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灿烂，长空湛蓝。
因为靠海，虹市的秋天，并不干燥，空气中的湿度，恰到好处，在习习凉风的护送下，弥漫于整座繁华大都市。
虹市罪案研究所。
罪案研究所成立于半年前，直接隶属于省厅，专门处理连环凶杀案，办公室位于虹市南区法医门诊办公楼的顶楼。
门口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女子，五官秀巧，长发披肩，脊背挺得很直，米色的风衣，白色衬衫，黑色西裤，非常职业干练的装扮，简约而不简单。
胸前那条橘黄色的丝质围巾，让人眼前一亮，在秋风吹拂下，显得轻盈而飘逸。
宁澄站在铁门口，望向研究所内。
楼前有一棵桂花树，八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但对她来说，香飘四溢，芬芳馥郁这些形容词，只能从字面上理解，无法有切身的体会。
宁澄踩着满地细碎的桂花，进入办公楼，直接到了三楼，找到研究所的办公区。
有工作人员把她引入一间会议室内，里面已经有一个穿黑色正装的女孩在等着，距离考试开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工作人员离开后，宁澄想要跟一直埋头看书的黑衣女孩打声招呼，无奈，她一直低着头，就当她不存在一样，她只能保持静默，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宁澄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也不想再看书，复试以实操为主，这个时候看书也没什么用。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分了一半，起身递给对面黑衣女孩，并主动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宁澄，你吃橘子吗？”
她重复了三遍，对方才回答，“不用，谢谢。”声音异常冷漠，连头也没抬。
宁澄有些尴尬，再次坐下来。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红衣服的短发女孩，像一阵风一样飘进来，看到她手中的橘子，水灵灵的大眼瞬间放光，“啊，橘子，我要吃。”
红色身影飞奔到宁澄面前，像龙卷风一样，把她手中的一半橘子卷走了，直接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点头夸赞，“嗯，好甜，太好吃了。”
宁澄笑望着她，“你也喜欢吃橘子吗？我也喜欢。我爷爷说我是有事吃橘子，没事也吃橘子，开心了吃橘子，不开心了也吃橘子。我这还有，再给你一个。”
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两个橘子，原本想给她们一人一个，可想起刚才碰壁的经历，她只能把两个橘子都给了短发女孩。
她们两个因为吃橘子，很快自来熟，自报家门，边吃边聊。
宁澄知道了红衣女孩的名字，杨芸。
“诶，宁澄，你听说过没有，咱们研究所里有位陆教授，可厉害了，人也长的很帅，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杨芸话还没说完，一直埋头看书的黑衣女孩终于抬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你是来参加考试的，还是来找男人的？无聊！”
她像是受到了打扰，起身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了一个孤傲的背影。
杨芸“嘿嘿”了两声，并不在意，继续边吃边瞎侃。
宁澄搜索过关于这位陆教授的一些资料，“我看过研究所关于他的介绍资料。陆教授有田纳西大学犯罪心理学和人类学双料博士学位，被苏格兰场和FBI争相聘用的犯罪心理学顾问。不过，据说神踪极为隐秘，只在重大案件的时候才会出现，平常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宁澄还提到，他来中国前，就已经被赠予的一个很具东方韵味的称号：
ChineseDragon。
她对这位颇负盛名的“中国龙”也不免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惜，这半年的时间，报名，初选，参加笔试，她来过研究所多次，一次都没见到他。
这次复试，应该是最后一次定夺去留的考试。宁澄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陆教授，会不会出现。
半个小时候很快过去，工作人员进来通知他们去换工作服，再去实验室参加复试实操。
宁澄进入实验室后，开始专注于考试。
她并不知道，她们三个复试者在实验室操作期间，研究所的监控室内，正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注视着屏幕。
其中穿黑色西装西裤的男人，戴着银色金属框架眼镜，整个人看起来俊朗雅致，脸上始终挂着和煦入春风般的笑容。他是研究所的负责人，常梓杨。
常梓杨双手撑在桌面上，很专注地盯着屏幕看，视线在屏幕上三个身影上来回逡巡。
另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身形健硕，浓眉大眼，英气十足。此人正是市刑警队的副队长，林啸波。
林啸波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刀法最快最娴熟的女孩身上，他记得她的名字，宁澄。
屏幕上，女孩一身白大褂，白色口罩，只有柳眉下的那双眼睛，乌黑发亮，像被墨染过一样，紧盯着手中的操作。
戴着白色乳胶手套的手正持刀，熟练精准地解剖尸体，动作非常娴熟，流畅，如行云流水般，完全看不出是刚毕业学生。
她第一个完成所有的操作，但没有出去，像是怕惊动另外两个考友，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里一个空椅上坐下来，没坐多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橙子来。
