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尔少忙伸双手将他扶起,说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请安心坐下来罢。”
薛定山起来就旁边椅上坐下。展鹏飞看他的神气异常颓丧,全不似平日那般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很有些觉得诧异。暗想:我师傅平口无恶不作,好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今日怎的忽然现出这般神气来呢,并且他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便有不了的事,胡伯伯却有甚么力量能救他呢?
正在这们思量,即听得胡尔少向薛定山说道:“你若是疲乏了,不妨去君儿床上歇息歇息。此时辰光还早,正好趁此休养一番。”胡尔少说到这里,回头对展鹏飞道:“扶你师傅到床上去睡罢。”展鹏飞一面应是,一面走上前来扶薛定山。
薛定山望着展鹏飞,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又象害怕又象欢喜的脸色,说道:“你已修炼到如此地步,即便没我,汝亦能寻得着门路了。不过你能修到这一步,可知是谁的力量?”
展鹏飞忙垂手答道:“师傅玉成之德,老伯培植之恩,弟子没齿不敢忘记。”
薛定山忽改变态度,哈哈笑道:“你哪里知道。”
胡尔少未待薛定山往下说,即连连摆手止住道:“此时休说这些闲话。”
薛定山沉默不语,立起身就走。
展鹏飞看他起身和提脚的时候,象是很吃力,勉强撑持的样子。像身体有甚么痛苦,又像是奔走过许多里路,疲乏了。看到这情形,不由得暗忖:“难怪胡伯伯教我扶去睡,师傅平日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走路一偏一跛的,快要跌倒的样子,尚且不要人搀扶着走,今日一些儿醉意没有,倒教我扶着去睡,原来他身上不知出了甚么毛病。”他一面思量着,一面跟到自己床前。
只见薛定山一纳头横躺在床上,悠然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你敢追我到这里来,就算你有真本领。哈哈,只怕你不敢啊。”旋说旋合上两眼,沉沉的睡了。
展鹏飞在旁边看了,兀自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心里着虑的,只愁师傅若是病了,夜间去山中修炼没人指教。遂坐在床边伺侯着。
薛定山睡了一会,忽张开眼来,望着展鹏飞笑道:“你坐在这里,是伺候着我么?”
展鹏飞忙起身应是。
薛定山向床边指了一指,说道:“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待他坐下。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我为甚么弄到这个样子么?”
展鹏飞摇头道:“弟子不知道。”
薛定山道:“你想知道么?”
展鹏飞停了一停,答道:“有关弟子之事,很想知道。但若与弟子练武有碍的事……”
薛定山不待说下去,即握住他的手,笑道:“快不可如此称呼。我那有这们大的福分,能做你的师傅。”
展鹏飞一听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立起身,垂手说道:“弟子承师傅玉成之德,正不知应如何酬报。师傅怎地忽如此说起,弟子如有甚么错处,总求师傅俯念年幼无知,从严教调。”
薛定山翻身坐起,使出平日轻浮的态度,哈哈大笑一阵。说道:“酬报倒可不必,只要不替人报仇就得咧。”
展鹏飞看他这般举动,听了这般不可思议的言语,更是如堕云里雾中,不知应如何回答。心想我若不为母报仇,又何必万水千山来这里学武。并且我为母行事,也不能说是替人报仇。难道师傅得了心疯病么?若不然,怎的今日专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薛定山也没再言语,站起身迳自去了。
展鹏飞因恐自己修炼的武功半途抛弃,只得到胡尔少跟前问道:“师傅今日的言谈举动,大异平常,并有不认我做徒弟的意思。不知侄儿曾有甚么差错,惹他如此生气?”
