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披风红绸如浪,在微风里悠扬款摆,细光流转间,又如一团燃烧的烈火,烈火中央,定海神针绽放万点金芒,交汇出一片金红。
海上视野极其开阔,悟空倏忽间一个转身,望向远方,雷霆滚滚,渐行渐近。这杨戬极是难缠,自己虽快,却始终无法摆脱他。看来不解决掉他,是没法回到花果山了。
万年波平浪静不见人烟的东荒此刻风雷四起,海浪滔天。
幸好筋斗云一纵过千山,此处终是远离了东海的地界,不然那老龙王可就不止要仰天长啸痛苦流涕那么简单,恐怕要举家避祸了。
天穹之上雷云翻滚,风驰电掣之音震耳欲聋。三尖两刃刀划破乾坤,向悟空劈了下去,千层浪起,照亮了杨戬冷峻的眉眼,以及杀意滔天的神情。
悟空很快就发现,自己转身腾挪,棍起棍落之间似有无形阻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无比,他的身形逐渐慢了下来,一招一式间再不能抢占先机。
他落了下风。
电弧自刀锋流入定海神针,手臂泛起阵阵酥麻的感觉,虽不会造成太大伤害,但却积少成多,不断累加,更是在无形之中减缓了他的速度。
胜负有分毫之差,生死在方寸之间。
仙力流转四肢百骸,无论他如何催动一身修为,却再不能与天地法理生出半分感应。融会天地之力为已用,与造化阴阳相呼应,乃是方寸山中修行过无数次的法门,于此道他早已融会贯通。
而此刻,霁月光华之下,清风雨露,海浪气雾,造化万物,却全部都在无形之中成为了拼杀时的阻力,竟让他隐隐有了一种感觉,与杨戬为敌,便是与天地意志为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因为对花果山生出感应,悟空始终无法神思稳固,无法专心如一,更是招招被动,寸步之间,无数次只差分毫便被虚空之雷击中,出招时越发地束手束脚,情况险之又险。
雷电越来越密集,终于有一道落在了他的红披风上,像是川流汇聚终入海一样,被尽数消散化解,飘扬的披风闪耀起更加艳红如血的颜色。
另一道雷以无可比拟的速度紧随其后,直向他头顶落下,风驰电掣间,他微微偏过头躲避,那雷电擦着紫金发冠而过,在发冠狭长翎羽上留下了一道灰黑色的灼痕。
悟空高高跃起,周围凄风冷雨紧相随,他的身影如风雨飘摇里一介孤舟,看上去竟然有一些英雄末路的狼狈感觉。
他清楚地感觉到雷电在紫金冠翎羽上划出一道痕迹,一瞬间就心疼不已。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没有蛟魔王那样的绝世姿容,所过之处可令无数女子侧目,亦是不如眼前的杨戬,那样的谦谦君子潇洒俊逸。被赶出方寸山后,目前的自己最多还算做一个山大王,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做出任何能令四海之内人人称颂敬服的创举。美人爱英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跟英雄两个字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占山为王,自成势力,顶多还算个地痞流氓一类的角色。那么,凭什么?凭什么就能得到她的一心倾慕呢?她那样的人,生的精致,妖娆婀娜,静若皎花照水,怒若红莲业火,举动间又是那样的温柔静好,就该永远锦绣繁华生在云端,没有人,能配得上她。
难道仅仅因为当初的自己倾力相救么?他不想她因为自己当初的这个选择而背负什么,觉得欠下了他什么。他时常想,若异地处之,换成另一个人,生在山巅顽石之中,遇见了她,怕也会做出和他孙悟空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千万年里的风霜雨雪岁月无声,那孤独的感觉浸入骨髓,刻入灵魂。天地之悠悠,他不能行走,不能看见,不能讲话,由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孤独浮生。那世界只有黑白二色寂寂无声,没有万般繁华与姹紫嫣红。
后来她来了,自此以后,她就是那晦暗世界里唯一的一抹色彩,照亮无尽黑暗,点燃孤独灵魂,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世间最美好的名为快乐的情绪,就此沉沦,再不愿挣脱。
有了她,一万年犹嫌太短,没有她,一昼夜都觉漫长。
你漂泊于无尽的茫茫黑暗里,没有方向,没有知觉,身如行尸,神如游魂,这漂泊无期无尽,不知何时能止息,某一天一束暖光照了进来,温柔而又明媚,带着希望,带着快乐,那光就是你的此生不换,倾尽所有,都要去追逐,拼掉性命,都不愿再失去。
喜欢一个人,总会在潜移默化间,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大概天下有情人都是如此。他时常想着想着,就会灰心丧气,莫名沮丧,他知道九天上有许多神仙私底下里会议论纷纷,说着他究竟何德何能凭什么,说着他根本配不上他,最灰心的是,某一刻,他也会有同样一闪而逝的念头。
他记得那一日满目桃花色,飘扬纷飞的花瓣里,她一转身,看见他刚从东海龙宫归来,那一刻她的眼神,是那样灼灼的惊艳,她歪了歪头,明亮的眼睛里又透出一缕疑惑,朱红的唇,如浣香醪,微微抿着,一定是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合适呢?紫金冠,红披风,极致的华丽与灿烂,无一不是出自她手,穿在他的身上,却又是那样的合适。是天衣无缝的巧合,是避无可避的命中注定,他像是宣起誓言似地,压下心中翻腾起的无限喜悦,认真地对她说,我就是那个盖世英雄。
雷电绕身,累加起的痛苦不能让他皱一下眉。感受到头顶翎羽上的灼痕,他却有些心疼,然后又变得愤怒。跃上筋斗云时,因为心中挂念,他向下盘桓百里才飞到海上,就是那一瞬间的盘桓,遥遥一眼,他看到了梅山六圣带着草头神在花果山中横冲直撞,心中便更加的愤怒。
花果山的事,他可以断定,八成和杨戬属下有关。光明正大的打不好么?一面打,一面派属下抄人后路?这还算君子所为?
索性他不是君子,也不屑去做什么君子,就像那个轩辕明一样,每天装模作样地不累么?我行我素多好,何况她还真就不喜欢君子,偏偏喜欢他这样的我行我素。
因为花果山,心中无名火熊熊燃烧,悟空呸的一声,向半空吐了口唾沫,向着杨戬毫无风度地吼道:“杨戬,我去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