林啸波心中疑惑，她要在这种四处弥漫着福尔马林等各种药剂刺鼻味道的地方吃橘子？
女孩手中的橙子看起来皮很厚，不容易剥，她又带着手套，手指不敏感。
让他惊讶的是，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唰唰唰”三下两下就把橙子的皮削完了，速度快得像是练过一样。
削完皮，她把橙子分成了四份，她只拿了其中一份，便开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另外两个女孩的背影。
常梓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妈呀，我这小师妹真是一点都没变，‘小宁飞刀，一刀见血’，下刀还是那么快狠准，连削个橙子都像在表演。这小丫头，橘子不离手，对着尸体也能吃得下东西，真是个吃货！”
他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匆忙解释，“林队长，你千万别误会。她虽然是我师妹，但她并不知道我现在是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
林啸波眼睛仍然盯着屏幕上吃橘子的女人，“我相信她完全有实力凭她的专业能力进入研究所。这三个人，只有她是法医人类学专业本科毕业，陆教授不是指定要求这个专业？”
“对啊，我们的招聘通知挂了有半年，来笔试复试过的人也已经无数个，目前为止，我觉得宁澄是最适合的一个。她笔试和另外一个叫杨芸的女孩子并列第一，但实操能力明显甩出杨芸好几条街。可惜陆教授今天没来。”
他们两个专注于屏幕，不知道，身后已经站了个人，同样盯着屏幕。
屏幕上，吃橘子的女孩突然被另一个女孩叫过去，像是请她帮忙做什么。
复试中有团队合作的考项，但请她合作操作的是骨骼脱脂漂白，这么简单的操作，为什么还需要请她来做？
常梓杨心中疑惑，他也是法医出身，对她们复试的内容很熟悉。
骨骼脱脂的方法不难，将骨骼放入有机溶剂中浸泡，溶剂浑浊后更换新溶剂，直至溶剂不再浑浊为止。
骨骼漂白同样很简单，将骨骼清洗后，用1%的过氧化氢，俗称双氧水，进行侵泡。
宁澄最终顺利完成了操作，但中间应该是去柜台拿双氧水，在柜台前停了大概有五分钟。
这个停顿，对于一个以操作快速精准著称的人来说，有些不正常。
复试操作已经结束，实验室里的三个人陆续离开，屏幕上只剩下空荡荡的实验室。
“应该就是她了。”林啸波松了一口气。
“这个……”常梓杨声音含糊。
“全军覆没。”他们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冷冽如水的声音，仿佛从深渊底下传来，经幽冷的深潭过滤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一直在监控室内观看实验室复试情况的两个人，双双转头往后看，却只看到一个傲然离开的高大背影，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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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澄走出研究所，看到门口两个匆匆离开的身影。
杨芸和她考试前就已经聊熟，穿黑衣服的女孩，她现在已经知道，叫庄婷，她们在考试过程中，一同合作完成了骨骼检验标本的处理操作。
通常，在案发现场对发现的骨骼初检完成后，将现场提取的骨骼及骨骼残片，送法医人类学实验室进行进一步检验鉴定。
在检验工作开始前，首先要对检验的标本进行处理，包括去除软组织，骨骼脱脂与漂白，骨骼残片修复等。
这些操作并不难。庄婷笔试第二名，但操作能力很强，性格稳重，宁澄一直没明白，她为什么主动邀请她合作，帮她进行骨骼脱脂与漂白。
考试的规则是，独立完成的项目，独立计算分值，团队合作完成的项目，会给团队成员同时加分，这等同于，庄婷在主动给她送分。
只是，最简单的操作，她却卡了壳。
宁澄准备进行骨骼漂白前，装过氧化氢溶剂的溶剂瓶空了。她去装药剂的柜台取，没有找到贴有过氧化氢标签的溶剂。
她后来发现，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玻璃瓶，没有贴标签，里面都是无色透明的液体。柜子旁边的地板上，有两张小标签：过氧化氢，酒精。
这是巧合吗？宁澄心里再一次问道。
研究所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周很静，枝叶茂盛的桂花树旁，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一阵风吹来，雨点般的桂花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很快铺了一地。
花瓣打落在她头上，身上。她微微仰头，伸手去接，花瓣没有接住，手中却多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金色的阳下，绿色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人体内的血管。
宁澄看着手中的叶子，忍不住就笑了。她拿着叶子，准备离开，刚迈出去的腿，还没落地，突然又收了回来。
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花瓣，早晨下过雨，被人踩过的地方，花瓣像被□□摧残后的尸骨，宁澄看着心里微堵。
她环视四周，院门口角落里有一把长扫帚，她退回去，拿着扫帚，把地面上的花瓣扫到了桂花树底下。
扫完以后，她已经是满头大汗。她把扫帚放回，拍了拍手，感觉头发有些乱，想要找镜子照照，却发现包里没有，估计是早晨出门急忘了带。
宁澄走到那辆黑色的车前，对着车窗玻璃，就着自己的影子，随手将头发简单地拂弄了一下。
车窗玻璃反射的身影，略显瘦削，长发披肩，五官秀巧。韩伊琳说，她是那种不需要刻意打扮，也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她自己也确信这一点。
宁澄对着影子，右手握拳，给了自己一个自信的笑。
