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总是很悠闲,趟过了山野,迈过了河川,似乎停留在这几间茅草屋前流连忘返。
说是不带多少东西,收拾完毕,除却那箱子书,杂物吃食、衣物药丸却也整整两大包袱,又是装了一个箱子。
收拾停当,这日头还在西边挂着,就是不肯离去。
老东西也不知从哪里找来又找来一个箱子,搬进院子里打开,一副弓箭,一把剑,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布囊,鼓鼓的,肯定是装满了好东西。
老东西瞥了一眼刘昭,一边继续拾掇东西,一边问道:“杂役习练皆已做罢了?”
刘昭笑道:“别闹。一个饱学鸿儒,弓箭随身,腰傍长剑,老东西到底何方神圣?”
老东西听罢,正起身来,插剑归鞘,略显愠怒道:“君子六艺,天下士人莫不精习!莫非在汝眼中,吾不配君子乎?”
刘昭顿时赧然,撇了撇嘴,便转身杂役习练。
是夜,刘昭没能睡得着,仔细回想了这穿越而来的大半年,越发觉得老东西深不可测,反倒是自己,赤果果的被老东西拿捏着。
不管怎么说,可以下山,就意味着自己可以在这乱世插一脚。可融入东汉末年和介入东汉末年的历史,完全是不同意义、不同性质的两件事。
越是想着,越发的兴奋;越发的兴奋,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发的兴奋。
而老东西那边却是一如既往的鼾声微起,早就会了周公。
天色稍亮,二人便都起身。
两个大箱子褡裢在骡子两侧,上好嚼头缰绳,迁到院子里,老东西这边也给马上好了马鞍、马镫。
现在若说东汉没有马鞍、马镫,刘昭是说什么也不能相信的。只不过是很低的那种便于乘坐的棉鞍,马镫也只是单镫。
老东西一袭青灰色长单衣,黑色深履,腰下仗剑,鞍旁带弓,发髻扎簪,好一派侠士风范,哪里显得出饱学鸿儒的文弱。
见刘昭依旧是着一件汗衫,老东西便斥责道:“速去换了衣物来。”
刘昭回身到榻前,发现一套新衣物就摆在那里。
从里到外一件不落,汗衫、深绔、白袜、深履、单衣,还有头上的二尺青帻。
出到院里,刘昭打量着老东西道:“汝佩簪,吾扎帻;汝仗剑,吾牵缰;汝骑马,吾当何?”
老东西没好气地说道:“尚余半袋幽州粳米,带去山下接济百姓。”,说罢便打马往山下走去。
刘昭将半袋粳米放到骡子背上,终是没忍心再把自己也放上去。牵着骡子,朝老东西走去。
太阳还没露头,一阵凉风袭过,很是舒爽。
只是几片叶子,也随风而下,在院子上飘来飘去,落在孩童们每日诵读九九的地方。
刘昭的鼻子没来由的一酸,扭头长长的舒了口气,继续往山下走去。
老东西确实是跟着路标走的,只是刘昭总觉得这路和自己那日走过的路不太一样。
很快就下了山,刘昭目瞪口呆地指着山上,老东西微微一笑道:“小道耳,待与汝师兄汇合,慢慢教你。”
前行不远,便是一亭。
乡老、孩童、百姓甚是众多,看来都是为老东西送行,这些人的到来,让刘昭对老东西多了许多敬佩。
乡老对老东西说道:“黔首百姓,长物不多,皆是心意。十余载开山授业,方圆百姓受恩颇多,万望笑纳。”
老东西没有执拗,选了些果物留下,余物退回。转身取下半袋粳米交给一位老妇人,说道:“大子聪慧,可惜早殁,老夫无能回天。如今老夫归乡而去,这半袋粳米,尚可抵今年赋税,汝便拿去吧。”
老妇人接过米,眼泪亦是不住地流了下来。
孩童们不知说什么好,等刘昭二人走了不远,身后忽然响起了脆生生的诵读九九歌的声音。
这些孩童刘昭都是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和孩童们在山上的一幕幕,让刘昭不由得停下来,转身望着那些高矮的身影,竟然有一种想要回去的冲动。
老东西没有回头,只是驻马片刻,便又继续打马往前走去。
孩童们的声音更大了,生怕老东西听不见。
刘昭连忙追上老东西,本想着说让老东西回去安抚一下孩童们,却发现老东西的眼角,早已是晶莹满布。
刘昭顿时也没有了勇气开口,默默地跟着老东西继续前行,直至再也听不到孩童们竭力的声音。
山已经不再那么高大,过了这河,便算真正的离开了。这是老东西说的。于是二人便在河边稍作歇息。
刘昭终于忍不住,问道:“教书育人,就有这般恩泽?”