胡尔少笑道:“断无此事,汝非常勤奋精进,他决难无端不认你做徒弟。”
展鹏飞道:“师傅的武功高深,向来俯视一切,常说当今之世,没有能与他为难的人。今日却为何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见半晌不回答。料是自己不该这么说,忙解释道:“小侄实在是因离家三年,大仇未报,惟恐师傅中道厌弃小侄,武功练不成,更不知何日才能报仇雪恨。”
胡尔少见他惶恐,笑道:“你师傅素来是这么荒乎其唐的,毋须多心。汝尽管专心修炼武学,成功就在目前。以外的事,莫再过问。应当你知道的,到那你不问也会知道,若是不应当你知道的,晓得后反而纷扰分心。吾不回答你,并非怪你不该问,只因你还未到知道此事的时候。”
展鹏飞这时心里所希望的,但求不妨碍自己修炼的功课,以外不相干的事,他原不想多问,当下便不说甚么了。
深夜仍照常入山修炼。三更过后,于万籁沉寂之中,猛听得山林一声虎啸,登时四面响应,生出阵阵风声。展鹏飞曾在这山里受过一番惊吓,闻这声音,即想到那夜遇虎的情景,又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忽转念想道:“胡伯伯不是给了我一杆枪防身吗?一向平安,不曾用过,此刻还揣在怀里,何不取出来,等那孽畜近身,便赏他两下呢?”随想随探手入怀,取出那杆连发五响的火枪来。准备停当,借着星月之光,竭尽目力,向四方森林中仔细探看。却是奇怪,那虎只啸那一声,便没了丝毫声息。他等有好一会,见没动静,只得依旧揣藏火枪,再做功课。
没一刻工夫,薛定山来了。展鹏飞照例立起身来问候,
薛定山扬手止住道:“坐着不必动,我有话和你说。”
展鹏飞虽听师傅这么说,然已立起身,让师傅先坐下才敢就坐。
薛定山又改变了白日的态度,两手执住展鹏飞两条胳膊,缓缓的往下按着,笑道:“我若是你的师傅,你自然不能先行坐下。于今你我不是师徒了,还拘礼甚么。我此刻得意之极,你先听我说得意的事。”
展鹏飞被按着只好坐下,十分想问何以于今不是师徒的话。
但薛定山却不留他问话空隙。一同坐下来,紧急着说道:“我在庆远府混迹十多年,就连城中三岁小孩都知道我三种嗜好。你我也将近三年,可知是哪三种嗜好?”
展鹏飞说:“弟子只知道师傅的武学高深,其它实在不知。”
薛定山大笑道:“你还在这里甚么师傅弟子,也罢,这时和你说,你只当我是胡乱好耍玩的。我的三种嗜好,你何尝不知?只是尚存客气、难以直说罢了。老实说你听:我第一种嗜好,就是贪花。只要有生得漂亮的雌儿,落到眼里,我便和掉了魂的人一般,不弄到手快活快活,再也放他不下。不问他有丈夫没丈夫,是贞节女子,是婬*人,我总有本领使他依从我。”他说到这里,打个哈哈。接着自己解释道:“身怀这般武功,若要用强,世间还有甚么女子能保得住贞节?第二种嗜好,和第一种色字,从来是相连的,就是爱酒。一旦几杯酒饮下,胆量就不由的大起来。所以要贪花,便非有酒不可。第三种嗜好,却和第一第二两种不相连。然而是一般的痛快。你可猜得出是甚么?”
展鹏飞见他说出这些不成材的话,心里已存着几分不快,只是不敢表示反对。略略的摇着头答道:“猜不出。”
薛定山笑道:“赌博,你也不知道吗?我赌博输赢,只凭运气,不用千术,一用伎俩,就是赢了也没趣味。你要知道我此刻极得意之事,并不是赌博赢钱,也不是酒喝的痛快,也不是得了生得漂亮的女子,我料你决猜不着我为甚么事得意。你我不久就要分离了,我必把得意的事说给你听。”
展鹏飞忍不住插嘴问道:“好端端的为何就要分离呢?”
薛定山忽然长叹一声道:“数由前定,谁也不知道为着怎的。前次我向你要五百两银子的事,你不曾忘记么?”
