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东方棋再次细细体会了一遍宇文风的说话。他觉得自己心内很乱,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失落的情绪就涌了上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看着这沾染了数千人鲜血的双手,心下一阵惊慌,这些人的父母妻儿又该是怎样的痛苦或绝望?
我屠尽天下人,能换得回玲珑么?能换得回莫邪么?他们若泉下有知,会欣喜于我这样的复仇么?
东方棋看着伏于床脚似睡非睡的小家伙,突然间感觉自己连这妖兽也不如,至少小家伙没有诸多思虑!
它愿意教我修炼,它愿意跟随着我,它就如此做了。我呢?愿意屠那数千人么?愿意杀这御剑门师兄弟么?甚至于,我愿意去寻那宇文风师父的根底么?愿意去取慕白之性命么?真的愿意么?
是啊,仗剑红尘快意恩仇也是受那世俗道理之束缚啊!站在世俗之巅的宇文风,不是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我到底是要什么?
他感到异常寂寞。他出了房门。
小家伙抬眼一看,满脸迷惑,互刨了刨爪子,跟了上去。
街角有一挑灯酒铺,两张小桌。他走了过去,随意坐下。
抱臂假寐的老板瞧见来了客人,醒了瞌睡,抹布扫了扫桌面:“这位爷,来点小酒呢是要烧卤?”
“来两角酒罢,一碟油酥花生。”
“好嘞!”
“老板,这多早晚了,你还摆摊?从前没见过你。”
老板把酒菜上了,听见东方棋问话,就陪在一旁答道:“小的在这摆摊都好几年了,小的家里窄,做不起买卖,白天人来人往的,差爷不让摆,小的那不争气的儿子就给酒馆客栈做些临工,晚上,小的就出来摆摊咯。嘿嘿,晚上有时生意挺好,多挣俩钱是俩钱呗。”
“这大晚上还有生意?怎么说?”
“夜里巡城的差爷,都爱在小的这里歇歇脚,吃点烧卤喝那么一两壶小酒。日子长久了,小的这里也算有些名气了,有些爷晚上睡不着的,也会出来喝点儿解闷。”
东方棋点点头,自顾喝起酒来。他是心事重重,这酒是越喝越闷。
“哟,张秀才,老规矩么?”
“老规矩老规矩,以圆为规,以方为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秦老爹,这方圆不就是铜子儿么?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规矩你就挣不了铜子儿!”
“嘿嘿,你们读书人,就是能说会道。”
折扇文士踱步过来,看了眼东方棋,似有些兴趣,凑近了拱手道:“这位兄台,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有缘,你看咱们拼个酒伴儿如何?”
“不错,相见即是缘,请。”东方棋手一抬,示意文士坐。
文士折扇一收,拂开后摆,坐了下来。
唤秦老爹的老板把文士的酒菜端了过来,东方棋就说道:“老板,你也一起,凑个热闹。”
老板连连摇头道:“小的怎么敢和大爷同桌吃喝呢,我一旁伺候着。”
那文士就笑道:“秦老爹,这位公子爷是客,你摆酒肆饭档的难道不知生意买卖主从客便么?赶快,你也贡献两样小菜,咱们就凑一桌儿热闹。”
老板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东方棋,搓手踯躅一阵道:“也罢也罢,老汉今夜也喝点儿,我那猪头肉啊,可是软而不腻,油麻酥香得很!”
这三人,就吃喝起来,东方棋听见二人交谈,心下感叹,这样的世俗生活,怕自己以后再也难得有机会了。
文士脑袋一偏,对东方棋道:“观公子面色,可是胸中有不平之气,心中思虑如那山之逶迤,左右不决?”
“哦,你会相面?说说看。”
文士更来了精神,左右拢袖,面带傲色道:“这有何难,雕虫小技而已。公子眉宽眸亮鼻挺口阔,显是目光高远,又心地良善之人!但,眉有棱且骨微突,显是公子事有麻烦而性急焦躁!公子唇紧且下扬,此乃优柔不决之相也!”
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对这文士佩服之极。东方棋微一点头笑道:“果是有些名堂。老板,把你那酒坛子端一坛来,多配几样烧卤,咱们好好吃喝一番。”说罢摸出几两散银,丢给那秦老爹。
秦老爹接过银子,好一番兴奋,连连说道:“好嘞好嘞,哟哟公子爷给这么多,小的,小的......”