她戴上墨镜，准备离开。还未起身，车玻璃突然落下来，大概只落下两指宽的距离，便停住。
一双迫人的黑眸，视线像电一样，笔直地射向她，那眼神，极为傲慢。
幽暗的车厢内，坐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领子高高竖起来，几乎把他的半张脸都遮住。
剩余的半张脸，精短的黑发，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每一处都像浓墨重彩的油画。
两道浓黑剑眉下的那双星眸，漆黑深邃，像是墨汁泼上去的一样。
摄人魂魄。
宁澄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词。
她往后退了一步，墨镜还挂在鼻梁上，眼睛没有透过镜片，往上直接看着车里面的人，“你你……有人在，你为什么不出声？”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视线迅速移开，看向前方司机，“小司，开车。”说话简洁利落，声音清醇低沉，富有质感。
只是，和他的眼神一样，他的声音，甚至那两指宽缝隙所见到的他身上的一切，无处不染着傲娇的底色。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两指宽的玻璃窗瞬间闭合，车子已经启动，开始转弯。
车窗闭合的那一刻，宁澄突然瞥见车内有一个黑色的袋子。
白骨，血，哭声，求救声……各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画面和声音，像玻璃碎片一样，蜂拥而至，砸进她的脑海。
她怀疑，里面是证物，那个男人，说不定是个变态杀人狂，她必须拦住他。
宁澄迅速摘下墨镜，挥手叫停车，车子却已经开出大门，绝尘而去。她大步跑到马路边，想要拦一辆的士。
可恶的是，已经到了中午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出租车也正是两班交接时间，拦了好几辆车，都没停下来。
“宁小姐，你要去哪里？很急吗？我送你过去。”她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高大身影，声音清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宁澄望向黑色宾利车开走的方向，车子早已经不知去向，只能放弃，“算了，没什么急事。”
他的车是从研究所开出来的，也许是刑警队、法院或检察院之类的单位，到这里来送检尸骨的人。
宁澄只能这样理解。
“但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我送你去医院？”
她闻言，转身，看到一张俊朗坚毅的脸。她感觉有些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幸亏他身上的制服提醒了她，“林队长？你好。”
她第一次来研究所报名筛选的时候，就见过他。当时他问了她好几个问题，最后还鼓励她，让她考试的时候不要紧张。
林啸波嘴角一弯，似乎很开心，她还能想起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瓶盖也已经拧开，“先喝点水。”
宁澄确实感觉到渴，接过矿泉水，说了声“谢谢”，仰头喝了一大口水。
林啸波请她上他的车，坚持要送她回家。
两个小时考试下来，刚才又这么一惊一乍，宁澄感觉浑身疲惫无力，整个人像被什么碾压过。他态度谦和，给人一种领家哥哥的感觉，她没有拒绝，上了他的车。
车子平稳行驶在宽阔整洁的马路上。
车窗没有关，宁澄看着窗外，在凉风吹拂下，渐渐恢复过来。
大道旁，有一个生态公园，金秋时节，金子般的黄，火一样的红，翡翠般的绿，放眼望去，整个公园像被版画家精心上了色。
虹市是个夏长冬短，四季交替不明显的临海城市，虽然已是秋天，却和夏天没什么分别。
街道上，随处可见吊带裙、热裤等各种清凉打扮的路人，各色肌肤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光。
街头广场上，有杂技团在进行精彩的街头表演。
道路两旁，偶尔会有年少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学生，踩着脚踏车或溜冰鞋滑过，卷起一阵旋风，展露鲜活的生命力。
这个充满激情的城市，像一个狂热的伦巴舞者，一年四季都在舞动着。
林啸波一边开车，两个人偶尔聊天，她会转过头看着他。他的视线便不自然地会落在她身上。
女人无疑长得很美，气质亦卓然。
如云黑发，一半散开披肩，上面一半用一个金色的发带随意绑着，衬得她脸上的皮肤，像霜雪一样白。
细眉如柳，仿佛用墨水一根根浸泡过，那双如江水碧空一般澄澈的黑眸，水润空灵，很传神
林啸波感觉她身上像是有磁石，而他的视线仿佛沾了铁屑，他需要花一番功夫，才能把视线一次又一次，不着边际地从她身上移开。
按照宁澄指示的方向，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
宁澄转身向他道谢，准备下车，无意间发现，林啸波像是有什么话对她说，但每次嘴角抽动半天，又咽了回去。
她主动开口，笑问道，“林队长，您应该还有事要去忙吧？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林啸波没有顺着她的话，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宁澄，如果不做法医，你想做什么？”
两个人聊了一路，已经很熟，宁澄让他直接叫名字，不要叫宁小姐，她听着觉得别扭。
他的问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思索片刻，她笃定回答，“我爷爷说，一个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行了，我就做法医，没有想过做别的。”
“……”林啸波脸色有些黯然。
宁澄当时不明白他这种表情代表什么含义，一个星期以后，研究所的一个电话，给了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