展鹏飞道:“还记得是曾有这回事,不过日子久矣,没放在心上,师傅不提,弟子差不多业已忘怀了。”
薛定山点头笑道:“我平日拿旁人的钱使用,从来没想到偿还。惟有你那五百两银子,便到临死也不会忘记。”
展鹏飞道:‘那算得甚么,何必搁在心上。”
薛定山道:“却有个缘故,银子虽只五百两,用处倒很大。龙泉山静兹庵的住持静心,早五年前本来就和我要好。我嫌她年纪大了些,有三十六七岁,不愿意时常到静兹庵里去。静心恐我抛弃,想出些方法来笼络我。庵中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徒弟,都被她一个个的用药酒灌晕,陪着我睡,我只是不大称心如意。离静兹庵四五里路远近,有一家姓袁,是出名的富户。袁氏族人中有个在两浙路做府尹的,死在任上。留下一个新讨的姨太太,年纪才十七岁,生得着实漂亮,并是良家的女子。那姓袁的一死,夫人的醋心不退,逼着这十七岁的姨太太在袁府守节。姨太太不敢违拗,就随着灵柩一同归到家乡来。搬运灵柩的那日,凑巧我在半路上遇着。像姨太太那般娇丽女子,我白在世间鬼混几十年,两只无福的乌珠,实在不曾瞧见过一个。这时虽是在半路上偶然碰到,但我的三魂七魄,简直完全被勾了去。我知道袁家是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那大夫人治家又十二分的严谨,谁也不能到他家做出奸情事来。我寻思无法,只好求静心替出主意。静心倒肯出力,专为这事在袁府走动数月,劝说得姨太太情愿落发出家,终身皈依三宝,拜她为师。叵耐大夫人不答应,说是落发出家可以,但不许在静兹庵出家。自己拿出银两建了一座小小尼庵,就在袁府背后。亦不知从甚么地方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尼姑,陪伴那姨太大。姨太太便真个落发修行起来,只苦了我和静心,费尽心机,到底不曾如愿。幸亏静心能干,渐渐的和那老尼姑弄热了,知道老尼姑也不是个六根清净的人,生性极为贪财。便费许多唇舌,这才答应若送她五百两银子,她方肯耽这惊恐。因此我向你要五百两银子,就在那夜,老尼姑将静心给她的药酒哄骗得姨太太喝下,迷迷糊糊的与我成就好事。次早醒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翻悔也无益了,索性要嫁给我做老婆。若论他的模样性格,本来做我的老婆也够得上。不过,我是一个天马行空没有羁绊的性子,多添一房妻小,便多一层挂碍。并且她已经落了头发,娶回家来也不吉利。只是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口里仍敷衍,教她安心等待,等到顶上的头发复原,即娶他回家。她怨我没有娶的真心,几番对我说,你既不能娶我回家,此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今后再不要到这里来。免得风声传到夫人耳里,我性命难保。”
展鹏飞听到这里,不觉惨然说道:“可怜,可怜。”
薛定山道:“这有甚么可怜?我花去五百银子,使用颇多心计,方把她弄到手,没快活得几日。我不是呆子,怎么能随意丢开?并且我花钱费事,受怕耽惊,为的就是她一个人。我对她这么有情,论理她对我也该如此,可她竟忍心教我不要再去,吾如何能甘心咧?好在我不比寻常人容易被识破,每夜等大家沉睡才去,天未明就出来,因此,除静心和老尼姑之外,绝无旁人知道。前夜也是合当有事,二更我到时,她还坐在床上等候,不曾睡下。一见我自窗户蹿入,即跳下床对我摆手,示意不要高声。我问为甚么?她指着对面房间,就我耳边低声说道:今夜有两个年轻尼姑,到夫人那里化缘,夫人见天色晚了,就留两个尼姑歇宿,亲自送到这来,此刻在对面房间睡了。我恐怕你不知所以,进房和我随便谈话,给她们听见,不是玩的,便坐在床上等候。我当下听了这些话,也未放在心上,打算上床睡觉。无奈她胆小,定不肯我在那里睡,逼着离开。吾心里不免疑惑起来,暗想:若真是两个年轻的尼姑来这里化缘,出家人断不肯多管闲事,怕到这个样子干甚么?