森然嗜血的老狼,更像是一个安逸看着后生的慈祥老人。
韩桑忽然感觉到愧疚了起来。
他每一次吃人之前,都会感觉到这股愧疚,来的很强烈,并且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挂在心头。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人了,明明已经将人性都彻底遗弃了,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愧疚感还是那般清晰。
数十年如一日,愧疚感始终强烈,哪怕他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已经不配为人了。
可是韩桑自己不想死。
那他就必须让别人死。
愧疚感再强,也是敌不过生存的欲望的。
……
……
(PS:第十四章葬红衣当初写的不满意,现在稍作修改,有兴趣的可以回头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