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清甜的泉水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涌入他的口鼻以及双耳,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身体不断下沉,任他如何默念那避水决也不管用。胸中一口气即将耗尽,溺水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悟空清醒了大半,再无醉意。
清醒之时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然而并不知道那句话错在哪里,他想到那句话似乎是赞扬女子貌美的,又想到自己前些时日在藏心阁里曾拿着书去问过渺渺,问她书上所写那几句是什么意思,渺渺只低头看了一眼那几句话,便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道,当时自己还颇为疑惑,想她那样博学多才,还会有不知道的么?
渺渺看着他一路向水底沉下去,怒气未消,水不是很深,水面热气氤氲,这里本就是方寸山中天生的一汪温泉水,是金乌所化之汤泉,昔日初来方寸山时,祖师想她身为女子,应该喜欢此处,故而允她将居所设在这后山温泉旁,是为她的沐浴之所。
悟空触碰到光滑圆润的石头,感到自己沉到了水底,意识渐渐模糊,心里竟缓缓生出一丝丝恐惧之意,想着自己似乎快要被淹死了。
过了许久,仿佛寒夜里燃起了一把火,漫长黑暗里的照进一缕光,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面上,入眼处哪里还有渺渺身影?想来她定是气坏了。自己此时全身湿透,狼狈不堪,潮湿的衣物紧贴他的全身,难受无比,腰上还缠绕着一缕一缕的纱绫。
悟空干脆仰起头,四肢舒展,任微凉夜风吹拂,皎皎月华洒在他身上,似乎这样舒服一些。
待他起身之时,几步之遥的亭子里,风吹纱幔缓缓飘动,他看到一盘棋立在那里,正是师父与渺渺常常下的那盘棋,好奇心顿起,他不知道像师父那样的圣人,为什么下棋会屡屡输给渺渺一个晚辈,似乎眼前这棋与平常的棋有些不同。
那黑白棋子材质如玉,触手生温。不懂棋艺,他拿起一枚棋子凑在眼前细看,并未瞧出什么,鬼使神差般,他将手中这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之上,听得静谧中一声清脆音响,眼前一阵白光袭来,他感到一股巨大吸力,将他吸入了棋盘之中。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仿佛掉入了一方虚空世界之中,悬于半空,脚下既是无底深渊,头顶既是一望无际浩瀚夜空,第一眼望过去夜空并无星辰闪烁,再看之时,他发现天幕之上有一颗暗星,似一方黑石悬在那里,周围泛出白色星辰之光。他极为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身处棋局之中,而那一颗星,便是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枚黑子。
脑海中蓦然出现了一句话,“天作棋盘星作子,棋名观星,观星而蠡测天机,落子是以知人心。“再看自己此时此境,犹如创世之神,立于苍穹之上,挥手落子便可布下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尽收眼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他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画面转变,仿佛踏过了三千浮世,喧嚣嘈杂之声不绝如缕。
是那瑶池之上,琼香缭绕,瑞霭缤纷。
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色僧袍,古井无波的双眸,望向对面的女子,缓缓开口,温润而慈悲,“天地悬垂,愿者上钩,仁者凭仁,恶者持恶,清浊已分,安能尽度?“
渺渺端坐在他的对面,绛红色道袍后摆铺展开来,眉黛青山,双瞳剪水,不紧不慢,缓缓而答,“如你所说,各有所依,何用佛为?“
.......