看她这样慌张的情形,对面房间里睡的多半不是尼姑。我既生疑心,越发不肯走了,蛮将她抱上床同睡。平日我本来不待天明就走,前夜却有意睡到日高三丈,还假装睡着不起。任凭她推—会揉一会,在耳边低唤一会,掩面饮泣一会,我只不做声。她急得无法,穿衣下床出房而去。听得她走出房门,随手在外面锁了。我才睁眼去瞧窗户,只见窗纸上照着一个黑影。从窗纸小窟窿里,现出一只黑白分明的俊俏眼睛来。我心想:不好。她昨夜所说,并非假话,据这眼光和黑影看,定是一个年轻尼姑,立时打算踢破窗门逃走。忽听得窗外发出娇滴滴的声音叱道:那里来的恶贼,敢污秽佛门清净之地。见已有人叫破,吾也就用不着急而逃遁。这尼姑容貌生得怎样,虽隔一层纸,不曾看出,然那只勾魂眼睛,刚已见过。似比袁家姨太太的还要动人几分。我何不瞧他一个仔细,如果有十分姿色,两个年轻尼姑,又在外面化缘,料没弄不到手的道理。这主意打好,已走近窗户跟前。即听得外面又有一个很娇嫩的声音问道:妹妹怎的还不动手?若给恶贼跑了,岂不可恨?吾当下听了这话,只是好笑。若不是想看她们,原本可以不作理会的。那晓得我这条性命,就险些儿送掉在那房间里。亏得我急于要看她们,一举手冲破窗门,谁知我的脚还不曾点地,迎头就是一剑飞来。我才大惊,不敢怠慢。一面招架,一面偷眼看两尼姑的容貌体态,真是一对嫦娥仙子。我一落眼,浑身骨节都不由得酥软了。只因那两口剑非同小可,紧紧的拣要害刺来,性命只在呼吸的关头,不容再有旁的念头。吾使尽平生本领想将两人制服,无奈两人不肯放松半点。一折身,屁股上早着了一下。我立脚不牢,便施展轻功逃跑。到了都统府,逆料那两个丫头既有那么大本领,必不肯轻轻放过吾,于是,昨夜安排好,专等她们赶来。果不出所料,二更以后,她们自投罗网,迳到都统府衙来找我,两个都披我活捉生拿。你想:这们两个天仙似的人儿,既落到我手里,还愁少了快活?又岂能不得意?”
展鹏飞闻听这番事迹,止不住心头发火,若非薛定山是自己学武师傅,早已拔出火枪。这时只得极力按纳住性子,问道:“师傅拿住她们,此刻关在甚么地方?”
薛定山笑道:“此刻还在都统府,只等我将你的事办妥,便要把她们带到一个安乐地方去。有这两个人给我享受半世,就是神仙也不想做了。”
展鹏飞问道:“我有甚么事?”
薛定山向东方望一望,说道:“快了,快了,太阳一出就行。”
展鹏飞不懂是甚么意思,呆呆的望着他发怔。
薛定山不住的摇头晃脑,现出极得意的神气。
少顷,东方一轮红日渐渐上升,登时照得满山苍翠树木,似喝醉酒一般红艳。
展鹏飞猛想起背后山洞内的祖师来,即回头随着阳光,向那边望去。里面仍是漆黑一片,看不分明。
薛定山挽起他的手,笑道:“带你见祖师去,如今便是你大成之日。”说着,从树林中穿到洞口前,指着里面道:“快叩见祖师。”
展鹏飞连忙跪下叩头。一拾眼,但见一具高大骷髅,端正打坐在一个四方石桌上。
薛定山在旁呼道:“仔细端详,祖师法身,就在这里。你的师傅,也就在这里。我不是你的师傅,乃你第三个师兄。此刻拜师,须拜受师傅戒律,发誓遵守。”然自袖内摸出一张字纸来,展开朗念道:“第一戒妄杀,第二戒窃盗,第三戒邪婬秽,第四戒酗酒,……”接着念第五戒甚么,第六戒甚么。
他每念一戒,展鹏飞伏在青石上答应一句。
薛定山念完说道:“当着祖师,要盟誓赌咒,不许推诿敷衍。”
展鹏飞虔心恭许,忽觉心里一动,眼盯着薛定山,便遏不住心头忿怒,随即厉声问道:“师兄也是祖师之徒么?”
薛定山道:“然也!”
展鹏飞道:“师兄拜师的时候,也曾受过戒么?”
薛定山道:“然也!”
展鹏飞道:“也曾发过誓么?”
薛定山道:“然也”
展鹏飞道:“倘若不遵守,不要紧么?”
薛定山道:“怎么不要紧,犯赌咒是要灵验的?”
展鹏飞道:“师兄屡次触犯,怎么却不灵验?”
薛定山哈哈大笑道:“我所发之毒誓恶咒,却一辈子也不会灵验。因当日我发的誓,是倘若犯戒,就得死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依吾武功,休说孩童无奈,敢说当今之世,也没能杀我的人。怕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