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这万年肃穆的氛围终是被打破了。天地震荡,星斗移位,当神的威严被撼动之时,他们在世人眼中,便再也不是主宰万物无所不能的存在。
追云靴踏破凌霄殿外浮空云盾,气浪冲击四面八方,震歪了飞檐上悬挂着的巨大牌匾。悟空的视线落在那摇摇欲坠的牌匾上,那四字笔锋浩瀚,是三千世界里无数修道之人的毕生所求,亦是红尘中苦苦挣扎的微渺众生朝圣的方向。他眼睫微眨,嘴角牵起一丝笑,那块牌匾在一片金光中碎成万千微尘,毁灭天地的念头如春草般在心中疯狂滋长蔓延,滔天的恨几乎淹没他的神智。
天宫无趣,不如归去,他归去时看到的便是被彻底毁掉的花果山。焦黑的土地上有纵横交错的轨迹,那是水帘瀑布流过的证明。花果山曾有水路通达群峰,最后川流汇聚直入东海。他沿着干涸的河床禹禹独行,一颗心仿佛被漫天风沙侵蚀,变得千疮百孔,痛到无以复加。
视野中一块巨大黑石临立前方,石身上尽是纵横的划痕裂纹,火焰焚烧得已看不清本来的青色。可他记得这里,他曾因酒醉卧于其上大梦一场,鬼差锁他魂魄,入地府销死籍,虚虚实实梦里梦外,醒来时她就守在他身边。红袖拂面,晚来风凉,仿佛是此生一切美好时光的开始,此后他便一直很喜欢睡在溪边石上,流水缠绵低洄,清响在耳畔,美好梦境便漫溢上来。
大道无形,宿命如网,谁又能理清那纷繁复杂的脉络,红尘缤纷走一遭,可惜他无法看破繁华美好背后暗藏的机诡算计与命定灾劫。
扑面而来的风沙迷住他的眼眸,前路皆是阴霾,流沙倾泻而下,露出断裂的石碣,水帘洞天四个字依稀可辨。赤地千里瀚海无边,曾生长着千花百果,有花果山无数生灵嬉闹其间。主峰险峻,去天不盈尺,曾有水帘瀑布直流而下,激起雪浪千重,他把酒言欢,四海群山的妖往来云集,曲水流觞好不快活,而今山裂水竭,再无一花一树。
他恍然惊觉,原来一切早有预兆,上天不过与他开了个玩笑。出海寻仙一路顺遂,齐天大圣玩世不恭,上天赋予他拥有一切,让他喜极乐极,而后这繁华万象转瞬破灭,便该是悲极痛极了。
所以在他的眼中,天宫的巍峨华美既是无边罪业,他不管这天宇动荡会令多少生灵遭劫,天大地大,他的家园早已不复存在,凭什么这些始作俑者还可以高高在上安然无忧?她是他的心之所向,如今生死不明,排山倒海的怒与恨几乎令他癫狂,金眸里浮起血色流光,他需要去毁灭,来平息一身的战意与杀意。
远方的华美宫宇在缭绕的天火下渐次化作一片虚无,火焰中扭曲的玉砌雕栏曾历经千百年的精细打磨,是司空部下无数仙官心血凝结。他毁掉了九宫十八殿,一路至此脚步未停,丝毫不在乎砸了整个天庭来泄愤。
凌霄殿内聚集了许多天神,或神情肃穆或絮絮低语,畏惧与惊慌藏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阔大的殿内寂静得滴水可闻,玉帝王母未有任何御令,仿佛是默许那孙悟空在天庭大肆破坏一般。天神也有进退维谷的时候,今日三月三之期,他们刚巧是第五批来天宫述职的仙,结果连王母娘娘的面都没见到,踏进凌霄殿就像是踏上了急流中仅存的孤舟,飘摇不定进退两难。
待会儿那猴子若是打进来,自己是拦呢?还是不拦?是拼尽生死阻其锋芒呢?还是斟酌实力量力而为?日值功曹重重叹气,今日还真是诸事不顺。
地崩山摧的巨响令整个大殿动摇起来,殿门中央不知被何物穿凿出一个大洞,激扬的烟霭散去后,众神方才看清司寇神君狼狈的身影。他被金箍棒钉在大殿中央金柱之上,半身仙骨尽碎,鲜血蜿蜒如屋檐雨落。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悟空待在天庭日久,所以明白,司寇掌刑罚,也有调遣天庭部族的权力。若花果山的一切是轩辕明授意,那么司寇便是彻彻底底的执行者。这世道何其可笑,上古巫族部众,奉命屠尽满山生灵,杀场上有重明羽落漫天,神在挥起屠刀,妖却在护佑苍生。
金箍棒带着怒与恨再次挥落,他要将司寇彻底抹杀,耳边响起的却是金器交接之音,余响不绝,震得殿内氤氲的紫雾翻滚如沸。红绫绕臂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不可一错再错。”
如今再论对错又有何意义?悟空脸上浮起残忍而嗜血的笑,对他说道:“哪吒,你最好躲远点,今天我真的会杀人。”
从殿门中央的大洞一览天外,流云汇聚,有一簇天神正急飞而来。
“妖猴莫狂!”
“弟兄们一起上,不信拿不住他!”
见过送死的,没见过结队送死的,悟空转身迎向云端,“来啊,一群渣渣。”
......
天边云霭似锦,斑斓交织,变幻不休,如虹如练,美轮美奂。九天之上的动荡声响传不到遥远的人间,芸芸众生抬头仰望,只有一条绮丽的光河横亘在天幕之上,静谧而悠远,战况越是激烈,色彩变幻越是缭乱。
海上怒浪滔天,风雨飘摇里海天连成一线,蒙昧混沌,宛如天地初开。而十洲三岛仙境之内,却永远草熏风暖,如春如夏。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微风和煦,由缓变急,他卧于花海宿醉未醒,风乍起时,漫展开来的长发飘飞如舞,栖在发上的彩蝶四散,在错落起伏的花海中掀起斑斓缤纷的波光。
一滴雨落在他的眼睫上,凉意清透,驱散醉意。
湛蓝的天幕像是被指天剑劈开一道裂缝,一线天外黑云翻墨,暴雨如注,本来安宁晴好的仙境被搅动得冷峻肃杀,整个长洲都微微震动起来。
长洲之上仙家府邸绕山而建,烟雨临风,古道绵延,凄美如画。四方祥云飒踏而来,云上仙袂飘举,巍然壮阔的仙府在风雨中飘摇,云下陆地宛如海上浮舟,隐隐向一个方向飘浮而去。长居海外的仙人们身在其中,能够感受到那一股牵引之力有多么大,仿佛凌驾在天地万物上的至高意志,不可阻挡,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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