老东西坐在河畔的石头上答道:“教书育人?倒也贴切。天子治国依傍群臣,治天下则依傍牧守。牧守治下,则是依傍县邑令长,而令长治县只得依靠乡老、游徼。但凡有所学、有所长便可举孝廉、茂才不一而足。十余载,方圆之内,因所学而充令长门下数十人,游徼、啬夫周遭皆是,更有一人充任刺史门下。百姓惟愿安稳太平,这边墙之下,有吏在堂,总是比年年耕作赋税来的强一些。如今老夫离去,便断了这些孩童的前程。恩泽倒是谈不上,只是苦了这些孩童。”
见刘昭很是不解,老东西又说道:“耕作一年,本可无忧。奈何十余年间连年灾害,时疫不断,赋税增了一倍有余。若非此处有官吏照看,早就十室九空。往前再走,汝便知晓此地是何等安稳太平之所。”
刘昭了然道:“若是没有山上的授业,便也没有人可充任官吏、门下,更无从谈起官吏照看。”
老东西又道:“往前便是雁门郡平城障,我等取道平城经由飞狐,便可入冀州。”
刘昭顿时不乐意道:“汝骑马,吾牵缰,丈量冀州?”
话音刚落,远处便来两骑,等近了方才看清是单人一骑和一匹空马。
来人停住,翻身下马便拜道:“不知恩师何时离去,险些误了恩师行程。”
老东西笑着将人扶起来道:“远志,来了便好。我等径自前去冀州,汝这游徼如若放得下,便去幽州好了,汝师兄都安排好了。”
来人道了声好,便道:“恩师既然已有安排,哪敢不从。吾即刻拍马赶去幽州。这便告辞。”
说罢,翻身上马,朝老东西和刘昭抱了一拳,便绝尘而去。
老东西亦是翻身上马道:“还是如此的风火性子,都没来得及引荐与你。也罢,他日还会相见,如今汝还想丈量冀州否?”
刘昭翻身上马道:“既然有马代步,便早日解救师兄为好。”
二人齐声大笑,拍马过河,望平城障而去。
平城障有直道经飞狐便从并州进入冀州广昌,若是再取直道,便可直达幽州广阳、涿郡,过中山到真定、常山。若是不取直道,亦可过中山到真定,只是路没有直道那般好走。
这时的直道,便是秦时直道,历年修缮,和后世高速公路是一个性质。官、民、军多用。
拍马赶了许久的路,眼见日挂中天,二人正思谋避暑歇脚,远远便望见一车倾覆路旁。待拍马到了跟前,却见一老翁与一少年正望着断轴发呆。
老东西下马来看了看车辙和那块撞断车轴突兀的尖石,回头望了望直道,了然一笑,对老翁说道:“此车无望了,不如解了驽马来用。”
老翁叹了口气言道:“只好如此,还烦请二外施以援手。”,说着弯腰作了个揖。
老东西回了一礼道:“无妨。”,说罢从马上的布囊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路上方才高声向路旁的山林喊道:“路遇琐事,不知有好汉愿出手相助否?此串铜钱权当筹献。”。
老翁和少年俱是一惊,刘昭这才注意到这段直道唯有尖石那里可以通车,其余的地方都是深浅不一的坑。一路而来,直道虽然不算平坦,也是红土夯筑,多年碾压,很是结实。这种坑很明显是人为挖出来的。
老东西话音刚落,山上便传来声音道:“此话当真。。。唔。。。?”
很显然,说话的人被人捂住了嘴。
山匪打劫虽然无数次出现在穿越小说和影视作品里,可身临其境地面对,事关生死,谁都大意不得。刘昭遇到劫匪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下意识就挽弓搭箭,往山上瞄去。
老东西见状冲刘昭摆摆手,示意刘昭放下弓箭,刘昭看看山上,再看看老东西,终是将弓箭松了弦,但依旧拿在手里。
老东西见刘昭如此小心,便解下佩剑挂在马背上,将刘昭的弓箭也一并收了挂在马上,带着四人在路旁树荫下歇息起来。
少年紧紧抓着老翁的胳膊,老翁虽然面色平静,但也忍不住问道:“敢问老丈,这是何意?”