悟空明白了眼前所见既是那一场法会,但是只听得只言片语,他也不晓得他们具体在辩论些什么,又想到了自己曾经听过说法会之上,渺渺与那西天佛祖座下弟子辩法,精彩绝伦,名动三界。他正要继续看下去,却是场景转换。
是那西天梵境之中,数不尽的比丘尊者,菩萨罗汉,分列两旁。
坐于莲台之上的佛祖低眉望着下首所站那人,悟空认出正是刚才法会之上的男子,只是此刻他那一向温和的面容带了几分张狂,几分桀骜,直直与佛祖对视,毫不退缩,毫不畏惧。
“你当入凡世,红尘之中,经历十世生老病死......“
“哈哈哈哈哈哈!“他这放声一笑,说不出的邪魅狷狂,脚下所踏金色莲花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然后四散开来,诡异无比。
“吾师,心狭矣。“语罢,转身而去。
一念着处,既生魔障,他这一离去,天象异变。
一碗水平无波起,碧落惊涛百浪生。
从梵音喃喃的佛境直入阴惨昏暗的幽冥地界。
三途河畔,曼珠沙华盛开,奈何桥边,阴魂哭号,十八层地狱之下,黑气弥漫。
悟空看他身如飘蓬,一路下落到幽冥最深处,徒然之间异变生,他那影影绰绰的神魂一分为二,黑白二色,如那盘古开天辟地,轻而清者上升为天,浊而拙者沉为大地一般。黑色魂魄径直向下更深处沉沉落去,白色魂魄则缓缓向上飞离。
悟空不知道这诡异的一幕代表什么,待他想要仔细一探究竟,又向前踏出一步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凉亭之中,手里还拿着一枚棋子,仿佛刚才只是趴在棋盘上睡了一觉,种种所见所闻具是南柯一梦。
......
近来方寸山收到的青鸟传信多了起来,菩提祖师除了日常讲课之外都不见踪影,而牛魔王几个还如往常一样每日里无所事事斗鸡走狗。
而悟空又来藏心阁找渺渺,想要好好陪个不是,顺便就那酿酒一事再求一求渺渺。
但是他看到了刺眼的一幕。
还是在藏心阁前的凉亭里,渺渺与师父下棋的那一方石桌之上。
她素手烹茶,待茶汤缓缓沸腾,以手拖起茶壶,为坐于面前的男子倒了一杯茶,茶香四溢,她低眉浅笑,似煮茶这等风雅之事,她做来真是美轮美奂。
而坐在她面前的那个人,一身白色长袍,俊秀的眉眼又透出一股英伟冷峻之气,丰姿隽爽,额间金色天眼印记,在阳光之下,令人不敢直视。
凭那个天眼,悟空认出那个男子就是传闻中天界的二郎神杨戬,玉帝的亲外甥。只看他也豪不客气地拿起面前茶盏细细品尝,仿佛这等事已做过好多次了。他们两个人看起来真是默契十足,相得益彰。
只是这一幕悟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第一眼看到这个二郎神就不喜欢他。
世间有那样的一种人,初次见面,便知气场不和,悟空想自己与这二郎神便是如此。
“金帖已送到,在下便告辞了。“二郎神喝完了那盏茶,起身做了个稽便要离去。
悟空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手拿扫把的童子,跑了上去。
方寸山二郎神来过,似菩提祖师这等人物,若要拜访方寸山,需从那山外栈道一路走上来,以显尊敬,总之无论你是哪路神仙,不能驾云直接落进方寸山就是了,故而出山也要走一遍这一条栈道。
他沿路而下时,被一个扫地仙童撞了一下腰,那仙童诚惶诚恐,一直低着头,“上仙恕罪,上仙恕罪。“
方寸山什么时候有扫地童子了?转念一想,众神皆知,菩提祖师近些年来似乎又收了几个弟子,那么收些凡世童子便也不奇怪了。因想快些赶回灌江口去,所以他一扬手,向那仙童道声“无妨“便一路下山去了。
这一边待二郎神走远,悟空恢复本来相貌,扔了扫把,坐在地上,拿起手里刚刚从二郎神身上顺来的一个弯月形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嘿嘿嘿嘿“地得意笑了起来。想来二郎神没料到方寸山还会有人整他,并未设防,才着了他的道。
“我记得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他又是那里得罪你了?你要偷人家东西?“
悟空回头,看到渺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他是没有得罪过我,不过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行不行?“
渺渺看他把那顺来的玉佩毫无愧色地揣进了怀里,眉头一皱,伸手道:“拿来给我,哪一日再见面我还他。“
“不给!这玩意儿我留着也没用,以后我自会还他,你和他是何关系,怎么能用你去还?“
见他不给,渺渺也无可奈何,又十分困惑,这悟空今日看起来似乎哪里不对,并未注意到他话里那一句“你与他是何关系“。
悟空见她又发呆,直直看着她,“我想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