“无妨,算作赏钱,老板无须在意。”东方棋对秦老爹挥了挥手。
秦老爹手脚麻利,拾掇了满满一桌酒菜吃食。文士就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对东方棋歉然道:“公子果然爽利之人!其实......哎......这个嘛......公子形单影只趁夜独酌,显是有心事呐,而在下与秦老爹说笑打趣——不瞒公子,在下自信讲的那两则笑话就是庙里的和尚怕也忍不住笑,公子却神色不改如春风过耳般......所以在下就胡乱猜测则个,千万见谅。”
“噗”,那秦老爹一口酒就喷在地上,起身连连道歉,就骂那秀才信口胡说,没的惹人嫌弃。
把东方棋也说笑了,他摆手连道无妨,心下却想:自己在珑儿面前也何尝不是这般伶牙俐齿,常常逗得珑儿娇羞嬉笑。
文士见东方棋全无责怪之意,登时轻松不少,连连举杯,三人倒也是热闹融洽。
东方棋说道:“听老板唤你张秀才,这位张公子,你是常常夜里出来消遣?”
“不瞒......这位公子爷如何称呼?不瞒东方兄,在下也是有些心浮气躁之人,去岁末到得京城准备今秋大比。这做学问,非得夜深人静不能安心,偶有文思枯竭,便出来散散心,喝个一二壶,如此已有个大半年来。”
东方棋点了点头,那文士就摇头叹气,感慨道:“在下虽仗着读过两天书,时常逞那口舌之利,但自信也是胸有文章,于国于家有用之人。似那等朝中有人,自身浑浊蠢笨之辈,却能占得名额进入国子监,世道何其不公!
“在下此番话或许东方兄听不入耳,但正如先前玩笑之语,规矩即孔方兄呐!这世道,钱权就是规矩!”
“张兄若是不忿世俗,何不断了功名的想头,回乡耕种读书,做一乡野之民?”
“难啊!在下建元人士,乡绅兼田霸产之事多有发生,就算略有薄产,安心耕种,也应付不来那等苛捐杂税。说到底,天底下哪里都是钱权的‘规矩’,只有京畿周围,还算政令通行,算得上安居乐业。”
“在下一介江湖镖师,却是不懂了。”
东方棋实在说不上话,也就只听不说,任那张秀才借酒发挥。秦老爹频频劝酒,倒是一个好陪客。
“江湖?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最大的规矩就是老天!东方兄你看,这夜之大手,生生把个繁华闹市摁成寂静!此等规矩,谁敢逆违?纵真有逆天之人,敢让黎民夜夜笙歌,他长久得了么?可这天!依旧春去秋来,依旧循环往复。天下臣民,无有不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底是从了这天的规矩!”
“张兄竟有这等识见,在下倒失敬了,佩服佩服!”
张秀才喝得有点不辨东西,那秦老爹也是一样,晕晕乎乎,菜也夹不稳了。东方棋暗自好笑,似乎又回到了采访局当捕快时候的情形,胸中那股子抑郁之气也舒缓了不少。
张秀才谈兴正浓,平日里也难得跟人说些话,更别提酒后妄议国事,他红着一双醉眼,对东方棋说道:“若今秋大比在下仍进不了金銮殿,哎......干脆就......进山,当个道士。进则兼济天下......退嘛,不如修身!在下......我也算把这世道看白看透了!其实,就算金榜题了名,为官......一方,你又能如何改变这世道?庸人自扰而已......唯一能改变的,不就是自己这副臭皮囊么?当个道士好啊......炼丹,长生!有个虚无缥缈的追求,不惹人嫌,不招人恨......传说,那遥远的东方,有山名......蓬莱,对,蓬莱仙山。咱们大杨道门......创始老祖......玉虚真人,据说就在那蓬莱仙山羽化......我要当了道士......就去拜拜老祖宗!”
东方棋双眼一眯,认真看了看这张秀才,他发现,这秀才实在是个很有趣味的人。
“东方......兄,你又是为了何事胸中不平,独斟......这个自饮?”
东方棋沉思片刻,眉头轻皱,旋又逗乐作耍般对两人说道:“我因报仇,杀了许多人,还有仇人未死,眼下,不知这未死仇人该杀是不该杀?”
“杀......杀了这些......污浊蠢笨......之人......”
东方棋看着醉伏酒桌的两人,哈哈大笑,起身离去。
他也没有再回客栈,出了城,祭出小剑,朝沛县城飞去。
一路上的思绪,都在那两位酒友身上,东方棋暗想,这却是世俗界最后一场酒了,办完这最后两件事,自己就和小家伙回去狩猎小屋,潜心修炼,再不理恩怨情仇。