老东西冲山上努努嘴,几人看去,见一赤脚少年穿着汗衫,朝四人走来,走得不快不慢,面相倒是憨厚。
刘昭立刻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来人见刘昭起身便停住脚步说道:“方才所言作数吗?”
老东西没有起身,指了指路旁的铜钱说道:“先拿上山去,叫些人下来把车上的东西搬到马背上即可。”
少年愣了愣,回头看了看山上,慢慢挪到铜钱旁边,抓了铜钱撒腿便跑回山林里。
不一会,下来三个壮年,老东西起身也不废话,指使着人便开始干活。
干了不一会,山上又下来四五个人,加入了干活的队伍。
老东西怒道:“还有人否?出力挣钱,怎如小女子般?”
匪徒出奇得好脾气没有生气,都齐齐地摇了摇头,便继续干活了。
几个人好是一顿功夫,日头底下干得汗流如注。好歹收拾停当,原先绑在车上的绳子众人死活解不开来。
老东西抽剑、入鞘,众人轻轻一拉,绳子居然就这么解开了!
老东西把剑挂在马背上,领着众人都来到路旁树荫下歇息,取出水囊递给众人,待众人都喝了,方才又说道:“不好好耕作,却做这杀头的营生。若真是活不下去了,便往冀州去,入了庄子,也比做这营生强。”
顿了顿,见众人都不敢抬头,继续说道:“今日若非念尔等初犯,老夫手中青峰便不是解绳,而是取尔等项上人头!”
一众匪徒,齐齐地抬头看向老东西,老东西指着直道说道:“官道熙熙攘攘,各色人等皆有往来,巡骑、游徼更是必然过往。若非初犯便是愚不可及,尔等可见这老翁从始至终有一丝慌乱?”
众人连忙感恩称谢,跪地磕头,直言初犯也是被逼无奈,无米下锅。那先前下山的少年却问道:“冀州果真可活命?”
这次倒是老翁解释道:“冀州富庶,一州可供并、幽二州之粮饷,固然可活命。这位老丈并非诓骗尔等。”
众人再次称谢,打定主意,往冀州而去。
众人散去,方才得知老翁亦是取道平城往冀州而去,于是四人便相约通行。
等日头偏西,歇息好了。四人四骑打马走在前头,一头骡子、两匹驽马背着八个箱子,跟在后头。
两位老人走得并不快,一路聊得很是畅快,倒是刘昭很好奇这少年一路并不说话,惹得刘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刘昭发现个问题,这少年细皮嫩肉的。
细皮嫩肉也不要紧,因为四人发现前面又是在打劫!
一群匪徒在和一队车马厮杀,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刘昭打马来到老东西身旁问道:“这也是初犯?”
老东西瞪了一眼刘昭,指着前方正欲说话,一直利箭破空而来,老东西推开刘昭,自己伏在马背上,利箭“笃”的一声,钉在后面的箱子上。
老东西看了一眼弩箭,脸色一变,拍马喊道:“是弩箭!进树林。”
这里是有树林的,但也稀稀疏疏。不过对方貌似只有一个弩箭手,而且并非连弩,所以等刘昭四人进了树林,方才又一支弩箭射来,钉在少年藏身的树干上。
少年吓得双手抱头,刘昭一看少年藏身的那颗树并不粗,便冲过去拉起少年一起躲到旁边一颗粗一些的树后。
少年瑟瑟发抖,刘昭只好侧身伸出胳膊揽着少年的肩,已作安抚。
老翁问道:“怎么会有弩箭?”
老东西道:“幽并边郡弓弩常备,匪徒有一两部,并非奇闻。只是。。。。。。”
老东西话音突然打住,刘昭顺着老东西的目光望去,一个妇孺抱着孩子正往这片树林跑来,却突然摔倒在地。匪徒追上来给了妇人一个了断,又举刀走向“哇哇”大哭的孩子。
“徒儿往山头,除掉射弩箭之人!”老东西吼罢,弯弓搭箭,一口气冲着那悍匪连射三箭,扔掉弓箭,拔剑纵马,便杀将了过去。
刘昭一看老东西这阵势,顿时也是热血沸腾。回头对着少年喊了声“藏好”,翻身上马,伏在马背往山头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